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凤借势回屋里,林母便道:“ 这里凉,你也跟我屋里去,听到些风声,在你这探个仔细真假。” 希兰笑道:“什么事这里说不得……” 一面跟在林母后面屋里去了。且是一夜安闲,众人夜静时歇息,到了明日一早,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晚间众人才齐,才吃了饭坐在院子里,聊些轻话,只是话不多,便拿了昨晚的事来掰扯。是希贵说:“ 昨夜拉希兰说了什么话,怎么走了抹眼泪的?” 林母手支着腮,听了这话,眼神飘忽,笑道:“ 能说什么话,一些老话,抄出来讲罢了。” 希贵道:“老话她还能哭?我隐隐听到她说‘ 从来拿她跟秋菊比’并‘ 每次下来你都拿那事给我气受’等语,想是你又从哪里听了些风声,捡起这些旧事责骂她了。” 林母只呆呆地看着眼前的风景树。
希贵道:“ 就得个女儿总挂记你,每次下来都给你带些沐浴露洗发水油等日用,缺了什么下次来就给你补上,你偏拿她刁钻刻薄,不近情理。现在好了,她昨夜说了‘ 再不下来 ’,看日后谁还记挂你。也不是说我们不顾你,是谁事都多得顾不上你。管那么宽,哪里得好了?要我说你从此只顾眼前的事,看不到的事少去琢磨,才好呢。”林母道:“ 我哪里待她刻薄,厚了你们四兄弟了?谁做事不妥帖,我遇着了不说几句?拿赌钱来讲,你们兄妹几人,哪个不沾?我昨儿说了希兰,说她‘一月得那两千块,就该踏实过日子,照料好家里,别想贪那横财,倒把自己那点辛苦钱搭进去 ’,拿这话挂你身上,照用!” 希贵听了这话,倒失笑不语。林母冷笑道:“ 你大哥二哥赌,家里好歹起了个砖房;你以为是从赌桌上拿的?是他们白里黑里向地里讨的!若非赌,那房子还能再高一层,不济墙外面也该是白亮白亮的天花板!但你们兄妹去赌,家里什么样?住着一百年前的房子,过着上一代人的活法,也不害臊?你瞧瞧桌上的人,哪一个是靠赌发了家?但他们再没发财,家里也是有个厕所的,你们呢?要不是希兰沾了外家的光,也该像你,还去那坡里。你是沾不了外家的光,自家也没有光给你亮,没厕所给你用,你还只能跟我们这辈人那年纪一样的法!这是什么,这不就是一百年前的过法?过了一百年,你还是那样,也别怪人笑话!当然,要人家笑话你,你也得在人家面前有影。这里没起新房子的不止你们,但其他人好歹是有个厕所的,是有脸皮懂个好丑的,也就没人坏意去背地里笑话人家,但你既然不重脸皮美丑,也就没人顾及要不要笑话你了!你可知道,你们在野外屙的东西,被人家拿来嫌拿来笑?就不是你屙的,人家也算在你们头上,因为村里就你们家没厕所!人家野外放牛放羊的,或是在外急的,一时脱了裤子,只要没人见,就都是你们在那的!听到这些话我都替你们脸红。还专专有人跟我说,让你们别在他那菜园子里,寻个没人的地儿!听到这话我气啊脸红啊,都不好意思再在外坐了!”
希贵越听越觉得底下的椅子刺皮,坐不安稳,原是捡了点话解乏,没成想讨来了这样的一番话,可是引火烧身自作自受了。却是肚子空空,没话辩驳,越听越是羞臊,只得嚷嚷几声,又起身吼了一下,才得安静下来 。这里却是再坐不住了,拧身回了屋里去,本想求个清净,却听得那边金凤也嚷了起来,是说“ 也不晓得他长年累月做的什么活,一年到头都见不了几个钱,几个老板推来推去就是不付工钱,又都是朋友同学,不好使硬的,真叫人冤屈没处出。”又说他“ 赌钱抽烟喝酒买奖,一天出了几十上百在这上面,哪里能攒得下钱?自己的工资都挤着顾自己使,靠我那一月两千的工资都不够家使的,整天整月整年挤挤巴巴的过日子,一直似一直,哪还有闲钱修厕所?” 还说“ 两个人整天累死累活不见现钱不说,还白得人笑话,真没地诉苦去!” 最后说“这日子真过不下去了!” 然后没了声息。他听得也是一股火在肚子里烧,烦躁难耐,于是打了电话向那几个朋友老板讨钱,不得又闹了一番,骂了几句,才解气一二,终是无法,还是要照例过日子,实属无奈。正自躺着闷气,却见母亲静静的摸进来,说道:“ 昨天希兰讲话是急了,你也不该抽她,打人到底不好。”
希贵听了,肚子里那股火就蹭蹭往上蹿,喝道:“ 昨天就跟今天一样,憋着怒火,她又在那大声嚷嚷,尽是发泄火气,激的我耐不住,才上去抽了她几巴掌。” 林母听了,闷声细思,脸色略暗,似乎隐隐叹了口气,才道:“ 你这样打她她气你,日后不给你好脸色看,从此伤了情意,终是不好的。” 希贵嚷嚷说道:“兄弟姐妹,这算什么?隔日就好,你别记挂心上!” 林母动了动嘴唇,终是话不出口,默默地挪身走了。
希贵躺在床上,细细思了一番,左右也觉昨日不妥,只是对妹妹拉不下脸面,去说些软话,随意冷着此事,以为过些时日会复旧如初,便不太挂记心上,只是对着手机刷视频压压闷气,聚聚睡意,预备早睡明日做活精神。却是愈刷视频愈精神,层出不穷,一时迷了神。待金凤翻了个身,紧闭着眼,满脸烦躁,对他咕哝念道:“ 现在时候多晚了,还不睡 ,放这声音吵人,一夜精神了,明天还做活不做?” 希贵才醒了神,一看时候,夜已深了,窗外正是如月中天、庭下如积水空明,银亮而白静的光景,才立意安歇,不一时就呼噜打响。次日一早,窗外天昏昏亮,月已小如白碟、淡如白云,只可见半边身子,另一半隐入了云层;院子里,那棵风景树簌簌了下,似乎才醒;陈母捧着一个铁碗,里面盛着大半碗的谷子,咕咕的喊着鸡们向她聚拢,她便一手攥了一把谷子洒在院子里,鸡啄米的咕咕声便此起彼伏,有鸡挨得近抢使打架了,她便上去拿脚踢开它们,又往几处洒谷子,便是一副“ 老人背手驻足观望鸡啄满地米 ”的图画了。正是这时候,希贵起来洗漱,收拾好自己后,听到陈母接了电话说着什么话,不太在意,只管骑车要走。原是要照例吃了早餐再去,不巧动身之际,希圣通了电话来,说“ 我这里煮了粥面,买了油条包子,你们来了吃。” 希贵点了头,说“知道了 ”。刚挂电话,正要拨电话给随同的朋友,告诉他们,那边陈母问“什么事”又说:“是大哥打来的?”希贵一面低头翻找号码一面随口说道:“你跟我上大哥那里吃粥,完了,我在带你回来。”陈母道:“ 我已跟希圣说了不去。”希贵道:“ 怎么不去?”已拨通了电话:“ 上我大哥那去吃早饭。” 说罢挂了电话再打,陈母正说着:“ 腰疼,经不得车陡。” 见希贵不太在意这边,声音渐弱了去。希贵还在打电话:“ 上我大哥那去吃早餐。” 陈母立着望着他这边安静。希贵又打了个电话,才对她说:“随便你。” 便骑车走了。自己先上了大哥那去。见大哥大嫂工装齐整,要去做活的头脸,因道:“ 今儿哪里去?” “ 你大嫂去给人家摘辣椒,我去地里看下玉米。老活计了,还能哪去。” 希圣是一个短个子,体态瘦小,皮肤黝黑的模样,说这话时,看着希贵笑,露出有些黯淡的牙齿,下排牙齿似缩进了嘴里,像藏在西瓜里的籽;一双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皱纹像黑土地上的皲裂纹路,正从厨房往院子里搬粥,放到了那摆开的圆桌上,再往上面摆了碗筷,手脚麻利,一句话的功夫便得了闲。他的老婆则把一袋油条一袋包子拎上了桌,然后立在一边笑道:“ 昨天就叫你大哥打电话留你们早饭了,哪里知道他放脑后了,真真人是个现世眼,眼前一忙,多少轻重的事都要压底下。这不,你大哥昨夜在地里忙活到了一俩点,就该前放的事稍后做了,想起来急了翻上来,又忧你们那会已经睡熟了,不敢搅了你们,才抓早打电话告诉你们,好在拦住你们了,要是你们在外面吃了,这粥这面这油条包子该过时了,那真糟蹋了,我们也白忙活了。”希贵道:“ 快出门撞上的,也是巧,要坐下了才得了话,多少好东西撂着,叫我来,已没过来的意思了。” 希圣笑道:“ 是我没料着你们多早晚来,只琢磨着你们醒没醒来,白过了时候,好在你大嫂让我打电话给阿姐,才知道你醒了,差些错过,那时候你大嫂非骂我做事糊涂不可。” 希贵道:“ 那会阿姐正在院子里喂鸡,才要听她说话,就被你的电话打断了,挂了后,她问是不是你打来的,我说是,她就说你才打电话给她,寻我醒没;又打听什么事,我说你让我带她上去吃早饭,我在载你下来。她说腰疼懒得来,就这样了。” 希圣道:“ 我那会也喊她,也是这话,不来就不来了。” 顿了顿,又说:“你先吃着,一面等他们来。我盛些粥下去给她。” 这话才落下,一辆摩托车转了进来,才打了个照面,热乎了一下,下一辆摩托车就进来了,不免又照面招呼几声,最后是俩人走了进来的,又一齐招呼了一声,才上了桌安坐,不拘坐席。
希圣夫妇则围着他们摆碗摆筷的忙,他们都忙道:“ 你们也坐,我们自己来!” 不过数个呼吸就已安定,他们吃上粥面,拿着油条包子送,才得了闲。希圣笑道:“ 你们先吃着,我拿碗粥下去给我家那老的。”都忙道:“好好。”便拿手提柜舀粥。希贵忙笑道:“ 舀多点,下面还有三个仔。” 又说:“ 那会不够吃,阿姐也不好意思吃够。”希圣说:“金凤呢?”希贵道:“天还没亮就走了。” 希圣老婆拿了袋子,装了一些包子油条,笑道:“ 三嫂近来做活随哪个?” 希贵略思了思,道:“ 是随秀英?不十分清楚。” 希圣怪道:“老婆哪里做活都不清楚,你这做老公的,有点迷糊啊。” 希贵嗐了声道:“ 自己还不是忙早忙晚的,哪里有精神管他,再说不是有活她那里做吗,三天两头的变,我也拿捏不准啊。天天问,她累了也嫌烦,我也嫌多事,不如弃了,哪里做活不是做,都得钱,都一样。话说回来,你道大嫂今儿跟谁做活去?” 那里一听,把正穿水靴的手一停,忙道:“ 我啊,跟丽萍摘辣椒这几天。” 都嚯的笑了。希贵说道:“ 你别抢啊大嫂,我试试他,看他是不是嘴上一套心里一套,两套意思哪用哪掖着,总用一套说法支愣着,鬼精鬼精的。” 希圣也笑了:“ 哪能有你精,你是猴子投胎来的 ,五指山下的那只猴 。”众人都笑道:“极准极准的。” 一个笑道:“怪道没在五指山下见过那只猴,原来是成了你!” 又笑了一回。希贵也笑了,才骂道:“ 这么多吃点都堵不住你们的嘴!待会吃不完,中午吃!” 几人听了,笑脸些许僵硬。希圣已经包好了粥和面条饼油条包子,听着话到了这里,忙笑道:“ 别听他乱讲,已经买了牛肉,中午回来宰只鸡,炒几个菜,留你们在这喝酒。你们吃完,就回电话家里去,不用留你们的中午饭了。” 都笑道:“不用麻烦不用麻烦。”希圣也笑道:“ 你们中饭在这吃,晚饭也在这,都告诉家里人知道。”都说“ 好好好。”希圣方道:“ 我现在拿粥下去,你们慢吃。”又说“ 好好好”再说:“ 你也吃着,时候还早,不必拘于现在,说不准孩子们都还睡呢。” 希圣不好意思道:“ 我早吃了。一会还有活等着,不待合你们。” 众人都道:“吃了好吃了好。” 希圣骑了车,将出门口,又拧头回来说:“你们吃好,吃好。” 又是一阵应答,方去了。这里便一阵默然,只是喝粥吃面,拿油条包着蘸着粥面的汤吃,就是一阵狼吞虎咽的吃状。
那里希圣拿了粥面到,一进了门,就见到陈母正扫着院子里的枯枝黄叶。见了希圣进来,陈母方拄了扫帚,笑着问道:“ 又忙了,下来做什么?”希圣斥道:“ 又说腰疼,不安心躺着,一早就做这些累腰的活,哪能好?”陈母笑道:“ 那里躺得安稳,不过在床上翻来覆去劳累罢了。”希圣道:“ 怎么,有人赶你不成?” 陈母笑了笑:“ 谁赶我?只是手上没活做,心里静不下罢了。” 希圣嗐了声:“随你。”又说“带了些粥面包子油条,你吃着。别空腹做这些活,前些天还说胃不舒服!” 说罢递了过去,陈母把扫帚靠在墙上,一面走了上去,口内说着“ 留给做活的人吃,拿下来,上面不够了人家说闲话的,说‘ 给你做活早餐都不让人吃饱 ’,私底下指不定怎样懒怠呢。” 已立在希圣跟前,虽微抬着手,却不接希圣递来的东西。
希圣方喝道:“乱讲!” 又道:“ 你当希贵瞎的?能容他人祸害我?你快拿了去,我上面的粥面,一锅锅的,包子油条都是一袋袋的,还怕不够他们吃?每人包份回去都够!你快拿了下去,给孩子们醒了来吃。” 话说着,上面庭子里有个小人晃出来喊:“大爹!” 希圣一下笑了,和颜悦色:“ 二流子醒来的早啊,姐姐哥哥起来没?” 小人说:“没呢!” 揉着眼睛。希圣笑道:“ 快来把这油条包子拿去吃。” 他却杵在原地难动,几个呼吸的功夫才小跑着下去。希圣已自己下了车,说着:“ 带点东西下来都推三阻四的,还想我带回去不成?” 一面急进了厨房,放在了石板上,便大步出来,眼看要上车,陈母跟在后面追着道:“ 你稍等等,我把东西换下来给你拿手提柜回去。” 希圣道:“ 嗐,我急,我马上要去地里了,容不得多等。” 说罢跟小人笑道:“ 二流子,我先上去了,你喊哥哥姐姐起来吃早餐。” 说罢骑车走了,在后面小人马上挥手喊道:“ 大爹拜拜!” 希圣听了,说“就得这个二流子的嘴甜,其他都跟二愣子似的。” 走的时候,脸上的笑容跟亮着阳光的菊花似的,到了家,才黯了些,却还是比原来更盛。
希贵因道:“下面什么,笑的这样快意。” 希圣道:“也没什么。” 希贵也不下挖,只是另问:“二流子们醒了没?” 希圣道:“就那二流子醒了。” 希贵便笑道:“ 以为阿姐偷偷给你塞钱了。”希圣嗐道:“ 讲这傻话,阿姐摸钱给我干嘛,要撂下你们,不顾不成?再说要给也是先给你,给我算哪门子回事?你这样想这样讲,真真不过脑的。” 希贵眼见大哥脸上的笑意逝了,听其语气入了些怒火,忙笑道:“ 随口胡诌的套话,怎么作真了呢。” 其他人都在一旁笑,有些硬。希圣笑着训道:“ 这话真假都说不得,你哪天说出去,传到阿姐耳中,真假早浑了,少不得让阿姐心内郁闷。何苦胡诌这些糊弄人。届时假成真、真成假,有你苦嚼呢!” 几个朋友听了都赞道:“ 在理在理。希贵你多品品你大哥的话,说得多深入。” 一般人在这,听了这些人的话,应了这光景,可能就闷声受气了,但他可是希贵,只见他燥的摆手道:“ 好了好了知道了,啰里吧嗦乱七八糟的,快快吃饭好去做活才是正经!” 众人听了都笑道:“赖皮的很。” 话音一落,几人脑内已无了话讲,安坐了一会,缓缓胀肚。此间希圣已进出厅门几回,这回从屋里提了只蛇皮袋出来,观起形状,应该是铲和锄头等物。只见他穿了近膝水靴,对希贵等笑道:“ 我去地里做些活,你们不要自拘束了,放宽心,累了就歇息,水壶放到外面桌上了,一壶热的一壶凉的。待会没水了你希贵煮下。等我回来煮中饭。记得跟家里讲在我这吃了,宰只鸡买点牛肉给你们下酒。” 都忙道:“不用麻烦。”希圣道:“哪里麻烦,家里记得知会声,别留尾巴累赘。” 都答应了,又道:“ 随便买几个菜我们喝碗粥就行了,下午还要做活,哪能喝酒自在。” 希圣略微沉吟才笑道:“ 我这活,什么时候不得做,不必紧着,才做就松宽点嘛,喝杯酒不碍事。” 几人都没了话对。说希贵是五指山下的猴的那人笑道:“ 有个道理拿来应景,说是‘ 客随主便’ ,那就客随主便,客随主便了。” 几人听了,无不点头赞允。希圣也觉合适,本要就此说定,却听得希贵指着这人儿,笑骂道:“ 你张云生讲话就是巧,就是有水平,就是妥帖,听得人舒畅,不愧是高材生,说话都说得花。” 希圣才笑道:“ 那就说定了,我先去地里一趟了。”众人忙道:“ 去吧去吧。”
一时希圣去了,这里渐渐安静,人手一手机玩弄、一根烟吞云吐雾起来。就这一根烟的功夫,希贵瞅了眼天色,鱼肚白的天空已镶了金边,光景亮澄澄的。便道:“ 时候不早了,起事吧。” 说罢起身。已经懒怠的软软的坐躺着,闻眼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跟着希贵寻物寻活去了,一时众人分工毕了,各自做去,不必细说。只是日上三竿,燥热难耐,有的见太阳不十分烧,便光了膀子,露出黑土地般的臂膀,其余人还是穿着板硬的工装外套。这人正是那叫张云山的。这人身材高大,立在希贵等人里面,好似鹅在鸭群,极显凹凸,最是吸睛。他做的乃是搬防盗网水泥等重活,却是希贵的两个老板之一。他才拎一个防盗网给希贵固上,或觉乏趣,又见几人已累的露出懒怠,做活松懈,便有意寻些话头讲,既在希圣家,不由触景思人,便追忆往事,得些底细见闻,因向希贵笑道:“ 你大哥这年又栽些什么。” 希贵听了,一面仔细焊接防盗网,一面咬着牙道:“ 能栽什么,还是玉米。”云山笑道:“ 还是玉米?那上年该得了些钱,上年玉米起底一块二,别说后面竟再涨了,不管抓头还是抓尾都有得赚。” 希贵一时不答,只是慢慢重重地焊接交道,以固住防盗网,再用铆接加固,过了一会,整个人松懈下来,把电器递给扶了阶梯的云山,仔细下了地,揭下了面罩,已是满脸汗水。去拿了水瓶,葫芦状的,一咕噜下去,上半截葫芦空了,放下后,长舒了口气才说道:“ 好像是赚个万八千的吧,也不清晰。” 说着嗤了声:“ 也不必多嘴,闭眼也能掐指估出,栽那几亩东西,再赚又能得几个钱,一年操劳到头不见得值。遇了丰收,头发愁白。遇了旱涝,骂天骂地没回声;遇了人祸畜宰,拼死拼活讨个公道。现在种地,就是最不值当的一件事,不如去城里替人洗碗。钱赚的近,又稳妥,还不愁亏本。我都打算小儿子上镇上读书,老婆就去镇上找活,陪着孩子,别村里种这地,四处讨活,累死累活难好过的。” 张云山点头道:“指的实在。”又说:“ 我先放了老婆下去跟孩子陪读了,先前种地如何现在如何,都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没两样,还不种地了,头发都不白了,人看着也年轻了。只是一件不好,去了镇上,就易随俗。” 说罢脸色惆怅。希贵就纳罕了,便问道:“ 随什么俗?” 张云山答道:“什么俗,城里的俗。” 希贵一时没接话,仔细思了一思底细,才得二三分恍然,便稍长地“哦”了一声,才道:“那你这脸色怎么回事?” 张云山揉了下头道:“ 这人呐,向上看齐,村看镇,镇看城,城看城上城,追究个这个那个……” 希贵嗐了声打断:“ 我听不得你这绕来绕去的道理,你给我说点实在的才中听。” 张云山静了一下,嗐了声笑道:“ 也没啥好说的,只是城里女人的脸实在精致,下的心思繁多,让我们这些村里人见了臊。” 希贵也嗐了声:“ 说这些乱七八糟有的没的做啥,你不老实做活想这些糊涂东西。” 说罢起身远去,立在墙前,望着眼前的鱼塘,点了根烟抽,吞云吐雾,不过几个呼吸间,一根烟就没了,又点了根烟抽,抽的徐缓。
那里一人对云山笑,眯眼道:“ 说得这样浑,哪里不能仔细?不过是用一堆瓶瓶罐罐的东西保养的好而已。我那女朋友,勤鼓捣的很。那天还没脸的干净,她就在厕所,开一堆瓶瓶罐罐,照着镜子,对着脸,往上面涂抹,是个有手法的涂脸,然后,拿水洗,再擦擦抹抹的,完后看着挺干净亮堂的。这也没啥,接下来的操作更是叫我纳罕。只见对着镜子,拿着花花绿绿的东西,还有‘笔墨纸砚’啥的,就对着脸一通鼓捣,老分工明确,老仔细谨慎了,说真的,我没见过她这么认真,好像一个画师在作画一样,那种感觉,跟平时的她是两个人一样。感觉那一刻我都要自卑了。” 说着一阵感慨,却道:“ 当然,伺候好脸了,太阳都出来了,不得不说有点东西在里面。” 他又想笑又作严肃地点了点头。
张云山脑内思绪交织,脸色多样,无语妥帖,只是瞧着地板,硬硬地笑,又觉心内淤积成时,咯的很,不说话便感觉更仔细,便抬头,拿眼看着那人,忽的笑道:“ 你怎么作的跟小丑似的,就是人家画着滑稽哀伤的笑容,又做着张扬诙谐的动作的小丑。我大学时见过,跟你这样的内情,所以你还是有样作样,别憋着做模做样,怪滑稽好笑的。你们这样的年青人,花样多,见了也不觉唐突。”那人嗐声道:“ 都出来打工了,还有什么年青不年轻的。” 张云山笑了,“却说你那女朋友哪里的,做些什么活。” 说到这,他立马见这人神采飞扬起来,道:“ 做什么活啊做,她可是大学生!” 张云山一下正经了,仔细瞅了他几眼,纳罕着笑道:“ 没想到你这小子,还能找个大学生当女朋友,了不得,快叫你叔来我细细问他,怎么,带你来这做活,原来是有个大学生女朋友等你养呢!” 越说,他的脸色却越黯,只是硬笑。那年青人眼里哪还容得下他,只见两眼亮光,似积水空明,却又臊起来,忙连连摆手说道:“ 哪里哪里。” 脸上的笑,像院子里的水溢出门外,如何也是围不住的。张云山蹲着挪过去拍了拍他的肩,两眼似一潭秋水生情,只见他一面拍着肩,一面语重心长地说道:“ 阿光啊阿光,有句老话说的通透,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阿光哪里听过这话,别说晓得话里意思,只是“空”这个字,总是不大好,因为他常说:“ 自己口袋空空” 嘛 。只是此时此刻这些话哪里挤得进他心眼里,何谈会意?不过满嘴说道:“ 知道了知道了。” 张云山暗暗叹了口气,一抬头,见一人笑着走来说道:“ 什么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什么。你给我侄子导了什么经验了,我来给他过过耳洗洗挑挑捡捡,别好坏新老都收了的,都在脑里打架要个出头,届时倒没了主意,那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岂不委曲。” 张云山一见这人,一下笑了,说:“ 王龙英你侄子出息,没得大学,竟得个大学生女朋友,给你家里人脸上亮光了。” 又拍了拍阿光的肩膀。张云山嗐了声,笑道:“ 大学女朋友算什么?不过给他添了一份笑谈,娶了作老婆,才算他有能耐!那才实在得意。” 张云山道:“ 都作女朋友了,还能逃不成?时候一到,娶了作老婆,给你叔瞧瞧。” 阿光只是挠头笑。王龙英拍了拍他肩膀,笑道:“ 好多人等你好戏看呢,你要是成了,谁说起你,都竖着大拇指夸你一声能耐,有胆识;要是黄了…… 哼哼,谁不笑你:‘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人家不过放假回来拿你取乐去乏,你竟妄想成真 ’,届时又是一番笑谈,那会你真成村里的笑柄了,我们家的脸面,也要藏好了。” 这话一出,阿光的笑便硬了些。
张云山笑骂道:“ 扯那远干嘛,阿光这好的小伙,那姑娘不得踏实跟处?要真作弄那些花花肠子,是那姑娘没这福分,命里缺好。看阿光,多么老实本分的孩子,又成熟知事理,有孝心,也不看跟阿光年纪近的,这时正做什么?闹腾了个通宵,现正补睡呢!那样的孩子,女人眼里不靠谱,男人眼里一乐子,大人眼里一混蛋,老人眼里一浑人,小孩眼里一赖皮,真是人见人嫌的光景。我们阿光多好,已经知道出来赚钱独立生活,不叫父母操心,兄弟愁恼,不知甩村里那些浑小子多少条街。可打着手电筒,在村里仔细找,再找不着一个了!就这样,哪个姑娘肯放阿光离开?” 一番话夸的阿光把头埋在臂弯里,拿根棍子地上画圈呢。王龙英也是心下顺意,神情欣慰,脸色和悦,已说不出反话来。
张云山了然于胸,于是笑道:“却说,是哪里的姑娘?”
王龙英却是笑出声,在张云山疑惑的眼神中,才清了清嗓子,咳了两声,似乎憋着笑道:“ 正巧,是你们张家那边的女孩子。” 张云山一呆,直直的问道:“ 哪个?” 王龙心掉过脸去,笑道:“ 你们张家小孩这会几个上大学的?不过你妹妹家的那个。” 张云山傻了眼:“我外甥女?” 王龙英告诉他:“就是那叫姜玲的。” 好似一道焦雷劈他头上,张云山彻底傻了眼,整个身子瓷了,人也呆了,一时无话。王龙英终于笑喷出声,又想忍住,也憋不住,就连阿光也时不时拿眼探他模样,见了这样,也掌不住笑了,只是自己辈小,又他是女朋友舅舅,不敢肆意,拘谨的很,只是双肩耸动,总是止不停。
那边希贵问道:“ 什么事这么热闹?” 张云山眼里才有了神采,才醒了神,便叹了声气,里面夹着疲惫,似才远游回来,却一时无话,只是看阿光,欲言又止,终久缓缓拍了拍他肩膀,语重心长道:“ 我那外甥女,从小心疼的紧:站起来怕磕,跑起来怕跌,坐下来怕扎,躺下去怕硌,说话怕哭,闭嘴怕闷…… 话到这,你该明白我的意思。” 阿光还没回,王龙英抢道:“ 扯你屁的犊子,满嘴放炮,罗里吧嗦一大堆,唬人呢?” 那阿光一听忙一叠声道:“明白明白。” 张云山道:“ 现在男女交往,不时兴长辈干涉,讲究个自由。但这自由,也要有限。怎么个有限法呢?就是分了,不要把影响带到以后。这要怎么处呢?年青人嘛,谈恋爱,摸摸手亲亲嘴是常做的。我不看低这,但有一事,不能过夜。你该懂我意思吧?” 阿光忙道:“懂懂懂。” 张云山道:“ 小玲她家就她一个大学生,父母弟弟知道的有限,看不长远。他父母也对我笑说‘ 你是个有文化,知道的多,看的远的,会识人的,小玲学习上学你都要严紧着,以后找伴儿了,也是请你掌掌眼,那人模样在你心眼里过一圈,好坏你说定。’虽是旧时戏言,我也不敢旁观怠慢。也因有了这番话,我才多嘴,不然凭亲疏有限,我也不敢轻涉人生大事,于我没有半分好,出了坏事,还背地里骂我没眼力劲,那我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 阿光细细听着,没了话。王龙英在一旁啧声道:“ 都说文化人脸皮厚,今儿一见才清楚了,换做我,这些话,是万万不敢掏心窝子讲的,一是臊,二是与我不十分相干,三是横个亲疏有别,做这事不讨好。但你说了,我也该跟上,不然显得我这做叔的太没见识,太拘谨了些。” 说着缓缓拍了拍阿光的肩膀,笑道:“ 要我说,别拘什么现在以后的,时候到了做什么就做什么,听他一通胡诌生疏了你们,才是没以后。要我看,是不是大学生没啥,你别因此看低自己,我们家也是有实力的,不至于就高攀了人家大学生,现在大学生,不像你大爹那般金贵了,只能说还过得去,反正肯定是比我们现在好的,这咋也承认,但你和她合了,就是俩家的事。” 说着指了指张云山:“ 他家可就不能跟我们家比,我们家有你大爹这个二十年前的大学生坐镇,比学历,不缺人,现今又混的好,他家那个…… 说不定咋就不说,以后怎么样下不了定论,说不定明天中个七星彩一下发达了呢?跟你列这些出来,是要你别看低自己,你要是自己低个身位,我看,你们就没以后了。你要是真心喜欢那姑娘,你就好好干,赚的比她多,学历又有什么用?当然了,跟你列这些,你也别抬高自己身位,毕竟这些也跟你不十分相干,生活是自己过,要好过就自己使劲,你要是整天盼着家里外边撑着你,哪边都不会给你一点甜头。” 阿光现在只是埋着头不笑了,整个人已经内敛了许多,张云山一旁飘着眼,硬笑着。
王龙英道:“ 谁要是说你配不上那个大学生,你就来跟你大爹们讲,找那人论论哪里就配不上了,感情这事,就没谁配不上谁,更没谁高贵。都是人的情,问他想干啥?要给人分个高低贵贱出来,我拿刀去比划他脖子,问他哪里就分出高贵了?既不想做人,那都别做人了。不震慑一下,当软柿子捏,可是一辈子的事。当然,我还是建议,合不了就离了,老祖宗早说了:‘强扭的瓜不甜 ’ 何必硬凑呢?又不是没别的女孩了。以后是没机会跟你说这话的,现在趁时候,给你说了个通透,以后怎样,你就自己决断,大家不干涉,顶多事后问你哪样,你也别因为村里都认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就背了包裹身上压着;情情爱爱,现在时兴自由,谁要是插手谁老土,谁就遭笑话,我看看谁要做那笑柄。” 说着瞥了张云山一眼,他正翻着眼睛看太阳,便笑了说道:“ 你这未来的舅舅别看这样,实是个明事理的人,毕竟也是二十年前的高材生,甩你大爹几条街的那种高材生,要是怕他对这通话积恶在心,可放宽心,我虽偏厚你,也在事理。他也会偏厚自个外甥女,是常理,谁都会在心里硌一会,彼此说几句话就都顺畅了,无碍。”
张云山哼哼道:“ 我可受不起你这样说,你拿话压我岂是没感觉的?妄想几句话就释然了?不拿包芙蓉王,这事过不去了。” 王龙英阿光一听这话都忍不住笑,王龙英推了下阿光说道:“ 要真合了,这可就是你未来舅舅,在那边说话份量极重,你还不买包芙蓉王讨讨他的好?” 阿光忙喊道:“马上去,马上去。”张云山王龙英都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