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夜空月亮朦胧,被一层飘渺的白烟缠绕,似乎披上了一条清明的轻纱,而白亮高洁,显得清尘脱俗。在这光景下,希贵骑车回家,才进了大门,一见陈母坐在夜里,黑糊糊的,便皱眉道:“ 这会你坐树底下圈养蚊子?” 那陈母一见希贵,一时急的起半身又缓的起半身,才起来了。向他笑道:“ 回来这样晚,是给你大哥做完活了?” 希贵把车停进院子上的铁棚里,下了车,才对陈母说:“ 几个防盗网,能费多久。” 陈母脸上带笑,慢慢凑近他,说道:“ 你大哥留你们吃饭了?” 希贵道:“那咋样?” 陈母忙笑道:“怕你们这么晚没得吃。” 希贵道:“哪能不留。” 陈母道:“这好,就怕他太忙,大嫂也忙,不得做顿好菜给你们,怠慢了人家,仔细人家戳脊梁骨,人说出去就说他不会做事,请人家来做活也不舍得给口饭吃。”希贵道:“ 想这有的没的,大哥什么人你不清楚?你不怕他顾及人家过了,紧了自己,反倒耽心他冷落人家。他可是人家对他七八分好,急不得对人家十分好的!” 陈母细问道:“这话自然属真,他又怎样待人了?” 希贵冷笑道:“ 还能怎样,不过外边人待我们六分好,他待我们十分好罢了!” 陈母听他语气冲,心下生闷,遂上前一步道:“ 瞅你那样,他又哪里逆你意了,你来这火气。” 希贵道:“怎么不合我意?” 说着掏出了两包烟,举给陈母瞧个仔细,哼哼道:“ 给了我两包一年到头都不见得能抽上一根的烟!这还不合我意?那还有什么合我意!” 陈母这会哪还不清楚他的意思?斥道:“ 你别在这倒话说一堆,作得人浑身不得劲!” 希贵听了,只闷声着。陈母道:“ 你仔细把事情摆出来,叫我知道你大哥怎么待人家。” 希贵躁了,把手一摔道:“ 哎呀!你别管,他怎么待是他的事,你这会问,能现用不成?” 陈母道:“不能现用,不能后用?你放宽心的说出来,我思量思量。” 希贵已拧身要进屋里去,陈母跟在后面,希贵见里面没声息,回来也没人应,便问陈母:“ 人都哪去了?怎么一个不在家的样子。” 陈母答道:“都跟金凤娘家去了。” 希贵恍然道:“怪道那个二流子没动静。” 又问去了多久?陈母说有些时候了。希贵便进了屋里去。陈母跟他进了屋里,陪笑道:“ 你跟我讲讲,怎么待你们的。给你那两包烟很贵吗?” 希贵不耐烦了,躁道:“ 你挖到底真是闲的。我就说,他待我们费了不下两千块。”陈母道:“这很出格?”希贵道:“我们去了别家,一千五到顶,多费了大几百。” 陈母一听,脸上的笑立时逝了,板着脸道:“ 怎么这样?” 希贵冷笑道:“大哥看得远,以为费的值。” 陈母听了又纳闷了,道:“看得远?” 希贵道:“ 他的意思是,他待那些人好,那些人就有了道理挡要赊欠工钱的亲戚朋友,或是要我们做白活了。” 陈母知道了意思,便怨怪道:“ 他真是好心肠的,谁又会领他情?几百块够他们两口子在地里忙活几天了,又装这防盗网,正紧着用呢。余钱不留着日用,这装大方,真是瞧不上他这副样子。你也是,不好好劝他,随他作出这种糊涂事。” 希贵听了,躁道:“ 我哪里没费力劝他,只是他自有意思,哪还劝得过来?” 陈母气道:“我打电话骂他一些,这样蠢!” 希贵忙道:“ 你打电话骂他,他岂不知道我是告诉的?到头来又让我得一番怨怪。你也说你打电话骂他哪里好?不过是说几句气话,责怪他一回,出出心里的闷气,但这样心情就顺畅了?不过气上加气。因为大哥自是不搭理你的,倒怪你管得宽。且事情已经过了,就算骂大哥了,就能补过?依我看这事你知道了就只知道好了,别上赶着再添事,以免多添烦恼自寻愁闷。这样对你好,也对大哥好不是?也让我少讨了一番骂。只是委屈你,把这事积在肚子里,去睡一觉,明日就宽心了。”
陈母瞧了他一眼,背着手慢慢地转过身走了。希贵赶在后面喊道:“ 跟大哥讲没好处的,千万紧着口。”再说:“ 你既腰疼,就别劳累了,早些床上歇息去吧!” 那陈母一来了屋外,便撞见金凤一左一右手牵着女儿和小儿子,才拐进大门,大儿子后面跟着,总是沉默着。那小儿子远远的就喊了阿妈。也听见孙女臊的喊了声阿妈,那大儿子口内也喊了阿妈。陈母见这样,笑说:“ 回来了,去外婆家带了什么好东西,袋子里的是什么?” 那小儿子回道:“ 饼干!” 陈母笑道:“ 每次回去,外婆都给你们备了饼干带回来,怕是就等着你们去看她们了。” 几人笑了一回。上了庭里,陈母才见金凤沉着一张脸,谁惹了她似的,便不十分宽心,再与那最小的孙子说了几句话,便回了自己屋里去了。
这里金凤进了屋,外面小儿子和女儿坐在院子里,挑了饼干来吃,只是不快意。好吃眼熟的少,都争着抢,不怎么好吃的就撂着,分不合意,又闹,又议,总算过得去了,便各自安坐一角,吃了起来。大儿子不过随手拿了包饼,便进了自己屋里去。他住的是西边的屋,坐北朝南,右边是拜祖和放杂物米缸的大家门,也是坐北朝南。陈母住的是东边的屋,坐东朝西,紧挨着的是大家门。左下面,是铁棚,平时停车放鸡笼和一些杂物。铁棚左挨着希贵金凤的屋,是两间房连在一起。一个是坐东朝南门,一个是坐南朝北的门。坐东朝西的门,有一个彩电,彩电前面是张竹子床,原来是茶桌木椅的,但塌了,空出来的地方就摆了张竹子床。还有两张实木靠背椅,一张坐,一张也是放杂物。这是外间,金凤一进来 就闷声坐在空着的椅子上。从这过了西边那半米长宽的过道,便是里间。一张两米长宽的弹簧床几乎占了里间的一大半地,余下的地方,不过摆一张桌子,放平时换洗的衣服,一个桌台,上面放水壶口碑牙刷牙膏之类的,下面是抽屉,右边嵌着一面半米长宽的镜子,下面是长长的抽屉。另是一个三门开的衣柜,衣柜顶近屋顶。之外便余下一米长宽的过道。那希贵正躺在里间的大床上,见金凤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便知其内情沉闷,只是不言语。他也懒得搭理,免得引火烧身,便把她晾着。那金凤却耐不住了,她起身,一见希贵躺床上,气就在胸腔你撞,她骂他:“ 你真不知道一点干净!哪有人做活回来,衣服不换手脚不洗,就搁床上躺的?起来,给我起来!” 说着顺手拿过沙发上放的衣服,抽赶着希贵,说:“ 你起开,你起开,我收拾一下床,你没看席子要拖下地了?” 希贵被搅了,也来了气:“ 你别在这发癫,我躺着也碍你事?” 金凤道:“ 你快起开起开,我收拾床!” 希贵不耐烦,翻身下地去,骂:“ 癫人!” 说罢走了出去,喊小儿子给他端了个靠背椅,坐在了庭子上,把脚放在隔开天井的半墙上。那金凤收拾好了床,出来取靠在门框上的扫把,进去扫地,一边扫一边骂:“ 一天出去做活,这屋里就越脏,沙土不扫,席子不拉好。我要是不顾一天,这怕成了猪窝!” 正吃着饼干的儿子和女儿,见这般情景,懵住了。
金凤还在那骂着,希贵看着手机,屏幕亮出的脸色愈发躁了。他起来抽根烟,下去天井里,寻了个角落,闷声地抽着。金凤把垃圾扫下坡去,再下就进了天井的沙里,再难扫干净,便停在从天井进庭子的小坡上,这小坡是水泥地,过小坡进的庭子也是水泥地。她去拿簸萁,偏希贵就立在放簸萁的那个角落里抽烟,正挡在簸萁前面。放在平时,站那里也不碍她路,不过从边上拿得了,但希贵现在站哪里,都是碍她的路,便斥了声希贵,让他走开。希贵也斥了声:“ 你今天发的什么癫?!” 金凤立马道:“ 是,在这样下去我真的要癫给你了!” 希贵道:“又合我什么事?”金凤道:“ 什么事?没你事!你去抽你烟,把什么都抽干净!” 希贵顿觉手上的烟烫手,再猛洗一口扔到树底下去了,在黑暗里亮亮的一点。希贵一扭头,吐出了一团烟雾,透过烟雾,模糊看到庭庭子上,那瓦屋下,吊着的一个浊亮的灯泡,走一步,一眨眼,顿时只觉天旋地转,昏天倒地,脑海嗡嗡作响。似乎他整个人被扭曲成了一团色杂的球。视线也被扭曲。撑眼竟见到天上的月亮跑来了瓦屋屋檐下,天上的星星跑来了树底下;树底下的烟头跑到了天上闪烁,瓦屋下吊着的灯泡跑到了天上吊着。一个恍惚,天上的月亮成了瓦屋下的灯泡,瓦屋下的灯泡…… 成了天上的月亮;树底下的烟头成了天上的星星,天上的星星…… 成了树底下的烟头。又好像,瓦屋屋檐下,吊着的,不是灯泡,而是月亮;树底下,明暗闪烁的光,不是烟头,而是星星。一时脚步错乱,几乎撑不住身体以致就要摔倒。只听上边庭子一声惊呼,就朦胧见到女儿和小儿子几乎同时从凳子上蹦了起来,朝他跑来,那女儿已经惊恐的哭出了眼泪,小儿子急的眼圈红了,又往上一看,大儿子一手抓着门框,立在东边屋的门口,瞳孔几乎缩成了一个黑点,最后看金凤,嘴张着硬硬的,瓷立着。他猛然清醒了,一甩头,瓦屋屋檐下,吊着的不是月亮,是灯泡;一扭头,树底下,闪烁着明暗的光,不是星星,是烟头,一筒的烟头。他立时振作起来了。他对冲到他面前的人笑道:“醉了。” 于是撂着围住他的人,进屋里去睡了。一睡,就睡死了。次日一早,是被闹钟吵醒的。醒来床上就剩他一人,他把闹钟关了又闭了会眼睛,估摸着时候起来洗漱。外面,陈母拿根枝条坐在树底下,看鸡啄米,见着抢吃打架的,便棍子抽去,中了也是鸡打的太热闹入了神,该打。她见了希贵出来,便冷着一张脸,说:“ 昨儿喝了多少酒?走路都丢了魂!” 希贵臊的笑了,说:“就喝了两杯。” 陈母说:“两杯就遭不住,该你和一杯。” 希贵说:“ 昨天被鬼迷一样,不然哪里那样。真是怪,那会神魂颠倒的。竟把灯泡,看成了天上的月亮,天上的月亮看成了灯泡。” 又指着还在树底下的那根烟头,说:“ 还把它跟天上的星星换了位置,你说怪不怪?” 陈母冷笑道:“怪,怪什么怪?自己喝糊涂了,脑袋发昏,不是天旋地转的?走路颠倒眼花缭乱是什么怪事?你快去刷牙洗脸喝粥去。今儿金凤起得比素日更早些,煮了锅肉粥,说给孩子们作早餐,你吃了再去做活。” 希贵听了,纳罕着笑道:“ 这比我昨日见着的东西还怪,她这样的人,赶早煮粥真是破天荒了。” 陈母闭了口。那东边屋里,一个昂昂的门开声,小儿子揉着眼睛出来,见了希贵,迷瞪着瞅了希贵一下,便去大家门搬了个靠背椅,坐在了庭子上,整个人蜷缩在椅子里,发呆。希贵见了也觉奇,打趣道:“ 二流子,起这么早,也是要去做活吗?” 那小儿子没理他,只呆呆的望着群鸡啄米。
希贵洗漱完,去厨房里吃粥,那粥在锅里,锅盖盖的严实,一掀开锅盖,一柱白烟一咕噜滚开了,冲上瓦顶。这粥还是烫的,希贵拿了碟子,盛满端着,就近蹲在厨房门口的坎上,拿筷子搅几圈便吃,不嫌烫,呼哧呼哧的吃完,便去骑车去做活。今儿的活,是在邻村,是张云山朋友。几个同行的耽心这人会赊账,是张云山拍着胸脯说:“ 去看人家筑的楼就知道少不少我们这点钱了!” 据张云山说,这朋友的房子在村头,开车到村门口前的国道就能看到,也只能看到村里这一栋楼,好认的很。但希贵家进这村的村尾,就从村尾进去,一路上,先见几座坟头立在树林里,过了一会,才见瓦房,路上才有了人,有了牛羊猪狗,有了火气。驶了一段路程,渐渐见了楼房,多是被瓦屋平房包围,一眼就能注意到。他估计,这是下村。下村离国道远,多穷的,也没见一个小卖铺。上了中村,楼房渐多,瓦房渐少,小卖铺聚的密,人也多了起来,牛羊猪不见一只,少时能见一只狗,嗅着地,似乎在找骨头吃。小卖铺里聚着三五桌人打牌,前面有小孩买东西吃和玩,也有年青人骑着电动车路过。比下村热闹多了。到了上村,便见到一个村最富丽的光景。瓦屋平房在这里没了踪影,多是两层楼房,少有三层的,四层上面的更没见一个。只是有一棵酸梅树,高的上天。近它,把头仰到底才能见到全部模样,远了也还要抬起眼。树底下,铺了一地的金花瓣,鲜艳的,似乎被风急着吹下来的,大概时候早,还没人来扫。
希贵正叹这树高,长的丰实,也纳罕,近了村口,张云山说的国道上就能一眼看到的楼在哪,都能出村了,正犹豫着通电话问问他们到了没,随着车轮碾过酸梅树下地金色的花瓣和枯枝落叶,希贵眼角余光瞥到了一个石狮子,那石狮子立在墩子上,比他高了两个头有余。那姿态,好像发现猎物的雄狮,正要奔袭而去,那一叠叠的石纹,就像迎风飞舞的毛发。又看到左边也有一只一模一样的狮子,原来是一对石狮子,正感叹这石狮子的气势凌人,就见,一张放着金光的大门,大门中间,嵌着一张圆圆的镜子,这镜子,也是亮的发光。或者说,这并不是镜子,而是龙珠,因为镜子周围散发这着一样的火焰。原来镜子两边各是一条五爪金龙,正张牙舞爪、乘云驾雾,好似要把这个比镜子还亮的龙珠吞下去。不止如此,门中上下,还有两只金黄金黄的凤凰,七彩鲜艳的尾巴缀着宝石,烧着山一样的火,也张牙舞爪,好像要把这冒火的珠子从龙口中给衔走了。活脱脱的一副“ 龙凤争珠图”。或者说,这是“ 龙凤献宝图。” 因为这珠子,被嵌在厅门上。这厅门,是一扇漆红的、近三米高的门。门上有一幅壁画,跟门齐宽,是一幅大理石雕刻的“龙凤呈祥”。 拿珠子,被龙凤用头盯顶着,它们已无了门上的气势凶猛,变成了温顺的“宠物”。 它们把珠子放在两头中间,似乎要献给谁。献给谁?当人齐了,张云山来了,打电话给这房子的主人,他们知道了。只见“ 龙凤呈祥图 ”的壁画上,一只手拉开窗户,一个人显现,一只手听着电话。他站立的地方,两只脚刚好各踩着龙凤的头,他把手伸出了窗外,对他们轻轻招手,那手的位置,像是要接过龙凤呈上的龙珠。这人一出现,希贵就在心里说:“ 这人跟皇帝似的 ”把话说出口,自己先笑了,其他人也笑,把心放宽了,说:哪还有皇帝。希贵说:“ 这房子跟皇帝住的似的。”众人说:“阔气”。那边张云山软言软语了几句,把电话挂了。众人问:怎么了?张云山说:“ 他娘的!他让我们去吃早餐。”众人说:“ 不是早吃过了?”张云山说:“ 跟他说他还这么说。” “这是存心晾我们啊!” 王龙英说。张云山脸涨得像茄子。几人也都气。希贵说:“ 那还做个屁!” 便上车要走。王龙英说:“慢!” 希贵说:“ 给人家做活没这么憋屈的!” 王龙英对张云山说:“他怎么解的?” 张云山额头上的青筋凸起,他说:“ 他家里人正睡着。” 王龙英也无话,对张云山拍了拍肩。他说:“ 那现在咋整?”张云山说:“……回去!” 几人虽不十分满意,也点了头。将走未走时,张云山给这人家打了电话,说你们既还睡着,我们便先回去,清醒了再说。说罢电话挂了,几人一同回了去。
“ 那家人倚钱仗势,轻浮得很!” 当陈母疑惑希贵这时回来,希贵这样说,“ 哪有去给他做活,把人晾在门外的人情道理!” 陈母把情话敛在心里,说:“ 你们给人家说什么时候去了没有?”希贵说:“ 哪能没有?” 陈母才没了话,说不是你们疏忽就好。希贵便回了床上躺着,至中午,一边吃饭一边给张云山打电话,问下午怎么安排。张云山说还去那家。希贵气就来,说你们要去就去,我不去!张云山说他也积着气,只是去好。希贵冷笑着说:怎么好?!张云山说他给的钱多。希贵一下熄了声,半晌才道:“ 多少钱?” 张云山道:“两倍。” 希贵声息没个干净,那边张云山也没赶着说话。良久,希贵才嚼着嘴里晾着的菜说:“他们怎么说?” 张云山说说:“能怎么说,都去。”希贵便说:“ 跟他说清楚时候没有?”张云山说:“ 一直都先说的。” 希贵说:“这样就好,在那样,给多少钱都不跟他做了!”张云山说:“ 都是这意思。” 于是下午,都聚在那家门口,那光亮的“龙珠镜” 把他们吸进里面,卷得身形矮小面容扭曲。等了一会,几人面露躁色。希贵道:“ 你马上给他打电话,问他开不开门,等决意好回去!” 张云山正要打电话,里边门开了,出来一个五短身材的人。他手里拿着条烟,中华。一见他们,便满脸堆笑,给他们递烟,说今天早上,老人小孩都睡得深,不好吵醒。小孩就算了,老人被吵醒难过的很,所以不得已怠慢他们,实在不好意思!这两包烟先抽着,没了再买!一番话语下来,几人积攒了半天的火熄了大半,都脸色软了。那人又领他们进去坐,在风景树下的石凳上,给他们沏茶,又说了一番软话,他们才神色和缓有了笑脸,谢他别忙活了。许德林才坐下了。一坐下,招呼他们喝茶,自个和张云山热乎了一番,说:“ 高材生,早知道你做这门窗活,我就把门窗交给你做了,哪里要到防盗网才叫你们!真是,让钱给外人赚不如让给自己人赚。” 张云山道:“ 哪里知道你现今这样的阔气,筑这别墅,嚯,五层的,大屋套小屋有棱有角,有龙有凤,还有看家的神兽,在屋檐上立着给你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能耐顶天了,把神兽都捉来给你看家了。再看下面的厅门,也是一条龙一条凤,看着倒和气,在给你献宝,看深了,还是觉得可怖。更别说外面那威势可怖的两龙两凤,跟活的似的,谁要是敢闯你这宝地,准把那人叼去。你这,真是让人又敬又惧呀。” 许德林忙笑道:“ 哪里哪里。看你这嘴,真是读书人,谁有这样的眼力巧话?放到跟你一样的高材生,你也是这个!” 张云山也忙笑道:“ 哪里哪里,不过实话实说搬来罢了!” 许德林指着他笑道:“ 你这嘴这是唬人的鬼,上学那会儿,没可少把那些女同学逗得乐,现在想来,用一个词怎样好?” 张云山道:“ 花枝乱颤!” 许德林忙拍手大笑道:“对对对!” 又说:“ 你这小子去了大学也没少祸祸人家女大学生吧?” 张云山道:“ 一个村里去的穷大学生,把一张嘴说出花来也讨不得那些女高材生的笑,她们才是真正的高材生啊!你要是取实话,还可凭这话有趣惹她们笑,你要是花言巧语,说的跟天空似的,嘿嘿,那个白眼给你翻到天上去,贴着!真是贴着,一见你,你就只能看白眼,这不是贴着了么?实在的很啊。” 许德林笑道:“前面的话不实在,后面的实在。” 张云山道:“可是实在话!” 许德林道:“ 实在不实在我还不实在么!” 张云山看他,许德林看回去,看了以后,都眨了眨眼,忽的都拍腿大笑,张云山指着他的鼻子道:“ 实在不实在自己实在了还不实在么!我那话实在,你这话也实在,那都实在,就一个,那实在的人不实在了么!” 许德林竖着食指晃了晃,一脸深意道:“ 都实在都实在。” 张云山道:“好啊好啊。” 许德林叹道:“要不是时代好,我这样的人哪里有这口服啊!” 张云山说是啊是啊。许德林低着头,好似在感怀。那边几人坐着,插不进他们的话,便自个说法解乏。见他们停了,便说时候不早,该做活了。那许德林作态劝他们再坐一会,张云山说开工的时候到了。正是下午三点。许德林说:“ 那随你们,我叫老婆多炒几个菜,晚上一块喝酒。” 张云山说:“不打搅了。” 许德林说:“ 哪里打搅。你讲这话是不乐意跟我喝口?咱们老同学轻易见不了面,现在时候正好,别说这扫兴话。” 张云山笑道:“ 你都这样说了,我也不好推辞了。” 许德林笑,对希贵们说:“ 都一块喝点,我招待你们一回。” 几人都笑着说好。于是开始做活了。眼见太阳由金灿灿的便变成了红彤彤的,由炽热的灯泡,渐成了宁和的氛围灯。下面许德林见他们又停活的意思,便让他们坐下歇歇,一会吃饭。张云山便领头休息,去找许德林,说你这屋内有乾坤啊。许德林说哪里。张云山说后面。许德林说假山松树瀑布鹅卵石上流着一条小溪罢了。张云山说一个园林罢?徐德林说你小子见识阔。给多少人看,都叫不出名字。张云山说雅致高。许德林说哪里哪里。张云山说领我们逛逛?许德林想了想说好,静静心缓缓胃一会吃饭。许德林便领他们从大厅穿过,大厅的后门是棕色的门,把这门开了便见到正对着的一个木门,木门与许德林齐高,木门的两边墙是竹篱笆围成的,竹篱笆的缝里头的牵连着紫萝藤。张云山盯着这小木门瞅了会说可以啊,花梨木。许德林说你眼花了。便那钥匙开这锁,钥匙和锁都是木头做的。双手推开小木门,便见尽头,一座与别墅腰齐高的假山,假山呈青墨色,接着夕阳的余晖,像铺了沙粒大的黄宝石,上有清澈如丝绸的水布滑落,流过假山脚下的松松树,恰好一只松鼠一溜烟跑过一弯木桥连滚带爬上了树,立在枝头,睁大眼瞧着他们这边,那溪水清澈,可见底下铺着的清净的鹅卵石,鹅卵石色彩清淡,与溪水相得益彰。最终溪水蜿蜒曲折流入了中间的荷花池,荷花池有几条红鲤鱼,红鲤鱼在中间立着的大石边游,石头上刻着“钟灵琉秀”四个青字。好像一位干净灵性的姑娘把小巧洁白的脚丫子探进荷花池。几人见了这样的画面,早已自持不住,张云山把脸偏向一旁连说配不上配不上,许德林问哪里配不上?张云山说一个粗人哪见得这样精致典雅的净景?还是跑的好,别玷污了这样静谧的景色。便拧身退出去了。几人跟着退出去,最后许德林把木门闩上,一绺紫萝藤垂了下来。许德林说领你进去看看你都不进,可是没这眼福。张云山连说没眼福没眼福。许德林说没眼福就有口福,喝点净净肚。张云山说这好。便去取了茶来,几人泡着喝,在亭子里静坐。张云山喝了口茶,吸了口气,忽然说受不住这样的精致安逸啊。许德林说哪里受不住了。张云山说你不懂。许德林说你懂,你高材生。张云山一下没了话。许德林说吃酒吃酒。
一时菜上齐了,摆了两桌菜,一桌他们吃,一桌许德林的爸妈老婆孩子吃。他们吃的这桌热闹。热闹什么?一瓶酒两千块。他们说受不住,许德林说受不住,酒是什么?一泡尿。他说什么喝的,就算多贵都是尿。“受不住一泡尿?” 他促狭地笑。张云山说:对,就是一泡尿。但,水喝尿呢?他拿眼遛一圈人。几人一愣,许德林拍了掌指着他说:“ 你这话刁钻!”张云山笑道:“ 乐子乐子,别计较。既然许老板给好酒吃,我们就吃,把心放宽了吃,不然显得我们世面穷酸似的!没吃过驴肉,还没见过驴跑么!”忽又戏笑道:“ 是穷酸,是没见过驴跑。” 许德林又是一阵笑,指着他说:“ 瞧瞧这高材生的嘴皮子,跟抹了油似的,滑不溜秋的,像那蚯蚓,啥洞都能钻!” 几人笑得已有些硬了。“ 他的嘴皮子是蜜糖糊的,甜得很。” 外边进来个人,听了声音,只觉腻腻的,人一进来,先见她穿的黑裙子,后是垂散着的一绺绺波浪似的齐胸长发,再是那双眼,叶子似的眼,笑而俗媚,下面是半边瓜子脸,白粉粉的,才是两条柳叶眉。他们不敢看久她,因为她黑裙套着的,是挺拔的胸脯和翘翘的屁股,脚下踩着的,是双人字拖,涂了红红的脚拇指和修长的脚中指微微蜷缩着夹着人字拖的棍,这脚有些黄和皱,但自有一番娇媚。她一进来,就直往张云山这座,他们已把头低下,正襟危坐。那边邻桌已有人不乐意,她把筷子一摁桌上,说牛肉这么膻,原是吃了骚东西。那女人扭头对她微微的笑,说:大姐,骚东西才够入味。那人好似要吐了,说尿够味么?女人说:你觉得呢大姐?那人噎了话。女人对许德林说:姐夫,不给我添碗筷吃口?许德林笑,说:秀英给慧慧添饭。秀英说慧慧,我可没有一个是慧慧的妹妹,怎么叫你姐夫!许德林哑口。慧慧总是微微的笑,说姐,我只是改名又不是改命,我全身上下都是跟你一个妈生的,你怎么不认得我呢?要是外人知道,村主任的老婆连自己妹妹都不清楚了,不是说你糊涂?秀英冷笑道:“ 我倒怨我不糊涂!就不认得你,外人也不会背地里骂我这个村主任的老婆,说我富了就冷落穷亲戚,要笑我才好呢!” 慧慧道:“你品品你这糊涂话,谁要笑你,先笑自己一回,不见得你住这地儿多阔气?” 又叹道:“要我说兄弟姊妹,还是大姐你命好,吃穿住行孩子上学工作和柴米油盐的不用操心,住在大别墅里,中看又中用,多舒心,热了有冷气,冷了有暖气,哪里知道妹妹一个带三个孩子的苦。” 那边一个妇人冷眼道:“ 人各有命,积德积福,你知道你姐现在过得舒心,哪里知道从前的贫苦?” 慧慧笑道:“我跟大姐一块过了十几二十年,哪里不知道她的贫苦?何止她,弟兄姐妹我都知道。虽说,从前大姐最是苦累,如今却最是安乐的了,真是积德积福了。” 妇人道:“ 你既知道,应该谅解她,别来拖累她,哪有作小姨子的三天两头往姐夫家跑的道理?独你这样,别人见了,背地里不知如何编排呢!” 慧慧忙笑道:“ 哎呦!伯母,你怎么讲这话?好不利害,跟把刀子似的往我心窝里戳。这道理我怎么不知道?只是我们姐妹情深,哪管外人诽谤!却大姐外里阔气,谁知里面呢,是不是别有愁绪?都说,人饿,就只想着吃,人饱,可就知道什么想什么咯!又说,同苦患难的夫妻,一旦老公富了,那公公婆婆,眼睛就刁钻,那眼轻易看低人,随性给人气受,那可就难伺候咯!我这人,别的都短,只一个,眼睛长,可亮着呢!” 秀英听了,面上的怒色和缓,也软了语气道:“ 难为你为我着想,只是你姐夫待我一心,从来一样,你也不必挂记我了。说来到底是我不好了,冷落了你们,找个适宜的时候,几个兄弟姐妹聚聚,有什么苦,跟姐说。只是今儿多人在,别因我们几个的误会冷了大家的兴致。” 慧慧已经自个从地上捡了一次性碗筷,挨着许德林坐下吃着了。听了秀英这样说,随口说好。那边秀英见她挨着许德林坐,心下十分别扭,像硌了块石子,觉得自己不该往那方面想,显得自己思想不端正,若是之前免不了放纵猜疑,刚才慧慧那番话让她生出触动,便掺杂了自己听多闲话被影响了的犹豫,心说好歹是自己妹妹,真能做出那等猪狗不如的苟且事?思绪却一直往那方面滋长,拗不过来,便喊她过这边坐,假说近来好说话,慧慧说不了,“ 你们那边安静不自由。” 秀英无法,只得任她。希贵却是十分不自在了,倒不是因为她显得骚媚,而是因为慧慧,正是金凤三哥勾搭的那人。如今一起吃饭,叫他如何应对打?她却显得浑不在意的样子,一意吃着,似乎真寻个随意自在是来吃饭的。这让他不知如何是好了,如今他是客,甚至连都够不着,大多是个打工的,不过沾了张云山的光—— 这是他十分清楚的,知道许德林这样可能不是一意好客,而是在张云山面前显摆自己,也不定,到底只是猜疑,就算不是,他也顶多是个客人的,而慧慧是主人家的小姨子,亲疏有限,他能如何?不过桌上实在坐不住了,向许德林张云山等人借故家里有事,草草离场了,一边走一边说着晦气,又觉得可惜了,那两千多块的酒没得喝几口,便积了一肚子气。回到家已是夜月时候了,家里人见他怎么早回来,问他吃了没,他说吃啥吃,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