许德林心里一清净,就闭目养神起来,躺在藤椅上,忽然觉得,藤架上,养几只鸟叫来听着也还惬意,像电视里的富贵人家一样闲着无事就逗逗鸟取乐。只是想到大清早就叫的尖,那太折腾人了,又掐了念头,谁在梦里做着好事被吵醒不恼火?那样性子温和的人不是他。就这么静着,隐约听到瀑布声,哗哗的,又听到流水声,咕噜咕噜的,跟在他心里淌,就觉得这也不错,不必养鸟烦人。才想到这,慧慧就穿过大厅寻来他后面,喊他吃饭。他说来睡会。慧慧就躺在对面的藤椅上,翘着腿拿手机看,黑裙摆缩起,露出两条又长又直又白的腿,悬空的脚丫一晃,把拖鞋给翘掉了,露出敛着的脚趾,指甲红红的,脚背却是微黄的,上面一条条的纹路乱刻着,淡淡的,粗看并不显。就这样躺着,脸色却是沉沉的,涂红的手指甲在屏幕上点着,两眼入迷,时不时翘了嘴角笑,像跟谁说着事。对面许德林闭着眼,就见白茫茫的一片,用脑看自己,就看到一片空白的,那是腹内,是饿的,这饿,好像是飘着的一团气,使你知道,不折腾人,是一种飘渺东西,只知道这个东西在那,像是用眼看到了,好坏在外面,与自己不相干。接着,他听到了心脏蹦跳的砰砰声,他就用脑看心脏,拿手摁在心脏,心脏是蹦的,拿手按在手臂,手臂也是跳的,拿手摁大腿,大腿也是跳的,好像下面都有个心脏。这种奇事令他的脑里愈发空明,觉得大脑融入了空气中,也变得无形无色起来,白茫茫一片,但“ 心眼” 还在,他还在看,却再也看不到别的,只有心脏和饥饿的肚子。费力寻一番,终是见不得身体其它脏器,便深吸了口气,缓缓睁开眼,那口气也缓缓舒了出去。他眼含笑,只觉脑里清明、浑身轻快,喃喃着说:“果然齐妙,真是‘ 以静集气,以气蕴神,再以神滋体啊,最后体还于静。周而复始就感觉心下神清气爽,双目明亮。’ 怕那位高人说对了,此为延年益寿之法。” 慧慧见他自说自话的,隐约听到“ 静气神体” 等不明白的字词,便瞅了他眼,说嘀咕啥呢?许德林就笑,说:天机不可泄露。慧慧一个白眼过去,说装神弄鬼的,糊弄谁呢?许德林微笑着起身,说煮熟了?慧慧说煮熟了。许德林说:吃饭。便进了厅门,慧慧在屏幕上忙点了几下就把手机塞口袋里,跟了过去,见到外面的动静,说不避讳他们?许德林说:顺其自然吧。既问过了,被拒了,也没实在要他们吃的意思,就别再喊;既有他们的规矩,就不要去闯,随他们去。慧慧说讲话这样拿捏调子哪里自然?许德林微笑着说:你不懂。慧慧被呛了下,就从鼻子里哼了声出来。跟他进了厨房,把菜端进餐房的长桌上,是一碟炒肉一盘蒸鱼一碟大白菜和一碗西红柿蛋汤,另一砂锅白粥。许德林就说:中午浊热,吃点清淡的好。慧慧瞥了他眼说讲究这样了,昨天肉吃够了?许德林说昨夜属阴,凉,多吃点肉补阳,把身子暖了,才不容易生病;现在属阳,热,多吃点清淡的补阴,才不上火。你不懂这阴阳调和?慧慧说搞这些有的没的是闲的。许德林说:你把这话给医院的人,给你换个说法说这个意思。慧慧说:好好好,你世面广,这些东西你懂我不懂!我饿了,吃了!便去舀了碗粥吸水。许德林才坐下了,说:去,给我舀碗。慧慧抬眼看他说:没手没脚,不会自己来?许德林一瞪她,她就笑,说:你金贵你金贵。就给他舀粥,捧着不递过去,是绕了桌子到他那边,给他亲放桌上,他拿勺子一微长手就能舀到。慧慧就说:这样合你意了?许德林说:勺子。慧慧就脸僵了下,看许德林,许德林看着粥,她硬了会,就软了去拿勺,直直给许德林,许德林没看她,就接过来,慢慢地喝了几口粥,慧慧早回来自个座位去,干瞪着眼,肚里竟闹腾了,便没了胃口。许德林吃了粥吃了菜,瞥了她眼,又继续吃喝,只是随意地说:“ 你姐在的时候,都是预备好了这些的给我吃的,没有一句两句的碎话。你倒这样跟我置气?白害了你自己,都饿了,就别往肚里塞气了,喝点粥,润润肠胃。” 说着起身给她夹了根白菜放碗里,浮在白粥上,一点点浸下去。慧慧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最后红润了,是笑着应道:“ 好!” 于是挨着许德林坐,陪他吃。许德林吃得慢,她就静坐着看他吃,许德林吃得慢嚼得细。他说:细嚼慢咽对胃好,还能养性。慧慧说好。就不往下说了,盯着他的脸眸光闪烁。待许德林吃完了,她就收拾碗筷去洗,才洗完了碗,手上水淋淋的,还缀着水珠,她拿手在裙子上炒了几下就干净,正出来要陪许德林看电视,忽听得外边的电钻声听了,接着是一番鼓捣,就见到张云山在门口,她就对他笑,他也对她笑,硬硬的,就喊许德林,许德林在屋里应了声,就出来见他。张云山先笑了下,才说大伙才商量,意思是中午加班,可能闹腾些。许德林说:这活急完嘛?张云山说:后日撂着活,不加班后面就腾不出空了,最后撂下一点不像事。许德林说:你接了我的活还接别人的?张云山忙笑了,说不是这样。原是不要加班的,是昨天早上没得做,把活积下了才要的。许德林也笑了,说:这怨我,那天是我顾虑不全,误了你们的事,你们怎么办就怎么办,不用跟我商量。张云山就笑,说:那这样说定了。就看天,太阳又低又亮,正如日中天。便说这时候了,肚里空空的,先去外面吃口饭,回来再做。许德林就嗐了声,说:留你们吃你们你们说不,现在要去外面吃,可是觉得我没好菜招待你们?张云山忙说那里的话,只是昨天闹热你多多,今儿再没脸皮赖你了!许德林再嗐了声,说生疏了不是!多大的事,值得说赖这话?晚上、晚上…… 忽的一愣,就一拍手,说:今晚的事不能搁下,不能陪你们,不给我爹妈在家,让他们给你们做饭吃,吃了再回去。张云山就说这样哪能?!我们不能碍你的事,也别劳烦叔叔阿姨,我们回家吃是应该的。许德林思了下说:也好么,那就明天再招待你们了。张云山哎呀了下说:你老想着招待我们,我们给你做活,是白给的?你别老给我们好吃好喝的,把我们待的这样好,满足了,心里就搁不下这钱了!就是拿着,也烫手!我们给你做活,又不是来白吃白喝的?你要耽心会冷落怠慢我们,就给你的活偷工减料的,就白费心思了,不管你怎样待,我们都照例做,干啥多费心思钱财呢!许德林听了就说:这话讲的,我待你们吃喝,你倒把我限制了,也想窄了我们的关系。你到底是我同学,不说上学那会情谊怎样怎样,一晃好久没见,得见了还是在我这,还在我家!哪有怠慢你的道理?那样显得你我情谊十分淡薄不是?外人见了以为我是那等势利的人,岂不看低了我?我前面就说过,叫你来给我做活,是要给你钱赚的呀,老同学再一块吃个饭喝点酒,叙叙旧,不很好了么!张云山就心下五味杂陈,说:哪是这意思!许德林就拍了拍他肩膀,说:那就别有心理负担,明天放宽了心和我多喝几杯,多叙叙。张云山说:好。许德林说:你们不在我这吃,我也不硬留你们,再说我这中饭没好菜,也难合你们胃口,你们去外吃,就有自己的考虑,那就去吧,我这里没啥避讳的。张云山倒臊了起来。许德林说:去吧。张云山杵了会才去的。便喊上王龙英他们去吃饭。是在国道边上的一家快餐店里,拿了碟去挑食柜现成的熟菜吃。希贵见了脸就有点硬,还是跟着张云山去捡菜吃了。吃得不快意,就发起了牢骚,说这菜冰硬的,滋味淡,跟现炒的没法比。你这老板做的小气,不舍得炒几个热菜吃。张云山就说要吃热的咋不吃许德林家的,外头的快餐可不是冰的么!希贵似被呛了下,随即冷笑道:“ 要吃你们吃,不给你们吃了?” 张云山也被呛了下,话噎在喉咙里卡着。眼看气氛冷落下去,王龙英暗暗叹了口气,说:这会空的时间紧,热菜要炒要冷些才吃,不如凉的,扒拉几口就干净了;也不好再在人家哪里吃,昨夜才吃过,人家嫌烦不说,客套一番,作真了倒叫人家看低了我们。要吃热的,就叫老板来炒几个菜,我才去付钱,只是要等,怕到时候活做得急,出了差错,可不是说笑着能揭过的。现在既已吃了凉菜,就硬着吃吧,这活完了找个好地方喝酒去。不差这一次两次的。他们早没了话,这话也宽慰他们多许,便静着扒拉着饭菜吃了。希贵是往饭里浇了肉汁拌匀,吭哧吭哧往嘴里塞着饭,撑得腮圆滚滚的;大口大口地嚼咽,吞进肚里,像水一样,流过百转千回的山路最后入了谷底。
许德林家里。慧慧和许德林挨着在厅里看电视,知道张云山他们要中午加班,不禁撇了撇嘴,说:他们这么折腾自己,我们也要陪着折腾,多不适宜。许德林伸手去搂过她肩膀,说:借这个时候,去看看外甥们也适宜。你就别碎嘴抱怨了。慧慧倒在他怀里,说哪是抱怨,见他们怪累的。许德林说谁不累?赚钱的都累。不过心累身累。慧慧歪头出来看着他说:你也累?许德林盯着她的眼说:累。然后手摸到她的后脑勺,摁过来,四片唇就黏在一起。他就听到她喉咙里发出“呵”“呵 ”的声音,就双手锢着她,手臂青筋一条条的凸起,把她勒紧了,好像要把她给按进体内,融为一体。他就感觉她在颤抖,以为她也兴奋了,可是他没有挑逗她,难道她喜欢这样?他这样想:也可能是惊恐;他摸到她的肩膀不停地耸动,喉咙里又发出呵呵的声,他才意识到,她这动静不是兴奋也不是惊恐,而是在笑。笑?他把唇分开,就问她在笑?慧慧说:笑?许德林说呵呵的笑,我听到了。慧慧就笑,说:我哪里呵呵?我一直不呵呵的笑。许德林说:你喉咙里。慧慧手:听偏了吧?许德林说:很清楚。慧慧说:可能是兴奋。说着哎呦一声扑进他怀里,娇嗔着说:都怪你吓我,还拿我取笑。许德林摩挲着她的背,眼睛里闪着光。慧慧说:你是心累?可是最近疲劳过了?仰起头看他。许德林说:怕是吧。慧慧说:那就注意休息,早上才了,现在又这样,你也不怕身子空了。说着拿食指甲在他胸口处绕着乳头画圈圈,又说:才说静养什么呢,这时候热烈了,可不白费功夫?许德林被她撩拨的心下瘙痒,肚里起了团火,浑身热热的,便狞笑着说:你这骚狐狸挑逗我这样迷情,还说什么静养,是要我被烧成灰么!便拿手去拧她胳膊上的肉,慧慧才一吃痛,就拧肚子的肉,她又疼又挠地扭着腰,还没得缓过气,就被拧了大腿的肉、屁股的肉,最后拧胸口上的肉定住在那。她一面娇嗔着哎呦地叫,脸已红艳艳的,眼睛眯成了条缝,好像有一根根软绵的线从里面漫出来,悄悄地摸进他的心,然后轻柔地缠绕、轻挠、抚摸。他的眼就赤红的一片,里面似射出来红光,炙烤着她,她的身子竟也被团看不见的火裹着烧,烧得她浑身扭动个不停,像条蛇,最后她嘤咛一声扑入了许德林的怀中颤抖身子。
许德林也好像疯了,像头疯狂的牛。“ 再疯狂的牛遇上了猎人的枪,也只能死。” 他忽的想起这句话,才一碗冷水浇他头上,就听到院子里有动静,顿时一惊,冷汗涔涔地溢出来,有声音从远到近,脚步声从轻到重。是张云山他们回来了。张云山说动静小点。就像一盆水浇他头上,裹身烧这的欲火顿时熄了大半,忙推开了慧慧,慧慧哎呦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又懵又怒,正要埋怨许德林,就见他一副惊慌失措的脸色,心就一静,静了就听到了张云山他们的动静,也似有盆冰水浇她头上,一惊就清醒多了,就见许德林自个跑上了楼,她一愣,忙爬着起来跟了上去。那边张云山见许德林猫着腰跑进楼梯口,很急的姿态,正疑惑着,也见慧慧猫着腰跑进了楼梯口,客厅里就剩下亮着屏的电视,里面播的剧张云山眼生,好像是一部民国剧。他的心思却随着许德林和慧慧跑上了楼,想着昨夜他们的亲昵举止,脸色就像吃东西被噎住了似的。王龙英他们本想与许德林打个招呼,上了厅门,只见电视放着画面,人不知哪去了。就见许德林从楼梯口出来,先见一身白村衫和西裤,正系着袖子的纽扣,再见他红润的脸色。他见了张云山他们就笑,说:吃好了?他们就点头,张云山没有说话他们开不了口。许德林已系定了扣子,说:村委来了急事,不去处理不行,不能陪你们,实在欠妥。张云山才回神来,听他这样说,就说:哪里陪不陪的,宽心去。许德林说:回来请你们喝酒。几人都笑。就去了车库里开车,几人见那车都觉得阔气,不过想到他的身份眼神就古怪起来,忙止了思绪滋长下去。
许德林走后不久,慧慧也一身黑裙出来,踩着高跟鞋跟他们说:家里没人,你们只管宽心做,不要拘束了,我替我姐拿东西下去给她了。却一个手提包一定黑色遮阳帽,就出去了。然后就听到门外有轿车启动的声音,一个闷声,就远去了。
几人听到了,都装作没有听到,只是做着手上的活。直到夕阳下了山里,天色昏昏黑的,也没见个人回来。当月亮冒头的光景,他们收了工,这会也没人回来。就有人说:怕是没人做饭这里了。张云山就说:你真想在这吃?王龙英就笑,说:就这话的意思,没深的意思,别多想,把我想歪了我可不依。都笑了,收拾好东西就各自骑车去了。而几人车头对着门口,眼睛便是看着门外的了,才发现,一片白光落在门前。他们是早开了灯亮了别墅周围等好做活的,只是这光是爬不到大门外的,就以为是路灯,张云山却记得门外两边都是没有路灯杆的,怕是门下的灯。便骑车出去,特地扭头去看,门上并无灯,只是顶上那颗龙珠亮了红光,围着龙珠的火也像活了过来,只是微弱,而门前的光的白光。却见门两边石狮子的口都亮着,心下纳罕,便停下车,探头去看里面,就被刺的眯了眼,原来石狮子喉咙里含了个拳头大的珠子,这铺在地上的光,就是这珠子放出来的。张云山啧啧叹道:“ 这钱花的精细,是钱多的像水,尽琢磨着在这些刁钻的地方上流啊!” 王龙英出来见他看得起兴,说:你瞅啥呢?张云山说:没有没有。就骑了车走了。他家住在国道边上,有个大门口,门墙吊了个白炽灯,放出的光浊浊的。车开进去,就见到路的两边,生了杂草,原先的花盆被杂草挤满了,早没了花艳。再往前进就没灯光了,是车灯照亮前面的路,就能见到路的两端列着的一排排的风景树,这些风景树静静地在夜里立着,不摇曳枝叶,不再生长,好像驼背的老人。车灯也照亮了正对门的办公大楼,是那种石子水泥黏起来的大楼,有三层高,依稀可见鹅卵石的墙身。这楼已没有了门,上面和两边牌匾的字孩子,只是夜里模糊,门内漆黑漆黑的,车灯照进去,像一把剪刀撕开了夜布,便见一面墙,惨白惨白的,像死人的脸色。地上散落着几条木板几块碎砖几根棍子,地板大多是灰尘,厚厚的一层,光照上去就闪光,像月亮下的水面,波光粼粼的。楼身还有几个漆黑深邃的口子,那是碎了玻璃的只剩下框架的窗户。这栋楼是张云山从小最恐惧的地儿,晚上不敢一个人从它面前过,出去玩,回来都要人陪着,陪着他的人大都是来喊他出去玩的朋友。有一次晚上在外玩,因与朋友吵闹了怄气,就一个人跑了上来,到了门口,看着门前昏暗的白炽灯下,红漆的墙和门柱,就迟疑了,再见门里面那栋藏在夜里的楼,那空了门的门口,好像隐了一只长发的女鬼瞧瞧地注视他,上面只剩下框架的窗户也有鬼立着俯视着他,便慌在原地,本想憋一口气一个劲跑过这楼,一闭上眼,却想起老人和朋友们说起的鬼故事,便被唬住了,不敢妄动,又不想被人看出自己被这地儿唬到不敢回家,便在有人有光亮的店里乱逛,一面等着有人或有车进去,他好跟在人家后面回去,终久没有里面的人回去,自己又走累了,实在想家,又来到门前,看了门里面的那栋楼,僵持再三还是心悸,只是再不想等,还犹豫着便冲了进去,只是才过了那楼,就觉得有东西跟在他后面逼上来了,近他脖子,一时间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咬着牙拧头回看,是幽黑的也,他更为惊恐,大惊之下,被块石头给拌倒了,摔在地上,擦破了手掌和膝盖,心里淤积的惊恐顿时四散冲垮他的心智,哇的一声就哭了,一边哭,一边手脚并用的往前又爬又跑,又栽了个跟头,翻了个滚,鞋就被帅飞了,顾不上手掌和膝盖火烧火燎的疼,也顾不上甩去哪里的鞋,只一个劲的喊着爸爸妈妈,们。就有人路边的屋里听到声音开了灯,问着谁家孩子怎么了,一面跟上他,这才使他心静来,只是抽噎不止,那人认出他,便心疼他手掌喝膝盖擦破皮了,血腥出来了,见他光着脚,便去给他找鞋,穿上了就牵他手领他回家,他才不哭了。这事像是刻在这里的门、楼、路和树木中,每次路过都会忆起,只是如今物是人非,新的变成了老的,老都成了旧的,旧都成了历史。这里原是公社,公社解散了,就把房子分给了公社干部住。早些年还是老人小孩齐多,大人还有三两个。现在里面住的多是老人,原先的大人领着自家小孩搬了出去住,老人们在这里待了大半辈子,不愿意挪地方了,便留了下来,在这里过完一辈子。所以现在这里除了张云山家,就都是老人了。老人住的地儿,多是安静深沉简单的。那些屋子,多是鹅卵石和水泥黏成的平房,上面铺了青黑的苔藓。现在时候,吃了饭的,把院子里的灯熄了,把门闭着,只能透过玻璃看到屋里的灯亮着,昏黄的光景。没吃饭的,屋里屋外亮着灯,也是昏黄的光,很幽静,还有老人从做饭的瓦屋里出来,端了碗稀饭,软烂黏糊的,走到屋檐下的藤椅上坐下,然后把拐杖放在腿上,端着碗,拿勺子舀饭放嘴里,一口一口的拿牙床碾烂了吃,或是一个人坐,或是两个人做,都静着。有个人家养了条黄狗,用铁链拴在树底下,晚上是卧着假睡,有人有车来,先睁开眼看,眼熟的就再闭眼睡,瞅着眼生的就立起来,瞪着他汪汪叫。这时候一个老人就拄着拐杖从屋里出来,看看是谁来了,见是张云山的人和车,深陷的眼窝里就亮了个星,目送了张云山骑着车消失在了树林的夜里。出了树林,便见两扇铁门,一扇锈蚀敞着,一扇锈蚀闭着,车灯的光先进了去,是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车再进去,便进了这座园子,便见满地的草,还有草里的花。园子荒的久,树长得又高又茂,宽得遮住了亭子,亭子斑驳开裂,里面有石凳石桌摆着,都铺了指甲厚的灰尘和干的鸟粪鸡粪,甚止一坨坨的人粪。石凳石桌里有裂开的缝长出了草,草爬上石凳站着望石桌,石桌长了花,红红的一朵,在看张云山,张云山骑车直过了亭子,进陡峭的路,车就噔噔的响,到了树林又是一条小路,上了小路,星星月亮都不见了,是藤蔓在树林中结了张大网,像倒挂了弯黑的河。河里有蛇,路两边的树也有蛇,只是隐着。有一次晚上张云山骑车过这条路,就有一条蛇掉到他肩上,又摔到地上,不知道是从头顶的“ 黑河 ”掉下来的,还是从树顶掉下来的,他是吓得摔了车,跑远了才回头客,就见车灯照着一条黑黑的蛇蹿进了树林里的草丛,没了尾巴。于是他每次过这条林间土路,都把车开的很快。车开得快,过这条路也快,这条路过了,就见两扇铁门,一扇锈蚀了闭着,一扇锈蚀了敞着,也是车灯的光先出去,就见一扇铁门,这扇铁门也是闭着的,也被锈蚀了。铁门里有个小铁门,小铁门开了能过人,下面有条铁杆,挡了车过,要把大门拉开,才能过车。张云山就把车停好,先拿灯光照了门前一圈,才上去拉开了大门。这有缘故,是常有蛇过来这卧着,一次晚上他也是这个时候开车回来,车灯一照就见到一条火烧蛇,立在门中间嘶嘶地吐着舌头,盯了车灯一阵,就被张云山砸过去的石头打跑了,便从此留了个心眼。哗啦啦一串声响,大门开了,便见四间连着都瓦房,瓦房与门齐高,里面无光,也无人。今天是周一,他的老婆陪孩子们去镇上读书,就剩下他一人在家,他也早已习惯,只是每次面对空荡僻静幽深的瓦屋,都觉得寂寥和心颤,一股孤独从漆黑的深处喷出,就要被击倒在地。他心下叹息一回去厨房煮了面吃,往里面放了几块瘦肉、一个鸡蛋、几颗白菜。这是昨天丽珍走前给他买来放冰箱里的。
吃了面,洗净锅碗瓢盆,坐着歇了会,就挂了毛巾去冲凉水澡,换洗好衣服,他就关灯上床耍手机。地上常有老鼠爬来蹿去,一只钻到胶的四角凳底下,顶着凳子跑,就嚓嚓地响;一只要跑进床底下,正好撞进了塑料袋里,就惊的嘤嘤抓挠、滚来滚去,脱了身就直蹿进洞里去;一只嗅着地面摸爬,不知怎么就摸上了张云山床的去,就立住不动,绿豆大的眼睛放着光,盯着张云山被屏幕脸了的脸,不断搓着前肢,张云山瞥了它眼,懒怠动弹了,就把背转给它,自己侧向床里边玩。那老鼠也觉无趣就自个寻东西玩去,嗅着地面东爬爬西蹿蹿,前面背东西挡住了,就立起来,搓着眼睛冒着绿光的打量前面的柜子,然后摸到柜子脚下,手脚并用蹭蹭地爬上了柜子顶去,立着边沿,搓着手,眼珠子咕噜咕噜地转,转了几回,就定在张云山脸上,看了会,就见张云山把被子拉头睡了。它就觉没意思,就爬下了柜子,跑去另一边屋玩,玩累了,上沙发上躺着,饿了,就去厨房桌上找吃的,吃饱了,就回洞里睡,只是有个东西寻上了门,昂扬着头在空气里吐着剪刀舌头,嗅了会便摸了过去。
另一边希贵回了家,跟陈母吃了饭,说:你吃什么就煮什么,别为我单炒个菜。陈母只是笑了笑。进了房间,里面黑蒙蒙的,希贵也是懒得开灯亮堂,就上床耍手机,眨眼就夜深,他意识也沉了,放下手机盖好被子,快要睡着,陈母摸进来,说:不洗就睡?希贵就清醒多了,仍闭着眼,好像叹了口气。陈母说:做了一天活,汗都湿干几回了,黏糊糊的,这你也躺得下去?衣服都没换,把床给弄脏了,要是被金凤知道,削了你皮!希贵还是躺着,陈母说:我才听你手机静了,别给我装睡,去洗了澡再睡。希贵鼻子哼了声,磨磨牙,背过身去,没起来的意思。陈母背着手,惆了会,嘴皮子砸了砸,还是没说话。见希贵好像睡得愈发沉了,便叹了口气,说:锅里有热水,你要洗就舀来洗,别图便宜冲那凉水。说罢慢慢挪过身子,外面去了,把门合上,轻手轻脚的,是来时悄悄去时悄悄。床上希贵察到陈母出去,又翻了个身,被吵醒了躁躁的,想起陈母的话,便觉心下有东西硌着,身上也瘙痒起来,总想翻身,睡不安稳。硬是闭眼睡了一番,偏这脑里涨涨的、浮浮的,难沉下去,就加躁了,愈躁愈睡不着,愈睡不着,就愈躁,僵持着撑了会,便骂了声起床了,直去衣柜,拿衣服洗澡,却黑,就去开灯,灯亮但刺眼,好歹拿了内裤,就把灯关了,灯一暗眼睛就花了,满眼星河,却是熟路,拐过了小门出去了。外边月亮皎洁,盘踞深空,像个瓷碟。月亮下是陈母,陈母坐在院子里,插着腮,瞧着天井,那有一棵风景树,夜静它也静。有鸡在上面咯咯地低叫两声,上面是有鸡睡觉的,该是挤到了,有些怨怪。希贵也有些怨怪,出来见到陈母,又加了分怨怪,从鼻子里哼出了声。陈母见他出来却是宽慰地笑,见他拿了下去洗澡,说热水在锅里。希贵听了,与她怄气,她想要他洗热水澡,他偏洗凉水澡,便撂着一锅热水不管,进了澡房就把水龙头拉到底,水柱就哗啦啦砸他头上,流遍全身,身下心里顿时冰凉。庭上陈母听了动静,就不乐意了,说:真是犟的很,有热水偏洗冷水,感冒才甘心!里边没应声。陈母知道他和她怄气,也心下生了闷气。等希贵洗好了出来,她说好糊涂你。大晚上的,本来就凉,洗冷水澡,又添了凉,仔细身体遭罪!希贵嗤了声,说了句“啰嗦”。就直进屋里。陈母被噎下,说:白费了这锅热水!知道你不洗,我也不必忙活了!希贵屋里说:你啥时候见过我洗热水?陈母以为他是留给孩子们洗才不洗的,又听希贵说:一天做活没停,闷热的紧,哪洗得下热水澡?要躁死!陈母闷声了。希贵说:你洗了没?陈母说:早洗了。希贵说:洗了屋里坐去啊,这会湿冷,骨头又不好,仔细寒了腰疼手脚疼的。陈母听了,心下顿时宽慰多许,说:再坐坐就睡了,你也早点睡,别耍那个手机晚了。希贵才冲了凉水澡,哪还有睡意,早被冲干净了,说:好。陈母又说:也别急着睡,头发先别沾枕头,干了才睡,仔细明早头疼。希贵说:知道。头已经搁在枕头上
了,正看着手机。忽的想刚才是不是躁了,对陈母蛮横,便软了神气,把头挺起来,靠在了墙上。以为清醒的很,哪像看了会小说就困了,这会搁了尿,出去了,庭上空荡,陈母该是回屋里去了,便宽心了许多,去尿了,回床上一躺就起了鼾。
次日一早,闹钟一响,起来洗漱,已见陈母坐在树底下喂鸡,拿着根竹竿,盯梢着鸡吃食。有鸡闹腾,就一杆子挥过去叫它安静。洗漱完毕,拿了剃须刀刮胡子,又打电话给张云山,就刮着胡子,等电话通。电话一通,就问哪里吃早餐。张云山说阿海这。希贵说好,就挂电话,胡子也刮的差不多了,拿在墙上敲了敲,把卡在刀片里的断毛放出去,就穿了衣服套了鞋带了冒,骑上车去了。车惊着了鸡,陈母就喊他慢点开,他没听。上了阿海早餐店,见到张云山,陈算子也在,先让老板煮面汤,顺手拿了两根油条,撕咬了口来吃,说:算子事忙完了?陈算子点头。希贵也点头,去椅子上坐下,点了根烟抽,便静歇着。歇了会面上来了,就面和油条拌着吃,吃好了,张云山和陈算子也吃好了。让张云山给付了钱,张云山说:你俩专抠我钱了。陈算子腆脸笑,希贵说:老板么!另一个老板不来,可不只你请。你说是不算子?算子只是笑。希贵忽的嘿了一声,说:今儿该你请,昨天得了不少吧?算子说:还行还行,就那样。希贵说:藏着掖着的。又问张云山:咋没见王龙英和他侄子过来?张云山说:他二哥回来,讲究了,这阵子都在家吃。希贵说:王龙英?张云山说:你认识?希贵说:初中一起住的。张云山笑说:现今发达了,没跟你们叙叙情,帮衬帮衬你们?希贵冷笑,不语。张云山就不打趣他了,说:听王龙英讲,王龙兴这次回来,是应了村委的号召啥的,要牵头做件事,说是极好极远见的事。希贵说:什么事?张云山说:是要做什么教育基金会的名誉会长,听这名头这事不错。希贵说:哪冒出来个教育基金会?要搞什么名堂?张云山说:我哪清楚,从王龙英那来得么。那王龙兴做啥来着?希贵说:律师。张云山说:那赚钱。说着已骑上了车,希贵又冷笑,说:不赚钱他要做?!张云山笑,说:那他哥是真来做事的,这什么教育基金会的底细,他应该是清楚的,说不定就是从事这方面的法律的,是术业专攻了。希贵嗤笑。张云山心下了然,便不再提王龙兴,也不语,领头去许德林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