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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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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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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谱》连载

第一十一章

因他们吃了几杯酒,听了一回奇事,心下就在这人鬼相干的事起了兴致,于是几人计较,各取一个鬼故事来讲,肚里空的拿三杯酒填,讲的支吾的一杯顺喉,讲得中听的可指一个人多添个故事讲。如此话毕,又议谁居第一,几人一番推搡,是许德林说:“ 都这样谦让那我投个开门红。” 众人道:“ 主人家居第一再适宜不过。”许德林道:“话说,我这门外有棵酸梅树,都是长眼可见的……” 陈斌忽的嚯道:“ 才来你就拿熟的讲,不知道这样近的奇闻异事最唬人?” 许德林笑道:“ 正要这样,凛凛你们的胆。且不要再插话,待我把事道个利落干净。只说酸梅树下,埋了成堆人,这些人哪里死的?是打仗那会,死了就地埋的。过了几十年,还有人常听到深夜里这里响起噼里啪啦的声音,距路过的人说,远远见到两支队伍在酸梅树下拼刺刀,待他车灯一近,就都成片消失了。拿这事村里散,有老人说打仗死去的先人还在复旧生前的事,这执念作鬼几十年都未散。一到阴气浓重的夜晚,都凝聚成形,正是‘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不消多言就起来厮杀,一时阴阳交汇、纵横交错,便叫体内气息失衡的人见到里面的情形,却是那些体虚疲乏的。如此,每到月亮清冷的光景,过这条路的人就稀起来,去外地做活的人更是宁肯绕远路也要避开,好好的一条水泥大道,就被这唬人的话事在夜间荒废了。我一见这样的情形,就十分恼怒编排这话事的人,这不是碍人路、把公家的钱给谣言吃了么!” 说罢自静地出了一回气,一桌人要笑不要笑的,许德林只把眼张着,自顾说道:“ 这还没撇出惧脚,只传说醉鬼,深夜进村,将路过那酸梅树,朦胧醉眼瞥到树下有人,笼在树影里隐着半边身子,便思忖月亮这会已是清冷贵气,怎的还有人树下立着?只把眼张望过去要把那人辨个仔细,只是分辨出是背对他,便认不着脸,正自纳罕,把车头一拧,车灯一闪过去,不见虽疑,一见则惊的酒醒十分,一时间吓的目眦欲裂,车也掌不住,侧翻在了地上滑出去,这滑虽惊,一近了那人就惧得屎尿惧泄,兜了一裤裆。却是见了什么人?原来那人一袭红嫁衣,脖子上面却无何物,正是无口无鼻无脸无头!只见那红嫁衣兀自将转过身来,似乎看他,只听啊的一声,夜晚寂静了。次日一早便见这醉汉,跪在树下,头顶树身,叫人惊疑。远远喊几声并无应答,因这多生恐怖,心下已生了三分惧意。捏手捏脚地近去看,一股恶臭先来,忙把口鼻捂了,绕到一边,却见这醉汉满脸漆红,一双眼睛瞪的大如牛铃,便惊的跌倒,尿也射湿裤裆,手爬脚蹬的滚了远去,一面大喊鬼害人了、鬼害人了。一时围满脸人,把警察给喊来。警察拉了线围住,近去看,众人才敢跟上。只见昨夜那醉汉,额头是黑漆漆的一个坑,里面一团血干了,淌到脸色糊住了脸、湿了胸前的衣服,汇聚地下成一摊血迹,一双长眼瞪如牛眸,一张大口可塞下个拳头,里面牙齿干红结巴,端的是死状可怖。一时警察白布裹尸走了,留下醉汉的父母老婆哭天喊地。原来他是村里一个李性家人,平素常喝酒,与朋友喝到三更半夜是常事,昨夜一宿未归,父母老婆只当他要喝酒到天亮,只怨怪几句,便不十分在意,至今日清晨,听人传说酸梅树那边死了人,警察都来了,一时心下凛凛,忙撂下手上的事,往酸梅树那敢去。才到,便有人说某某父母来了,人群就分出条到与他们,他们得看仔细,见那车那人却熟悉得很,一时呼吸骤止,只是不敢信,听到有人说这是那李性家人,一时掌不住哭嚎起来,要冲过去,却被警察拦住,只拖着软塌塌的身子哭个悲痛欲绝。事后,人都说那醉汉是被鬼害了,于是不分黑日白夜,那酸梅树前的路都遭了避讳,自是少人从那里经过,便有人提出该喊个道士来看看,届时有鬼收鬼,无鬼则罢,且还大家心安。这事是村里的事,不是一家一户的事,就难有个定意,也难有人出来主事,便有人合计寻上村委,由村委出面决议。村委里的人言不由心,嘴上说牛鬼蛇神都是封建迷信,且放宽心安生便是。却也无村委的人从那里过。村里人将闹大起来,几个干部熬不住,就自个凑钱去请了道士。道士是个五六十岁的,有一撮胡子手指长,姿态从容。众人吃他这仙风道骨的模样,便安生许多,大摆筵席请那道士吃饭,一番言语给道士说了个仔细,便酒足饭饱后领那道士去酸梅树下,结驻足在张望,且看那道士如何下了定论。那道士倒一身黄袍,头戴木冠,捏手捏脚绕着酸梅树瞧了一回,又是掐指又是皱眉的,一时间面色凝重,众人都道怕是真有脏东西,一时间静生了惧,近树的,喊后面的人退步留他们远些,远的又要凑近些,挤在一起才安心,便乱作一团。那道士拽步朝他们走来,已把那酸梅树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看了个,便有人推出村干部迎上去。那会的村长硬笑道:敢问道长如何?那道长怎生说得?只见他长叹一声,把头摇了一摇,说这树从小以血液为饮、骨肉为食,早被怨气浸透,因此阴气冲天,阴物最是吃这东西,皆被引来,居于此地长存,一时阴阳失衡,所以多生怪事。难保没有邪物有害人之心之举,所以此地极不安生,恐危人性命。围着众人一听,皆已心惊胆战,交头接耳是表恐慌。村长道:依道长之言如何?道长道:我且置办场法事,驱赶这些阴物,走了阴气自散,不走,我便布下法阵,引来阳气,还阳齐阴,将这些邪物镇杀与此,自是还来清净。村长大喜,道:既如此还请道长快快置办。道长捻须不语。村长立即醒道:我与众村门自是重酬道长!道长才点了点头。且说道长施法那日正值火日中天,晒热难耐,人却把酸梅树方圆百米围了个水泄不通,张眼望去,没个缝,往处看,人多如蚁,密密麻麻叫人打个寒颤。竟是村里村外闻得消息的人都赶来围观这场法事了。且说那道长,一身黄袍头顶黄冠,手持一把桃木剑利于供桌前,上面一应物皆照道长所要置办,上有一公一母两支鸡被捆了脚,摆在桌上竟不叫,自睁着绿豆大的眼把众人遛来遛去。只待午时,围观的人满头大汗,酸臭喧天,只把太阳熏得模糊。只见道人虽满脸汗河,衣襟湿黏,却作眼观鼻鼻观心的静容,时不时把指一掐,后仰眼望天,似在算计良辰吉时。不消短时,只见天上一朵白云移隐了半日,顿时光景阴沉些,就是这会,道人已将行,且看他左手倒提桃木剑,一番脚步身法,咬破手指放出血舞纸捏符的,一番手脚身法,把那一公一母两只鸡割喉,其喉血共淋一碗里,口内念念有词便与,便开坛做法不消细说。众人自凝神观望,忽的被割喉放血的两只鸡振翅将上天,直扑树洞内,一下把众人唬的尖叫,那道士更是有又一番剑法身法,使的行云流水潇洒飘逸,忽的一个颤,身子晃了下,将倒未倒,便被他以桃木剑支地撑住,却道:这鬼怪好生厉害!只听树洞一公一母两只鸡咯咯地叫。那道士道声不妙,正要施法,将直起身时忽的双眼一瞪,只觉浑身发软,头晕目眩,一时间天地颠倒众人花脸,那树也似现了一张脸,把他一唬,竟掌不住身子跌足踉跄,一连退了个七八步再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口溢白沫,接着是一阵阵呕吐发抖,将早中饭食吐了个一干二净。这一变故,将众人唬的心智皆失,拧身就冲,只要跑回家去,不免前后相撞,中间收挤,女人惧哭男人吼叫,一时间皆做走兽飞禽散了,只留那道士四面仰天、口溢白沫、浑身发颤,不醒人事。可怜一个将近老人孤苦无依。且说众人散去远了,才记起那道士昏迷在地,不忍将他留与虎口,一时止步踌躇,是寻了村干部领头要回去瞅道士如何,到了地只远远地张望,可怜道士被太阳暴晒要成人干,那些人又没个敢上前,恐被鬼怪所害,是村长咬了他逼几个大汉与他把道士搬来,寻一处凉路,把道士放地上平躺,便瞅着道士一时短了主意。过了柱香,道士才将醒来,眼睛黏着,说:水水。村长说:喝水吗?见道士软软地点了一点头,就差人取水喂他,只啜了几口,又闭眼静歇了短时,才道:我可歇了多长?村长道:半个小时长出些。道士又把眼闭了,村长要与他探情况如何,见此形状只得掖着心思,待他转好多许才作算计。不想道士这一闭眼至晚间才醒。那会天上乌黑朦胧一层,月明星稀一角。那村长村长见这道士醒来,又急又喜的,忙道:你可回神了,叫大伙提你急死!道士道:请扶我起来坐罢。村长扶了道:敢向道长一探情况好坏?那道士微微一笑道:幸不辱命。村长喜的跌足拍手,嘴里支支吾吾说不出句整话。屋里的人刚忙把事情散去,叫众人知道,一时间热闹烘夜。村长拽着道士的手说:我代表全村人谢谢你的大恩大德啊!道士道:降妖除魔是我辈使命。村长道:道长高义啊,请起来吃食。道士略摇头道:与那鬼怪争斗,已耗尽心神,要长歇养气,饶我这回罢。村长道:那道长安心歇息,神气充满后,大摆筵席谢道长恩德。道士含笑点头,复合眼静息,哪知这一睡,竟从此不醒。村里都道:他与鬼怪斗法不过,被治死了!于是恐惧还来,更甚往前。最后致风声鹤唳,闻者皆噤若寒蝉,扰乱了周遭风气,由公家出手强压下风波,却道如何?原来政府来人说:这无鬼害,那醉汉治死不过因醉眯眼,一个失神驾车撞树才死,那道士是因操劳过度,又兼中暑,最后是猝死的,与鬼怪无关。却都以为不过政府面世的说辞,不过嗤笑一声哪有人轻信?且说公家是欲盖弥彰,才出了这套说辞糊弄人,信是傻子。于是迷鬼风气更甚,那酸梅树更是早晚无人经过,白日荒凉,夜晚诡异,彻底白废。公家无法,私下请了在册的道士做了个场面法事,在酸梅树下帖了张黄符纸,上书符文,中间一个血红的镇字。符纸两边各挂了桃木剑铁剑,上悬一块铜镜,外传任何妖魔鬼怪就此伏诛。众人都道:公家糊弄不成,真真才做了这实事。冷笑一回。从此这里往来人次渐多,真无一场白事自这起了。” 许德林到这便止了声,陈斌就笑道:“ 你编排好长一通话哄我们。” 许德林道:“哪里是编的了?” 陈斌道:“ 你说的这样仔细,明眼的都瞧透了。” 话毕一桌人低头一笑。许德林道:“ 都是传说,哪里是我编来?” 陈斌道:“ 奇了,哪个传说不是略略括了事,谁细说了?” 许德林道:“ 自是有的。你世面窄没括到罢了。”陈斌道:“还在嘴硬,编就编了,讲的不中听也不嫌烦,略过了,饶你三杯酒。” 许德林道:“这话好没道理支持。” 陈斌道:“那叫兄弟几个表意?”许德林道:“不必麻烦,正好话长口燥,就喝三杯润润喉。” 便取了三杯酒喝了,道:“ 我说的不中听,你倒取个中听的来,大伙儿吃吃其中滋味。” 陈斌道:“那你净耳听好了。” 许德林冷笑。陈斌道:“ 我要说的,三言两语就可周全,不似你,熬锅高汤却吃得味淡。”许德林道:“ 废话短说。”陈斌道:“只听得山上住了一户人家,这家只一妇女两儿子一女孩,妇女四十岁这样,两儿子一个两岁、一个五岁,女儿十一二岁这样。这日,妇女外出做活,留孩子们在家,女孩烧火煮饭洗衣等家务事,一应做了干净,照顾弟弟。至傍晚,趁着日头急急吃饭洗澡,便屋里窝着,把门窗紧闭,便上坑去,三姐弟挤挨着睡。外边彻底黑的光景,三人已将睡未睡,忽的敲门声嘟嘟地响。不急不缓、不轻不重的,敲门的人像是数着数字敲的。这一动静,将三姐弟给惊醒了。女孩陡然睁眼,额头霎时溢出细腻的一层汗,拽紧被子问:谁。外边道:娃,奶奶路过这借几斤米,留存几日饭食,待儿孙看望我时,将忙还来你们。女孩一听,吊着的一颗心已跳的飞快,一番踌躇挣扎,还是就着夜下摸着路去开了门,只见一个弓背老人,拄着拐杖,低着头看门槛。外边林间,一条昏暗的小路,两边树林阴暗,上面一轮明月,明月洒下光辉照着老太太的满头银发。忽的一股阴风袭来,女孩将打了个寒颤。只听那老人道:夜间烦扰,还望见了,求几斤米,续下老命,已经几天没进米水了。女孩听了,一时心下怜悯,道:您且进屋里暖暖坐,我去给量米。老人才低着头过了门槛,女孩见老人没带袋子之类的盛具,便自去拿钥匙开了米仓,拿麻袋装好了米要给老人,才见她从坑上起来,把眼睛一瞥她,就使女孩浑身彻寒,一个寒颤,心下却惊道:这老人眼睛咋发出绿幽幽的冷光?却未多疑,把米袋递给老人,道:您家里哪里住着?我给您送过去?老人已借过迷,背在身上,另一只手拄着拐杖,已往前行,道:此时路黑多险,不必劳烦。老身虽成朽木,尚可背负几斤米。女孩便引老人去了门外,目送她挪进了林间小道,佝偻的背影隐进了夜里去。便回身,才觉两个弟弟安静的出奇,非是睡熟得早,已不省人事?自上炕去,却觉过处平平,全无手脚之类的横隔,凭着感觉回到她才睡得位置,一躺下去,不觉得挤,一时心下纳罕,伸手去瞎摸,前面无物,后面也无物的样子,顿时心下一紧,忙坐起身,胡乱摸了一通,从头到尾,哪有两个弟弟的身子?一时惊的叫起来,又胡乱瞎摸了一通,还是人多模型,却摸得一堆棍子,还有一团棉絮,便抓了根棍子和一团软绵,去了厨房点燃蜡烛,灯下一看,这哪是什么棍子,那是被子里漏出的棉絮,分明是一根白惨惨的骨头和一团毛发!便惊的体软瘫倒在地,眼泪奔流,忽的想起什么,握了蜡烛,拿手前爬,脚蹬蹬地跑,一通摸爬滚打才回了屋里,举蜡烛一看炕上,便见一堆骨头。骨头映着烛火,跳动白惨惨的火焰。一堆毛发,早已被门外摸进来到阴风吹散了。她已是惊慌恐惧至极,喊着爸爸妈,再掌不住哭了,哭声极是凄惨,可是荒山野岭,哪有他人?就是妈妈爸爸地喊也是无声应答,正是绝境且无依靠。正瘫坐在地点哭间,忽觉门外探进来的月光黯淡了,就见一个狭长的影子爬到墙壁立着,忙惊喜的拧头去看,却是一个拄着拐杖的佝偻老人。她变张口瞪眼,惊骇至极,喉咙似被堵住,只能发出呃呃的哽咽声。只见那老人低着头,拄着拐杖,占了小半边门。女孩见个五六,忽的扑进老人的怀里,似乎后面有个鬼怪在追赶她。她哭着道:婆婆救我!我两个弟弟都被怪物给吃了!老太缓缓抬起手摸她的头,说:莫怕、莫怕。女孩抬起头,泪流满面,忽的脸色惊恐骇人,只见一束绿光射进她的眼眸,成了两点圆圆。却是老太深陷的眼窝里,有两道绿油油的光,照着她,脸上撕出了阴恻恻的笑…… ” 陈斌话到这里,止了尾,翘着腿笑嘻嘻地眼睛翻上张望天上月亮。几人吃了这番故事,心下凄寒味绵长,只觉未尽,便问陈斌此事终了?陈斌道:自是后话净了才结果。众人道:拉屎都要拉干净,你把这事的结果掖在心里不胀么?。陈斌道:“ 我只问你们这故事好不好?” 众人道:“ 好好好,有感触,别掖着作弄我们了,你不说可判你说的不中听,罚你几杯才干休了。”陈斌笑道:“就要喝几杯也要作弄你们一回。” 众人无法,只许利喝道:“ 你已露头展肚,偏把尾掖了,要我揪出来踩你一顿?!” 陈斌忙摆正姿态,嘟哝道:“ 你这是理不直气也壮,就尽说了,也已拿话堵我,作我不痛快。我就不说,偏撂你一回,要你气一回。” 众人听了,皆是摇头失笑道:“ 你怎地和他置气?痛快说了了结罢。” 陈斌只是冷笑着抖腿。众人轮番一句软话好话给他听,合了他意,便不再故意拿捏姿态,笑道:“ 你们这样渴求,就给你们得个痛快。” 众人道:“快说!” 许利受不住给他砸了包烟过去,陈斌顺手掖了口袋里,腆着脸笑道:“谢谢利哥慷慨。” 许利被噎的话不能出,只把头背过去磨磨牙。那陈斌展手捏捏嗓子轻咳了一声,正色道:“ 自是有一番后话的。什么后话?死了孩还有娘不是?且说那娘回来,负着一个麻袋,驮着腰直取家里,原想这会家中乌漆麻黑一团,却望到院子中饭桌的位置,有一点红光。心下纳罕道:这会孩子都睡了,又是谁取了灯光?自前近去,只见一个矮人坐着,便思道:莫不是大姐?进了林间小路,过了沙道,便见了烛光下,那人一头银白的头发,心下紧道:哪来的老太?直盯着老人,急步近去,到了跟前,老太依前低着头。便问道:阿婆,你从哪里来、在这作什么老人道:我住那头的山,过这来借几斤米应付日子。妇女道:那叫孩子们给你装呀,怎地叫你坐这瓷着呢?夜里十七浓,多阴风,仔细寒了身体,可不是轻的。老人道:敲了门,却没人应。妇女道:这会怕是睡的深,你且等我,去给你装去。便撂下麻袋,去米仓给老人盛米。老人接过米道:多谢。妇女道:不值事。老人还坐着不动,妇女觑她体态臃肿,坐姿驼背,又一直窝着身子,兼年岁高,恐手脚没劲了,便道:您住的地方是哪?指个路,我明日为你送米去,别劳你晚间赶路,吃路上险恶。老人道:住后边的山。妇女听了一惊,那离这里有近十里坎坷山路,她一个瞅着七八十的老人,如何赶夜到得了这?不说老了眼力短,看物浑浊模糊,就是手脚腰板也不能支持,真真奇了。只是面色依旧,道:既远成这样,路途又坎坷,又有虫蛇虎狼这样的猛兽夜行,不如这夜留我这过了,明日送你与米一齐回去好,不要吃这艰险,受了苦又如何度日?老人默了会,坐着欠了欠身,道:那就烦扰你们一夜了。妇女道:不碍事。又道:这会您洗澡了没?我要烧热水擦下身子,带你不带?老人道:赶了白天的路,汗已干湿了几回,身上黏痒的,又给你添了烦扰。妇女道:这话小心了,顺手舀瓢水的事。就去拾柴烧火煮水,不在话下。且请老人屋里坐,避避风寒。老人道:又是烦扰了。妇女嗐了声道:不必累赘。便端了桌上的蜡烛领老人屋里去了。才进门,就被个东西硌了脚,顺脚踢了下,那东西咕噜地滚,以为是石头便没去注意。一指烛光红了里面,看的模糊,也还可识路,只是心下微闷,觉得屋里冷寂过了。与素日别有不同,哪里不同却是说不出个一二。待扶老人炕上坐,却见炕上平平空空的,哪里有孩子睡觉?心就被攥紧了,忙跪上床去摸,没有凸起,没摸到,只有一团团头发和棍子一样的长条,只是昏暗看的模糊,哪里分辨得清楚?再添此刻已惊恐的哑了,只顾冲出院子去,茫然四顾,忽的踅回屋里,却见地下那东西,竟是一颗白骨头颅!一下惊的瘫软坐地,想到那团团头发和长棍,现再看不就是一根根骨头么?!头发的石头可不是头骨么!两行眼泪淌下,无声地抽噎,心痛的不能喘气,眼睛睁不开,黏着泪水几乎晕过去。老人问她怎么了。妇女哪还能说话?只是不则声,不知哪里来的气力,摸爬滚出门外就冲去院子,喊着孩子们的名字声嘶力竭。里边老人立在门槛上,道:孩子们咋了?妇女只是叫喊着。老人道:这会狼虎豹子夜行,可是惹不得它们的。妇女一下想起狼老虎豹子等物,是不是它们把孩子们给叼走了?不然屋里的头盖骨哪来的?又想:床上的头发分明是人的。心中就又痛的要死,她想哭,却无法发声。可她爬起来了,她还是要去找孩子。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如何是死了?便独自进了林间小路,且喊且行。直到天昏昏亮的光景,太阳已在青山之上露脸。妇女蹒跚着回了家里,走路颠簸,倒像是成了瘸子。一夜之间,她姿态竟老成六七十岁的人了。那老人远远见了她回来,背着手米正要离开又踅回来,问她孩子找到了不曾?妇女道:找到了。老人道:哪里?妇女道:原来是去他们外婆家去了,去领只不回来,说要在那边玩几日,就随他们了。老人点点头。妇女忽的笑道劳累一天脏透了,昨夜说要洗澡却是没洗成,这会定要洗了。您还洗不洗?您也洗一下吧,也脏透了,回去还劳累你热水,不如我一并烧了热水省事。老人原是不愿意,见了她这样落魄,竟是应承了下来。妇女烧了水,就蹲在灶炉边上等水烧开。水烧开便满了一桶水,提去老人那,热气把手烘红了也不觉疼,只问那老人这水够不够洗?老人说够多了。妇女说:多,好。看你头发也脏了,也一并洗了。又自顾道:我妈,跟你一般大,已弓腰不能,自己不能洗头,都是我帮她洗的。就也帮您把头洗了吧。老人道:也可。妇女便引她到水井边,把一桶才烧开的热水撂在一边,又从井里钓上来桶凉水,道:这水吃的不十分放心,又来洗澡洗头洗衣服什么的,最适宜不过。一面领老人坐矮凳子上,把热水凉水一并摆在面前,道:这俩混着洗就是温的了,适宜。便把老人道发扣揭开,一头白发披散肩上,手指插进发里顺了下,道:您头发真好,分明白的干净,却柔滑的很。老人正要说话,忽长不住头,头投入了盛满开水的桶中,一没便到底,以至屁股离了凳子。一阵凄厉的惨叫,只听水桶里咕噜咕噜声一阵,哔啵哔啵声又一阵。妇女只把手摁在老人道头上,把她按头进烫水,直没过她的手腕,一时红了,她却不管不顾,一意把老人满头白发的头给摁到水底。直到里面没了声息,手下没了硬感,只觉软软的,似乎被什么东西黏住了,睁眼一看,竟是一桶的蚂蟥!密密麻麻挤作一大团。那老人,已没了头,那无头之躯竟在这时爬了起来,妇女惊骇至极,却去灶炉边,把锅里余下的热水一下泼到了无头老人的身上,只听一声惊恐,和一阵噼里啪啦的响,一道白烟飘上天去,那老人的无头之躯竟散成了满地的蚂蟥!一团团的蚂蟥蠕动,使她呕吐,她却去哪里取乐桶汽油,浇湿了地上的蚂蟥,又去浇湿了那一桶的蚂蟥,然后点根火柴,只见一团小火苗霎时间连绵成山似的火烧起来,一阵噼里啪啦哔啵哔啵的响声过后,只余下一层下灰烬,一阵风刮过后,就都干净了。” 陈斌话毕,一番唉声叹气,得的意气哪里盖得七八?不过装模作样。乜斜了许德林笑道:“ 你那故事在前面被我压下去了吧?可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搁浅沙滩上’了不是?” 许德林正吃着他那番故事回味,听他与他把酒,摇头失笑,一时无话,也懒怠与他争个一二高下,便随他自己受用去了。许利吃陈斌一时得意,心下一团妒火撩拨,已是耐烦不住,取话道:“ 不过是听谁讲,复述一回,你就拿来抬举自己,没脸没皮。” 陈斌哼哼道:“ 你眼红我了,偏噎你一口气,受着熬煎。” 许利冷笑道:“哪里值得我气?” 陈保道:“可不是戳你气管?” 许利背过脸去,许德林连连叹气道:“ 你俩是针尖麦芒,要戳戳对方身上,看谁疼么?” 陈斌道:“ 我哪要惹他。偏要讨我与他争,这会大家吃故事正砸吧嘴尝呢,他偏要作个异样的跳出来,我能咋样?他要针尖,就戳戳我,看疼不疼。也取个故事来讲,是不是跟你嘴一样硬!要是把我给比下泥里去了,我自从你。” 许利当下气的是耳鼻冒烟,只是这会肚里空空,不愿被被人看低,只管口内道:“ 正要抢先说,你却拿我要跟你比,你值得我比么?老虎与狗较力,一应时便落了下乘口舌!” 许利指他却看众人笑道:“ 死鸭子嘴硬了不是?” 一桌人要笑不笑的只管轻咳。许利当下就气的脸青一阵白一阵。许德林挥了挥手笑道:“ 不要怄气了,下面论到谁了,快把故事取作水浇浇他们的火气。” 下面是到希贵说了,希贵却是倒了三杯酒喝尽了,苦笑道:“ 我这会肚里空空,哪有话说?拿这酒引引看看,下一个吧。” 众人都嗐声道:“ 你好不应景,惊的跟猴似的,这会趁我们没留意夺了我们一份乐趣。这会低了大家兴致,罚一杯,好叫他们知个厉害,斟酌着说。” 希贵只得再喝一杯。下一个是王龙英。许德林抢话道:“ 你别告诉肚子空空。” 王龙英原是要去举杯喝酒,被这拦下,便把甚出半截的手缩回,掖在了腿内,只见笑道:“ 哪来这回事,谁从来没有听过几件奇闻异事?小时候,最喜欢凑近老人听他们讲些古话,鬼神之事又岂可短缺的?只是吃了这么多年的饭,多少事都被饥饱给挤丢了去,一时搜回来,记不齐整也是多的,望你们多多担待,多多宽容。” 一桌人一听都笑。许德林道:“ 你先说这番软话弱话为自己开脱,就是说的不中听也不轻饶你。你也作个榜样,叫他们吃吃教训才好。” 王龙英苦笑不已,只得老老实实的道:“ 幼年从长辈那里听得许多事,就是前面那兄弟说的故事,也是记得一二和头名,听说是:‘米山婆 ’ 的故事。讲的是一个老人假借米吃小孩的故事,听多了就不觉得新奇。再前面的,也听过近似一二的,我们村里,也有一棵酸梅树,旁边有个菜园,菜园正中暑一口井,井口被木板封住,井身有一张黄符面东贴着,这云山希贵他们应该都见识过。” 希贵笑道:“那与我家近,小时候结伴常去那里玩耍的,也曾听闻些异事,只是忘了八九,看看你要说的能不能把它激活回来,好与你对照对照。” 云山也点头称是。王龙英继续道:“ 听说,那井里边死过人。是一对母子。却是怎生死的?也有番后话。且容我引来个齐整。” 王龙英略静了一静,是道:“ 却说村里有一户人家的长子,娶了一户人家的三女儿—— 这里要避避村里的名姓,免得人猜疑恶意。便作假称。长便取假名阿生,三女儿取假名李氏。” 众人都点头。王龙英道:“ 这妇女嫁过去,照旧做农活讨钱,到了应季,就种些蔬菜瓜果,自用自卖,日子过得有条理。如此一过二三年,生活过得虽是安生,却有一愁处,原来二三年间,这妇女未孕育一子,因此惹得上下不尽兴,久时便有话头长出,说那妇女是个命中无子的。这谣言一出,便火速烧出势来。一时男人那边净说这是屁话,还说知道谁谣传一定上门讨个来。那男方家兄弟众多,一时人人碍于他们的拳脚厉害,皆缄口不言。这要起势的话头便被掐没了,倒剪了妇女的许多愁思冤屈,可她也是日夜凄苦,外人眼色异样又兼背地里指点不端,内人也多蹊跷,虽面上不指责她,言谈举止却是冷落她久矣,回去看觑娘家人,娘家人都净软言软语地劝她早生孩子,不然在那个家还是个外人,没有挂记的人谁都不能够深信,孩子一生就能够在那边扎了根了。又吃了他们一番利弊权衡,叫她心下凄苦更浓,直欲熏心,几乎要利落死去,只是思及父母关怀备至,便不忍叫他们吃她短见之苦,只得闷受着,心底里向上天乞个孩子。虽还是日日做活,却得不到半点脸色眼色好看觑,连丈夫也对她渐渐不耐烦了,常常打骂她,她心下却道愧疚他们,还是忍受,多时也猜疑自己是无子的命?当下心已灰了一半,觉得人生已无了盼头,寻死的念头愈发的重,常去自家园子里给菜苗浇水时,都会立在井边,驻时良久才挑着担子回去。这日,妇女照旧给菜苗浇水,然后驻足井边,瓷了一会,却把上半身探进井里,抓着井沿的手指已僵的发白。便见那井水清的发黑,她的上半身在水镜里面扭曲,她说:井啊井啊,你要是有灵可怜我,就给我肚里塞个孩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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