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女悲呼一声,已是瘫软在井边,只是出头的指甲十指扣紧井沿,尽平生气力,才不至压在菜地上。自哀恸了一回才休。次日醒来,才坐起身顿觉干呕难耐,犯了恶心,忙冲去外边扶着墙吐,吃了酸水浑身痉挛,也没吐些稀的烂食出来,倒惊了院里的人来看。她婆婆天昏昏亮就起来收拾杂物要去地里做活,才穿了水靴就见媳妇冲了出来,自冷眼张望她如何,却吃她扶着墙一通干呕,不见出些东西来,早喜的丢了魂,喊道:阿生,阿生阿生,快来给你媳妇伺候。那老公吃她惊醒,心下燥烦,只在里面道:值得你这样叫,她多老的人了要我伺候?那老妇人道:你老婆有了!阿生哪里料到这个?回过神来,忙趿拉拖鞋冲来,一脸急的道:“ 你有了?!” 李氏瓷着,回过味来又惊又喜,寻思道:“ 真个老天垂怜我了?还是那井是长了灵性的,果真给我肚里塞了个孩子?不管哪样,生活终于有盼头了。” 心下吃了蜜糖一样甜,只羞喜的点点头儿。阿生喜的把她抱住,又蹦又跳的大叫。从此,这家人便待李氏亲切周全,此前一应重担从她肩上卸下,挑水浇菜一事也由阿生的娘替做,在家不过做些养鸡喂鸭做饭洗衣的轻活。娘家那边也常差人往来,俩家和睦不需细说,只展眼七八个月过去,春秋迭代,在一个寒夜里生了个女儿,俩家欢喜虽不胜往前,却也十分宽慰,到底是能生孩子的,便尽心尽力服侍李氏周全,热的冷的一概抢在前面妥当,一应吃食依补安排个遍,个把月便养得李氏壮硕胜前。阿生母亲与她道:“ 才生了个女儿,举家老小十分欢喜,只是讲究儿女齐备,才十全十美,有了招娣,再下个孙子来,就十分齐整了。” 李氏道:“ 我也寻思下个儿子,就是叔叔伯伯有了侄子,阿生这日后也短缺个男人帮衬。虽姐姐年少有力,成家了没有哥哥家看顾就是来历单薄,被外家欺负也没人支持,所以早寻思再生个娃,以后好处多。” 阿生母亲道:“ 你吃这些道理极好。你丈夫却是没见识的,一个名字都与我们争,看这意思是不要男子似的,一个招娣内意多好。招娣招娣,招了个弟弟么!给招娣取名,我们就寻思到这点了。”李氏笑道:“您倒解错了阿生的意思,阿生的意思男女都一样,别这个不合意就拿去承那个,作得厚此薄彼的不好。”阿生母亲道:“ 糊涂!疼小的,不正合了祖训尊老爱幼么!你也从他糊涂?那我也啐你。”李氏忙道:“ 婆媳婆媳,我拿你做榜样呢!” 阿生母亲笑道:“ 讨我欢喜,以后下了孙子,你只管宽心丢给我带,不要太累苦了你。生养了阿生你伯伯小叔门,熟着里头的门道呢。”李氏喜道:“那先待小子谢你了!” 阿生母亲道:“ 一家人说谢字刺耳,那会我也该吃吃子孙的福了,操劳了大半生,这手脚腰啊早就喊哭喊累咯。” 李氏道:“您只管家里歇着,以后我跟阿生周全孝顺你。” 阿生母亲却只是微微地笑。后来,李氏肚子扁了一整年,里头没个动静,又把俩家撩拨急了,只管叫李氏夫妻勤勉些,家中之事不要挂记,当下有个儿子是第一要紧事。俩人虽闹了个红脸,还是把劝慰吃下来,只是日夜折腾肚子里却没个回应,如此久了又生了流言蜚语,说她是个只有女儿的命,生个男儿是短了命数的。家里内外的人,虽没拿她作文章,却冷落了她们娘俩许多。李氏吃了里里外外的冷眼,心下受着,不则声。只是催逼阿生,阿生因白日劳累夜间自是懒怠,只是前面母亲督促,心下也中意儿女双全什么的,便与李氏将就,如今母亲懒怠了,他心下本也懒怠见没人压,就放上来,不随着李氏折腾了,她要时只管侧躺把背对她,她搅扰他睡觉时,呼噜声却连绵一片。李氏吃他挺尸,在一旁气恼,说快去睡死了,我也乐得清静!下儿子当真合我意?不是你们一家催逼我也不要害我不痛快!也闷气去合眼了。次日一早,背巾裹上孩子,去菜园,给菜地浇了一遍水,正要走,瞥见那口井就驻了脚,背了孩子过去井边立着,把头探下去,那水幽清的像一面镜子。她说:井啊井啊,托你垂怜,给我塞了个娃儿,明了我的清白。只是一个女娃,家里不十分合意,催要下个儿子。只是筹备了一年多了,肚里还是没个动静,想来是您给我赐的福气净了。如今再来向你乞个儿子,不敢强求你再降福气,只求您垂怜垂怜我一家老小,赏赐个儿子合合我们。日后定来答谢您。话毕拜了三拜,又寻思上次乞愿未来还愿,是否性情凉薄做了那白眼狼?要来置备一回物事又怕外人取笑,心下度量思了一回,只得了咬牙道:“ 不敢私为讨仙人欢喜,爬不中仙人的意思,因此得女儿一事并未在物事上答谢,只在心里千恩万谢为您祈福,您要是偏我哪样就梦里寻我告知,劳仙人下榻寒舍。” 说罢又拜了一拜,自家里去了。当夜,梦回菜园子浇水,一个红衣女人忽的自井下升起,长体悬空、齐胸黑发覆面,端的诡异。那李氏见了当下惊的瘫到,桶里水倒地流湿了衣裤。只听红衣道:“ 李氏莫惊,我已于天上得知了你的祈愿,特降下来你寄托愿景的井里,与你梦中一见。” 李氏听了,当下大静,作身俯拜道:“原来是仙人。” 这唤仙人的道:“ 本仙耐天上管人间生子一事,感你心意实诚,又兼空闲,特来与你相见。” 李氏又拜道:“ 感谢大仙垂怜,下榻此地。”仙人道:“ 无妨。只是一话与你回。”李氏道:“ 大仙请讲。”仙人道:“ 从来育子一事不可强求,命中有子便是有子,命中无子便是无子,若是无子而求子,是上天要你济救一子。若是有子,是来还前世因果,好坏难指。有子如何无子如何不可执念。你原来命中无子,是一可怜将她的子嗣托付依你,因此你才生下一女儿,成了骨肉血亲。只是那暗做母亲的,见你和家中老小嫌下的是女儿,待那名招娣的不尽心尽力,因此灰了心,与你们不十分合意,因你昨日乞子被她知道,自怀了怨气,已持主意不要托付与你。” 李氏忙跪拜道:“此话不敢认真。招娣与我骨肉血亲,是怀胎十月从我身上搁下的肉,岂有未待她尽心尽力之理?那仙子话不透理啊!” 仙人冷笑道:“ 是真是假躲得过我眼?纵使你代她妥善了,你的家人你的朋友如何?既托生你家,你亲朋如何脱得了干系?何况你且不看重她,既是割肉生下的,也有厚爱之理,而无厚爱之时。你且与我扯谎,是心不诚,叫我如意寄子与你?!可见你这人糊涂愚昧。” 李氏连磕了三磕头,道:“ 小女知错,望饶恕一次。”仙人道:“我此来已持主意寄子与你,偏偏才知道你糊涂愚昧,倒叫我为难,你叫我怎么信服与你?若将就孩子与你,那孩子如何寄恨?” 李氏道:“ 请饶恕一次。人在做天在看,若有不妥之处,全凭仙人降罪。” 仙人略略沉吟了会,道:“ 我度量一番,实属不能再寄子与你。” 李氏忙叩拜道:“仙人救我!” 仙人纳罕道:“ 你这话好没来路,你如何要我酒?”李氏道:“ 世上万种事情底细皆躲不过仙人的一双慧眼,只是小女卑贱,当不得仙人看觑,所以容我一时给仙人细细道来。”仙人道:“你只管说。”李氏道:“正是身不由己!”悲呼一声,道:“人终有老时,皆时手脚绵软,讨不得钱,无力维持生计,需膝下有儿,多多帮扶,才不至晚年屋漏遇雨、余生凄凉困苦。正是:我养子二十载,子养我二十载。此是一。人力有穷无力时,需有帮村。天底下人多如沙河,却各有生活,一遇难事唯有至亲血肉才避冷眼,且照拂无数。此是二。人生在世不由己,我生于今世,家家户户男子持家,膝下无子便是日后缺个可靠之人,被人欺负也无力张扬,脸面被踩也只可忍气吞声,多为狼狈,也多讨人可怜取笑,一世不得安生。此是三。招娣跟我,吃这样的生活如何消受?骨肉至亲,若早知她来这世上跟我吃苦,不如我孤苦无依。此是四。背这四点求仙人周全。” 说罢又拜了三拜。仙人立耳听了这番话,当下低眉寻思度量了一番,心下定了注意,却抬头喝道:“ 休再与我扯谎!” 李氏忙低头拜道:“不敢!”仙人道:“ 你一番言语权衡诚心实意,我便信你一会,寄你一子,你好生宽待他们姐弟,如若再作弄你的心思,绝不饶恕你。” 李氏喜道:“当然!” 仙人道:“ 既如此,你且退罢,不消多日,自能觉得。”李氏忙叩拜道:“仙人恩德,来世做牛做马订蛋糕答复!” 便见仙人降没了井里去,此梦溃散。睡在塌上的李氏忽的睁眼,两道亮光射入黑夜,喜惊的坐直,一番捶胸顿足,惊的阿生转醒,一脚就把她踹下床去,说滚,不睡就滚出去。李氏捂着屁股吃痛,却不怒反笑,就地蹦蹦跳跳了一回,阿生便道:“你发癫?”李氏道:“我有孩子了!” 果然十月后生了个儿子。这也是早生了迹象。在那梦碎近二月,李氏照例去菜园浇水,那会被家里活拖住了手脚,去了已是如日中天的光景,太阳毒辣,晒的人又燥又痒,只要急急的浇水就回家歇着,这几天总有力不从心的疲惫。没成想,浇到一半菜地时,晕了过去。所幸地里的人这活放工,要回家里吃歇着,中途碰着了她,便去她家里人背她回去,一时去了诊所,医生看觑了一回,告诉说怀孕期间,尽量少做重活累活,特别是在太阳底下。她婆家人娘家人吃了这话,又惊又喜的,便有人问:怀的是男是女?医生说:你看我眼。人就看他眼。他说:我这眼跟你这眼有什么两样?那人笑道:都是黑黑的眼珠白白的眼白,医生就说:那不就是么,我又没练火眼金睛,那能透过肚皮分辨是男是女?这话逗得屋里人都大笑。医生说:男跟女的都一样么,纠结男女干甚。众人笑。是阿生母亲说:有了个女儿还得添个男丁,正是男女双全么!医生说:拉倒吧,不就怕短缺个苦力么。众人笑,都说您还是没给避讳。医生下面打了瓶点滴,开了几包药,叫他们领回去,临走时还嘱咐他们让李氏多歇歇,一年半载的别干重活了,既是看重这肚里的孩子的,就该拿捏仔细,一时短缺个女人做活,买啥要紧的。众人称是,便退了回去。
于是李氏在家养胎,过了七八月,生了个男丁。一时举家老小喜不自禁,都忙撂下手头的活招呼上门道喜的人,酒席摆了一桌又一桌,红包收了一叠又一叠,送走了一伙人又来一伙人,地上旧脚印新脚印层层叠叠,树下的鞭炮响了又响,热闹极了,欢喜极了。只是李氏这个亲生母亲却不太得意,一副愁眉苦脸的面相,很不讨喜她妈,她妈不止一次跟她说添了男丁要高兴,她也知道要高兴,但她那脸就是拉垮着扬不动脸色,遑论笑。便整体闷在家里不见客。外人都道她是体虚,都宽解她。都说生个孩子,就是挖了半边心脏出来,不休息个百八十天,不好好的彻底,急急忙忙操劳,届时落下病根不是耍的。哪里知道这是可让外人道的,只叫内人道的不向外漏,却是李氏脸上的光景见人不妥帖,便把她封家屋里,外道静养,外面自是异议不起。却说李氏如何看烦了自己亲身骨肉?原来那梦起惊喜,过后一二月便转成了忧郁。心下寻思道:“ 好生诡异的梦。白日才求井垂怜,夜里就有自称仙人入梦,与我道了那番话,答应寄子与我,醒来后还记得那样清楚齐整,这是头一回。后面果真肚里育了一个子,掐好日子降生,可是承了仙人的话语?仙人说是有人寄子与我,那我这孩子岂非是别人的?从我这肚子里生下来却不是我的至亲血肉?好荒唐的事。我替她人养子,好糊涂的事!” 却又转想道:“梦到底是梦,哪做的真?却是我早将有了子,被她言语撞上才显得灵验。可是好巧不巧两次都有她的手脚,先是去井里祈愿才得了招娣,后再去井里祈愿才见了仙人,得了此子,若是凑巧也太巧了些。偏中间隔了一年多,肚里没个动静,去求了、梦里见了仙人、经她一番指点就有了动静,这不是井仙人灵验那是什么?且说招娣是别人寄子与我,人家明眼知道我带她不尽十分心力,因此与我怄气,不愿寄子与我,仙人说明了才要寄,我这肚子就立时有了动静,可见,我这孩子果真人家寄育的。既是人家的孩子,我何必尽心尽力替人家养育?” 持此思想,先灰了半边心,便待男子懒怠,顾他冷眼,欢喜疼爱不起来。日后对男子搭理不过在家应景,私下冷眼懒怠,多少次孩子哭闹不哄、孩子烦闷不宽慰、孩子生病略略照顾,多少细碎只事如何不妥当,不消多说,连带招娣也是如此。展眼三四年过去了,女子经她调教,已能替她洗些单薄的衣服、煮些简易的饭菜,男子经她放养,已显出顽劣的品性,和同年龄仿佛的小孩玩耍,常常一个不如意便三两巴掌把人家扇哭,趁人不留神就把人推倒在地,手脚擦破哇哇大哭,如此下去便无人与他玩耍,见了他来就忙跑的不见影,有什么好玩的也是避着他,没人愿意搭理他,那些大人长辈也是不待见他,便自个落单了,见无人玩,就去逗弄那一月半月大的鸡鸭,觉得有趣便握在手里玩,只是那些鸡鸭都惧他,却被关在笼子里挤着无路可退,母亲又不知踪影,被他伸进来的手握住拽出去,要挣扎,便拧着嘴啄他手背,疼了他,就被他摔在地上残了,燥时一脚踩死,又拿来新的。端的是随心所欲。阿生母亲都看着眼里,常对李氏苦口劝道: “阿生是个品性易急躁的,一教育孩子就耐烦不住寂寞,说着说着吼起来是可以预见的,便是个不能教导孩子向好的。你的品性比阿生平和很多,能耐住烦躁细细引孩子向好,就多多教导他,小时就如此顽劣,长大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坐了牢啊。” 李氏听了只点点头儿,说知道了。却是照旧,阿生母亲无法,只道做了孽。李氏只把那梦的事早丢了脑后,只当那什么井里求子仙人入梦,都是她心心念念才生的糊涂事,正所谓“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所以便淡觑了那梦的警戒,也是随着意思处世,多年无恙,已磨灭了梦里的情事,只当平常。不想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只是未到。当到之时,恍若雷霆霹雳,只猛然降下当头一喝,都成焦土。却说这日,李氏一日昏昏沉沉,做事散漫、力乏心疲,只觉魂魄离体大半,才至懒怠。至晚间,做饭毕便躺床上合眼,肚不填、身不净,已入恍惚沼泽,深陷其中,脱身不得。耳边多人呓语,说些什么不大清楚,只略略听到阿生叫他吃饭,见他不应,只当睡沉。过了会又叫她起来烧水给孩子们洗澡,还是不应,就嘟嚷了几声自去。这会没了时间的感觉,只见白茫茫一片。再听到阿生喊她去洗澡再睡。见她没动静,就燥道:你饭不吃澡不洗,这样肆意,早晚作出病来!最后是婆婆的声音,她进来好似拿手掌贴了自己的额头,然后惊的呷了声,说:皮烫的很。又摸身子,说:哪里都哄哄的,快喊醒来,带去医院。就有人推她喊她,这会她已没了感觉,转陷入了漆黑如墨的绝地。不知过了多久,眼界忽然亮堂了,拿眼展转四周一圈,怎地到了菜地?心下猜疑,就见那井下缓缓升了个长发浮面齐胸的,下袭红穿,端的可怖诡异。虽是李氏第二次见这模样,还惊的腿软,跌足退了两步才立定,忙的。跪拜勉笑道:“原来是仙人。 ”红衣仙人道:“你负我。” 李氏连忙额头抵地,道:“哪里来!” 红衣道:“ 哪里来?你挖心自问哪里来。” 李氏道:“衣食不曾短了孩子。有我一口吃的,尽将给了他们,有我一条衣服穿的,只撕成两半,缝坐两件衣裳他们保暖,不敢称无半点苦了他们,只是尽我心力,将最好的给他们吃用,虽比不上富贵人家的吃穿用度,却是我力所能及的。且仙人寄子与我必是明白我家情况,再好的不能够了!” 红衣道:“你吃穿用度够得着的,确实尽是给了他们支使,于物上,你没半点亏待他们。而……” 李氏才暗松了口气,又听到“而”,当下呼吸止了,心下紧缩了。只听红衣厉声道:“ 天下一应之物,除了吃穿用度等物事支使,外有一个情字,这情之一用,比吃穿用度更是讲究。人不短吃穿用度等物,便计较一个情,这会的情比之吃穿更要紧。饿寒时虽吃暖要紧,饱暖时便时情字要紧,你待他们不缺饱暖,却短了一个情字。你抠心自问将真情与他们不曾?你虽尽力而不尽兴!” 李氏听了,一时大惊,道:“ 小女不敢扯谎,只求仙人饶恕这一次。” 红衣冷笑道:“ 我不曾说过再不饶恕你的罪过?” 李氏埋了半边额头没了土里,道:“说过。” 红衣道:“那你敢将我饶你?” 李氏默然。红衣道:“ 既你不愿看觑他们,便将他们交回,还你清净。” 李氏一听,蓦地抬头,一对眼珠似要瞪出来,钉在红衣仙人身上,然后浑身颤了下,竟僵住了。红衣阴恻恻冷笑道:“你可有话说?” 李氏顿时泪洒如雨,将哭道:“ 小女愚钝,小女愚钝啊!” 李氏连连叩拜。红衣道:“ 你这话何意?” 李氏道:“我不能把我的孩子交给你啊!” 红衣冷笑道:“ 孩子?他们何曾是你的孩子? 李氏道:“他们是我怀胎十月降下的啊,何曾不是我的孩子?”红衣道:“你既知道如此,何待他们冷眼?将他们与猪狗一般养大?” 李氏垂泪摇头,竟哽咽的不能语。红衣道:“ 你既为人,当晓得为人父母,只与孩子口食,而短了情食,孩子一样是饿?你既嫁与那名阿生的,也当知道他们不曾少你一口饭食,既是他们有的你也尽有,可是你抠心自视他们待你如何?你长久未孕育孩子,岂不是多冷眼你?外人诽谤不是多恶了你?那时你可受用?那时你又曾,因为那阿生家不短你一口吃食而一日欢乐?”李氏泣声道:“不曾受用。”红衣冷笑道:“ 推己及人便见你子女心思!可还阻我取回那对子女否?” 李氏本已哽咽难语,洒泪成珠,一听红衣仙人要取回子女,便悲痛几乎哭晕,只道:“ 不敢阻拦仙人行径,却是小女先前迷瞪,因一时障目,身陷魔怔沼泽,竟冷落了子女,经仙人指点,才知自己真情,养育他们几载原来情根深种,望仙人再饶恕一次,给小女将功补过,定当生生世世做牛做牛相报。” 红衣道:“ 我已说过,将不再饶恕你,你如何再相求?” 李氏悲恸道:“ 大慈大悲的仙人,请再饶恕小女一次,定当将真情显露相待他们。” 红衣道:“我已明白你真情赤诚,你却可知覆水难收?世上多少人多少钱要买一颗后悔药而哭求得,你又怎能叫我承你真情,送你一颗?此举违唔心意,且你真情与我何干?若叫你合意,不是累苦了我?休再求情。” 李氏已悲恸绝倒,心下绞痛,兼被多少哀悲堵住喉咙,更是言语不得。红衣见在眼里,暗叹一声,道:“我且寄你一言。”李氏顿时将泪眼看她。只听红衣唱道:“ 多少悲情从慧根,慧根一烧灰烬成。从此无情亦无悲,沦为痴傻慧根成。” 李氏当下听得糊涂,正寻思间,又听得红衣道:“ 人活一世,若成也孩子、败也孩子,苦也孩子,乐也孩子,终其一生被孩子捆缚,不十分凄凉?且头顶天理,脚立伦理,于天地之中求得自在,那管他人诽谤,岂不落得自由快活?” 李氏细听个干净,泣声道:“ 小女草民一个,哪得仙人逍遥心性?不过平凡妇女,哪敌得世人诽谤寒言?纵是存心,也是没这能耐支使,不过在世上应景,求个安稳,便是莫大的庆幸。仙人此言虽是极妙,却非我这妇道人家所能承重。” 红衣叹声道:“ 摆摆摆,我也不与你对嘴多舌,往后时日,你多处自重。” 李氏悲呼:“仙人!留下我孩子相伴啊!” 那长发覆面的红衣已是降下井里去了。独留李氏哀痛。
李氏得这一烧病四日才好个干净,又静歇了几天,气力复原了,便照做旧活。那日梦里的事,已是忘个干净,便记不得红衣讨子一事,只是心下真情显露,对两子,不似先前冷眼,只觉爱怜的紧,恨不得时刻和他们一起,无限情思都与他们纠缠个近。这日,家中无人,她领了男子去菜园子里浇水,嘱咐他在外边的酸梅树下刷,那会是夏天,酸梅掉了一地,那小子便去捡地上的酸梅吃,壳脆脆的,捏一下就咔嚓碎了,舔一下,酸酸甜甜的不消多说。且说李氏自进了院子里,在里边驻足望了会,见他安稳,便提桶去井那里舀水浇菜。才浇了回水,那小儿子就遛进来,四处乱跳。李氏便道:“ 你仔细点,踩了菜,我抽你皮。” 才说了,偏小儿子一脚踩到了棵白菜,她就叫一声,喊他带着别动,就自去井边打水,那小儿子见了,也凑过去,垫脚去攀那井看,李氏喝他道:“ 见井滚远点,千万靠近不得。” 便赶了出去,打了水就去浇,见小儿子在园外玩耍,便不太在意,一时一意浇水。把水浇尽力,提上桶要喊小儿子回去,却立在原地张望竟一时寻不着人,忙提桶出去锁了园门,一面高声喊,却是没人应。她就远走了喊,扯着嗓子喊儿子的乳名,还是无人应声。心下大急,疾步回了家,家中只招娣,问招娣弟弟回来没,招娣说没有。李氏就急的踅返回去,一路喊一路看一路寻一路问,都说不知道她儿子,还有人取笑她,问她儿子哪里去。她全不管,喊着寻着竟回到了酸梅树下,往树上张望,竟思不着几岁的孩子如何能爬得上这样高大的树?又下田地里水沟里找遍了,只不见小儿子的踪迹。直从天明寻到天黑,期间寻了亲朋,哭求他们一起找,他们嘴上应和脚步却不动,她无法,只得只顾寻找着,到了夜里,一对眼睛已被泪水浸泡得红肿,丧着回了家,见丈夫一家吃着饭,安安稳稳,不搭理她,不跟她找孩子,一下早了,就冲过去掀翻桌子,碟子和菜哗啦啦碎了一地。阿生猛的立起,一巴掌甩她脸上,喝道:“ 你又犯病了!” 李氏哭道:“ 儿子丢了你竟还能安稳吃饭!” 阿生摔手道:“疯子!” 便回屋里去闷着了。李氏又对公公婆婆哭着道:“ 你们孙子丢了,你们竟还能安稳吃饭?” 婆婆满脸厌恶道:“ 你不吃,你就去吃屎去,搅我们吃饭,晦气!” 李氏一下瘫坐在地哭了。忽的她止了哭声,原来是有人在大门外向她招手,是她寻了一整日的小儿子。便叫道:“ 儿,你叫我寻得你还哭!” 便跑去要抱他,那小儿子却嬉笑着拧身跑了,李氏在后面追,说儿子站住,你跑什么!那小儿子回头嘻嘻地笑。就这样,一个跑一个追,直到酸梅树下,那小儿子立住嘻嘻地笑,李氏又急又燥,说跟我回去,叫我寻你一日有逼我跟你跑这路,累苦我了。那孩子还是只嘻嘻地笑个不停,当李氏急不上前要抓他时,他却像个泥鳅一样溜走了,直到菜园子,推开了小木门,站在木门前望着李氏嘻嘻地笑。李氏说:你这是干嘛?快回来。那小儿子就拧身冲进了园子。李氏忙追进去,一面道:“你进去干嘛,快回来。”那小儿子直跑道井边,然后立着那嘻嘻地笑。李氏已进了园子,道:“ 你在那干嘛,快回来啊。” 那小儿子还是在嘻嘻地笑,忽的拧身,爬上了井沿上立着,望着李氏嘻笑。李氏早惊的魂魄离体,四肢酸软无力,几乎瘫坐在地,叫道:下来!那小儿子望着她,忽然倒下井里去了,扑通一声,便没了声息。李氏又爬又滚的冲过去,只见夜里的井,哪里看得清什么?便攀住井沿,也要跳下去,却忽的止不住往后倒坠在地面,腰再使不上劲。原来是被阿生拦腰截断了,锢在怀里。她便伸手蹬腿地乱叫,说要下去救她儿子,哭诉着说他们的儿子跳下井里去了,再不救就被淹死了。却得阿生急燥道:“ 你真是烧疯了!大晚上的来这里寻死觅活,快跟我回去,休再丢脸!” 便拖着李氏往园外走,李氏挣扎不得只能哭诉哭求,阿声只顾直拖了她回家,路上,见得人无不指点取笑,作得阿生大臊,忙拖了她回家,就听母亲的话把她关在屋里锁住,任她哭喊吵闹打砸跪求,只是把门紧缩直呼晦气,打算关她长时,便每日给她送水送饭,只要不死了她要如何就如何,哪管里面臭气熏天、成了猪圈。
李氏自被封于屋里,起时嚎哭锤门砸窗不分昼夜,闹得家里人不得清净,被阿生进去打了几顿就便抽泣不止。每到天上月明星稀的光景,绵长的呜咽声穿过门缝、窗户,幽幽地在夜里回荡,端的一个诡异凄凉,作得人遍体生寒、不敢擅动,每有路过她家门前的人或猫狗,皆提心吊胆、脚步加急,一有风吹草动,更不敢张望,只要冲远去,便叫阿生家枯叶蝴蝶常落、门庭冷清,外边的人也避讳他们,都不与他们久聊,每当他家人上去搭话一二,不过三四句,那些人就取事借故脱身,作得阿生一家叫苦不迭。那阿生母亲更是悲呼道:“ 前世杀人放火,今生取了李氏作媳!” 连连呼道作孽作孽。那李氏娘家,知道李氏这个模样,似见了瘟疫,远远躲开,早撇清了关系,拿古话持道:“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哪有娘家人再照顾嫁出去的女儿?” 阿生家里听了这番话,皆恨的七窍生烟,脸皮胀紫,又寻不得对话一句把李氏丢过去,又怕撂下李氏不管,外人闲言碎语风起,说他们一家性情凉薄,为人皆势利现世眼,交往不得,便在村里从此落单,名声贱臭,得世人冷眼,落得个凄凉下场。又与李氏不耐烦,只管每日顾她死后,至于里面脏臭,不溢外面就是冷眼,一旦庭院也臭,就让阿生母亲,开了屋门牵水管去冲洗一番。每到这会,是李氏最欢喜的日子,因为李氏可以一见招娣,和她说几句话便是世界上叫她最欢喜的事。因此李氏改了不吃不喝,每日把饭食饮水吃的干净,还叫着说吃喝不够,这样便屙的多,尿的多,屋里尿粪堆积的越多就臭到外面越快,那么,阿生母亲开屋门清理的就越勤,能见招娣的日子就越短。这是她这一世唯一的期盼。这份期盼的降临是在一个热的叫人发燥的下午。那时阿生母亲推开了屋门,白亮炽热的光像浪一样涌了近来,一阵热风扑进来,盖在她脸上,她的眼睛已经眯成一条缝,手背横档眼前,视线穿过指缝流出去,她见到了院子里,那棵茂盛的风景树。这是她被关进来后,头一次见到院里的风景树、也是头一次见到外面的光,头一次赤裸地感受风的凉爽与光的炽热。她顿时啊啊地叫起来,扎挣着就要站起来冲出去,却因为好久没吃饱饭,一动身,就软了,瘫倒在地,只能往外爬,却被外面的阿生冲进来,拿铁链拴住了她的脚,在窗户下,从此她只能选择透过狭窄的窗户,张望外边的天空。也是这一次透过大门见到外面,她看到了泪流满面、却微笑的招娣,她立在门前,李氏奶奶身后,望着她,然后说别动,妈妈。那样爸爸会打你。于是李氏就忽的不动了,阿生还纳闷才挣扎的那么有劲的人,忽的软了,却也欣喜,这样就更轻易用铁链把她拴在窗户下的石柱上。
从那以后,招娣就夜夜过来与她说话。有时,是隔着窗户,有时,是隔着门。招娣日日跟她说吃了什么,跟了什么人玩,父亲奶奶待她如何,事事备细,听得李氏心下如清泉淌过,心神宁静。事后招娣都会轻声嘱咐她老实吃饭,李氏就会才应声。阿生等人就纳罕她突然不哭不闹了,却也乐得清静,也不去察个仔细,日子便这样一天天过了。每日听招娣分享今天的物事,便成了李氏最为安逸幸福的时刻,她日日善待自己,也正是为了迎接这一时刻的到来。只是这日她又疯了。因为招娣说,她要去找弟弟了。她才醒悟,招娣从未跟她提起弟弟,她也没去想提过自己的小儿子,便随着招娣说什么她听什么。这夜招娣把这日的物事说井,竟水她要去找弟弟,便把她惊醒,她才恍然想起,她的小儿子已经在井里淹死了。便眼珠瞪的要蹦出来,口张的大大的,里面发出“荷荷”的嘶哑声,一时竟动弹不得。招娣说了那话,又笑着说:“妈妈,我走了。” 李氏猛然醒悟,嘶声裂肺的喊着招娣,就去摇着门,可那是大铁门,晃动不得,又用手抠,想要抠出个缝,可那是铁门,抠得指甲断裂出血,只是在上面划出淡淡的白痕。她急的发疯癫狂,止不住嚎哭,拿头去撞那铁门,忽的眼前微亮,原来是有月光探头进来,她一时惊醒,忙手脚爬到窗下,跳起来抓到窗沿,爬上去,透过铁栏的窗户,她看到,月光下的招娣蹦蹦跳跳,唱着儿歌,姿态轻盈,像个小精灵,出了门口就不见身影了。
她只能发出嘶吼,喊阿生去救招娣,把人都惊醒了,都凑来看她,她哀求他们去菜园子就招娣,却无人搭理,只冷眼观望。那阿生,被吵醒更是浑身急躁,把门开了,持根棍子就往她身上抽,她吃疼但没有躲,只是泪流满面地望着他一遍遍地哀求他去菜园子救招娣,她已经没了儿子,不能再没招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