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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家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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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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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心玉坠》连载

第一章

上部

颜汐语是出挑的美人儿,爱打扮,讲究生活情调,很罗曼提克,大家都说她很小资。但是她对物质要求却不高,衣服不求高档华贵,只是穿着得体美观,穿得在意,洗得干净,熨得妥帖;虽然精心做饭,却不求大鱼大肉,更不奢望山珍海味,这与她的成长经历有关,后面她会和大伙儿说的,我就不说了——不过,即使想说,也只能说我通灵后的事,以前的事,我也不知道。

结婚是小汐最幸福的事,她终于摆脱了寄人篱下的姑妈家,有了自己的家,成为家庭主妇,想吃饭就吃饭,想睡觉就睡觉,想不干活就不干活,她的心里幸福得如同什么?如同劳改犯刑满释放,回归自由。丈夫李文革是数学老师,教学认真,成绩出众,学生好评,不几年就当上教务主任,还兼任团委书记。他和小汐一个学校,大小汐五岁,疼爱小汐,一切都顺着小汐,小汐爱吃什么,他宁可一口不吃;小汐爱买衣服,虽然家里生活有些拮据,他从不说。这些都使小汐感到心安,感到幸福。结婚第二年,女儿小瑾出生了,给这个家庭带来了无限的欢乐,现在女儿牙牙学语,骑在爸爸头上,咯咯咯直笑,看得小汐心都化了。

可是,颜汐语在幸福之时,心底时不时会觉得缺了点什么,缺什么呢?自己也不清晰。直到有一次,迎新年联欢会,她才知道自己到底缺了点什么。联欢会前,主持人就告诉夫妻都在学校的,要表演个节目。一共十二对夫妻,各位丈夫,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人跪着献花,写了一首诗,赞美相濡以沫二十年的妻子;有的变戏法似地从袖子里拉出一条红丝巾,三下两下绾成两朵大红花,戴在妻子和自己胸前,中间有一道扯不断的丝带;有的深情地唱《同桌的你》,有的领着妻子翩翩起舞,有的当场为妻子作画,有的拉手风琴给妻子伴舞;更多的是演小品,有表现关爱生病妻子的小品《病床前的爱情》,有表现夫妻吵架后和好的《哄老婆》,有表现夫妻共同抚养孩子的《奶妈和奶爸》,有感激妻子为家庭操劳付出的《老婆,感恩有你》,有表现丈夫疼爱妻子的《我给老婆端洗脚水》,最感人的是《下辈子还娶你》;只有李文革什么也不会,走到妻子跟前,拉起妻子的手说“颜汐语,我爱你”。此时,颜汐语才知道,自己心里一直渴望浪漫有情调,可是丈夫太实在太平淡,就知道XYZ,恰恰缺少这份情调与浪漫。

还有一点,她觉得丈夫不会说话,特别是那次她骑着车子,进校门,只顾着看前面几个女老师,不小心摔倒,不过是慢慢跌下来,摔得不重,他从后面骑车也过来,赶紧下车,走过去扶她,张口却问“车子摔坏了没”,把她气得直翻眼睛,一位快言快语的大姐立即批评,“文革,你什么人?车子重要,还是老婆重要?”这一问又让她觉得很没颜面。回家问他问什么这问,你猜他咋说?“我当时想问你摔着没,摔得疼不疼,可是一见有人在旁边,就不好意,竟然说出那样的话。”

瑕不掩瑜。她总会这样安慰自己,尽量不让自己的小资情调影响了夫妻感情。但是,我经常看见小汐坐在那里发呆,眼睛里有着憧憬。

今天,颜汐语将女儿送到托儿所,骑车进校园,推着车子到车棚,看到丈夫的那辆破自行车立在那里,寒寒碜碜的,我感觉到她的胸鼓了几下,我知道她生气了。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将自行车并过去,因为她看见了“他”的摩托车,擦得锃亮反光,热情地等待的样子,我听到她的心脏嘭嘭嘭直跳,她站住,左手摸摸我,我知道她不是摸我,而是摸摸自己的胸口,平复自己的心,随即就将自行车推过去,紧挨着摩托车停下。

小汐还在生丈夫的气,“唉——”她边走边叹息,“我都不嫌脏,你还嫌?没情调。”小汐是酷爱干净的,这我都知道。即使在干旱的北方,人们一冬天不洗澡,两个星期不换衣服,她每天晚上必须洗下身,每星期总要花钱去澡堂洗一次澡,头发是三天两头洗,脖子是每天洗,衣服是天天换,换下来,晚上就洗好,丈夫说她“衣服穿不坏却洗坏了”,她凤眼一瞪,丈夫不言语了。早晨起来,还要把屋子里打扫一遍,床上的被子叠成方方正正的,床单上不准有一根头发。做饭时,菜要精挑细捡,比如买一斤豆芽,她自己或者指挥丈夫一根一根掐头去根,韭菜要一棵一棵摘,一点死叶烂根都必须去掉,洗碗更不用说了,洗洁净洗后,清洗一遍,再烧开水烫一遍,才能收起来。丈夫稍微怠慢,她就小嘴一张,“农民!”姐妹妹们见到后,开玩笑说,“汐语,过分了!”她也知道自己过分,简直洁癖,可是改不了,再说,也不是真的嫌弃他。

然而,在过夫妻生活时,她想放肆,好像不怕脏似的,有些匪夷所思。我知道有原因的。

有一次,闺蜜问她,“你们做爱有几种姿势?”

“几种?”小汐听得发傻。“花样越多,说明你老公越有情调,越会浪漫,夫妻生活越和谐。”听到“情调”“浪漫”这两个词,小汐眼神不由得暗了,“那能有多少种呢?”

“多着呢,我老公就会二三十种。”

“二三十种?”小汐惊呆了。“你老公吃你吗?”问得神神秘秘,她一下子脸红了,“吃,吃得人家都疼。”我听得都臊得慌,女人怎么这样赤裸裸聊天呢?“是69式,座椅式,倒挂式,还是埋头苦干式?”小汐的凤眼瞪大了好几倍,“什么这个式那个式的?”闺蜜看着小汐一脸懵圈,知道她可能什么也不懂,“他吃你哪里?是奶头吗?”小汐点头,却疑惑着。闺蜜哈哈笑了,“啊呀,你们还停留在原始社会,一点不浪漫,一点也没情调?我说的是吃……”我看见闺蜜的动作,真不害臊,然后就听到吃吃吃笑着。“那不脏吗?”

“汐语,你傻啊。哪个男的只要真心爱你,怎么会嫌你脏呢?试试吧,不难,真是性趣盎然,情趣无比,浪漫得你天天不想下床。”这是启蒙教育,一下子将小汐的心火点燃了。后来,他们夫妻做爱时,小汐就叫丈夫变换花样,可是丈夫缺乏想象力,就是没有新鲜花样。小汐还很认真将下面打肥皂洗几遍,然后引逗着丈夫,还把丈夫的头往那里按,可是丈夫就是不吃。

昨晚上,小汐非要丈夫也一起去澡堂洗了澡,回家后,她两人又用香皂洗了下身,再次试探,丈夫硬挺着脖子,无奈之下,才扩展到乳房以外,破天荒地将她的脖子、耳朵、小腹、大腿亲了一遍,就是不亲那里,“你爱不爱我?”

“爱。”

“那为什么不亲?”

“有点,有点,有点那个。”

“脏吗?”丈夫不吭声,她扭身下床,穿上睡衣,搂着女儿睡了,胸口鼓个不停。

小汐搂着女儿,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她想,是我长得不如别人,还是我不够贤惠?闺蜜长成那样,她老公那么帅,居然经常吃她,吃得她要死要活,飘飘欲仙。想着想着感到下面湿热,听见丈夫均匀的喘息声,他已经睡了,“属猪的,能吃能睡。”“他”第一次见到我,就夸我优雅美丽,夸得人家还很不好意思。想到“他”,小汐的内心立马有些甜。半年前,一个年轻帅气的青年人来到学校,接替丈夫任团委书记,都说有点来头,她才不管有什么来头呢,反正与自己没多少关系,自己马上退团,几乎不参加年轻人的活动,尤其是丈夫兼任几年团委书记,没情趣,不搞什么活动,她这个当妻子的团员觉得在丈夫手下很没面子,正想退团。令她意想不到的是,没过几天,“他”敲开她办公室的门,“颜老师,请你参加会议,在四楼会议室,半小时后。”说完微微一笑,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转身,帅气地走了,也没给她拒绝的机会。

“我姓卿,卿卿我我的卿,叫子迁,儿子的子,搬迁的迁,不太好记,这样吧,有人说请你自己谦虚点吧,请自谦。不过,我实际上不需要自谦,因为我本身不学无术,在各位老师面前,不自谦都显得孤陋寡闻,再自谦,那简直是上海话里的瘪三了。所以,学校让我当团委书记,实在是赶鸭子上架,还请各位多多包涵,多多帮助。”“他”的开场白逗得大家笑了,小汐也笑了,名字真有意思。

团员会的第二天,卿子迁敲开了小汐的门,原来他把团委书记的办公室搬到三楼,小汐的斜对门,二楼的改成副书记室,小汐丈夫担任党总支副书记。“颜老师,能麻烦你一下吗?我想借几本书。”

“不麻烦,我就是干这的。”小汐拿起图书室的钥匙就走,卿子迁紧随其后。“好干净。颜老师,我还没见过图书馆打扫得这么干净的,你好能干。”卿子迁很自然地说着。“谢谢。”小汐坐在办公桌前,等着他找出书来登记。“颜老师,我想,你家里肯定一尘不染。”声音从书架之后飘来,一下子撞击着小汐的胸口,我感到她心快跳了几下,她想,真会说话,真是有心人,丈夫为什么就视而不见,从来没有夸赞过自己?“卿老师,你选好了吗?”她有意回避。“就好了。”他长叹一口气,“其实,做家务可累人了,别看那一亩三分地不大,蹲蹲站站半天就没了,累得腰酸腿疼,还看不出什么成绩,不会被表扬。李书记好幸福。”不知不觉,小汐也长叹一口气,“唉——”欲言又止,我感到她胸口起伏。她接过他递过来的三本书,一一登记,没有抬头,“好了。卿老师。”语气明显温润。他拿着书,目光停留在她身上,见她没有看自己,转身走出图书室,在跨出门的那一刻,一个声音留下了,“颜老师,敢跟你说句话吗?你端庄大方,与众不同,真有气质。”她抬头看去,只见他的背影,我听见她的心砰砰直跳。她想,见过自己的男人几乎都会夸自己长得好看,看来不是我长得不好看,而是那个书呆子视而不见,或者不善欣赏。颜汐语突然意识到,这是丈夫的第三个缺点。小汐又想,第一次就这样夸一个女人,未免有点轻浮吧。我和小汐想的一样。

颜汐语匆匆往教学楼赶,就怕碰到什么人,为了送女儿托儿所,已经迟到了。当时学校小,就一座楼,教学办公在一起。走上二楼,她一只脚已经跨上通往三楼的第一级台阶,犹豫了,五秒钟,她退下来,转弯走向二楼校长室旁边的副书记室,手伸进包里,碰到两个苹果。我知道,小汐刚才犹豫着,是将苹果送给卿子迁,还是送给丈夫?为什么会想着给卿子迁呢?她也不清楚,潜意识里觉得有些怪。过去她习惯每次洗好两个苹果,顺路给丈夫一个,自己留一个。今早在家洗苹果,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洗三个,然后马上否定,必须两个。

副书记室门开着,丈夫没在。颜汐语走到桌前,看到桌子右上角一部电话,旁边一包餐巾纸,左上角一摞作业,左下角高二几何教科书,摆放整齐,有些欣慰,他终于学会整洁了。取出一张餐巾纸铺在玻璃板上,再将大一点的苹果放在纸上,这时,他才看见不知何时玻璃板底下压着自己的一张照片,放大了的,还是刚结婚后去公园拍的,自己站在一树桃花前,开心地笑着,丈夫用傻瓜机子抢拍的,瞬间捕捉恰到好处,“你看,颜汐语,人面桃花相映红,我最喜欢看你开心的笑容。”他说过好几次类似的话,是的,只要她开心,他从不烦恼,一旦见她不开心,他着急得乱转,不知道如何是好。她心底升腾起一股暖流。

“是的,我曾经很幸福。”小汐一时怔住了,“为什么用‘曾经’呢?难道现在不幸福了?我是幸福的。”我知道她又想起了自己的恋爱与婚姻。当初就是为了尽快逃离姑妈家,离开见不得她的表弟表妹,刚二十四岁就嫁给他了,他大五岁,是大哥哥,应该会疼自己,让着自己。实际上,他确实让着她,尤其是吃的,他本人出身农民,从小过惯苦日子,从不挑食,从不讲究穿戴,生活上基本没有自我,只要是她爱吃的,他哪怕一口不吃也行,谈恋爱时,她爱吃橘子和香蕉,他每次都在包里装上几个橘子或香蕉,变戏法似的送到她面前,有时还给她剥好,看着她吃,她给他吃,他说不爱吃水果,喜欢喝开水,其实她知道他没钱,舍不得,为了保住他的自尊心,她也不说破。刚结婚,家里还是很拮据,无论什么好吃的,他能省则省,都会留给她,她被呵护得有时想哭,每当她因为日子拮据而郁闷,他总是搂住她,说,“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那是妈妈去世后再也没有的感觉。我觉得小汐内心满是幸福,然而下一秒,“哎——”她叹息着出门。

当时看他实在,不会欺骗人,值得依靠。小汐依然在想,可是,那也太实在了,连一句哄我的话也没有,那还是新婚蜜月里,我从办公室跑到他的办公室,那时他还是团委书记,一个人一个办公室,进门我就问,“亲爱的,想我了没有?”他倒好,“咱俩刚从家来学校,分开才一小时,我还没来得及想呢。”多扫兴!你就不能顺口说“我也想你”吗?骗骗我,会死人吗?真是个理科男,没办法。小汐心里依然暖融融的。

颜汐语刚坐在椅子上,将包里的东西一一取出,一手拿餐巾纸,一手拿苹果,卿子迁推门进来了。

“人面苹果相映红。请问颜老师,那诗是不是这样说的?”

“你是语文老师,还问我?”已经很熟悉了,随意说。“给,洗好了。”小汐举着苹果。

“就凭那句诗,我可舍不得吃。再说了,我哪好意思让女士为我拿苹果呢?在我们家,都是我挑好,洗好,削好,有时还得切好,再送给娟娟的。”娟娟是他的妻子,是我市最大一家国营企业一把手的女儿,小汐知道。

小汐美丽的眸子瞬间暗了,“我这有水果刀,我们一人一半。”

“不啦,我马上出发,去省城参加团代会。我过来是问问,你有什么要捎的?”

小汐摇头,黯然伤神,丈夫出差从没这样问过自己。

卿子迁说马上出发,却没离开。

小汐眸子里打着问号。

“颜老师,怯怯地说一声,祝你生日快乐!”卿子迁说着右手从背后慢慢拿伸出来,一小束满天星呈现在小汐的眼前。

小汐非常惊讶,“谢谢。你怎么知道的?”事实上,连她自己都忘了,一星期前忽然想起过,和丈夫说了一声,丈夫木讷半天,才说,到时候,给你做拉面,后来丈夫没提,自己也忘了,因为从没过过生日。

“嘿嘿,我能掐会算。”他说着就将花往小汐手里送。

小汐赶忙伸手接,却突然停住了,似有顾虑。

“我想你家里肯定有李书记送的红玫瑰。作为同事,我就送一束满天星。”卿子迁边说边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白色小瓷瓶,将满天星插入瓶子,放在桌上。“祝颜老师纯洁浪漫,素雅芬芳。”

“谢谢。”声音很低,只有他们二人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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