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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 九
李瑾找不到爸爸，李文革丢了。
李瑾和丈夫邱君实疯了似的打电话。打电话给爸爸所有亲人，包括爸爸姑奶奶家的儿孙，都说没见到；打电话给爸爸原来工作过的扎和中学，打电话给现在工作的葛庄中学，打电话给爸爸支教过的黔西南三树杈中学，都说没见到。
整整一天了，他们俩就在三河市望海区爸爸的房子里，忙着打电话，中午都忘吃饭，现在每人的嘴唇都起了一层白皮，嗓子哑了，直冒火。
“君实，爸爸是不是寻短见了？是不是爸爸已经死了？”李瑾坐在沙发上，恐惧地看着丈夫，泪水直流。
君实正在为妻子倒一杯温水，端过来，递给妻子，同时坐在妻子身旁，紧紧拥抱着，给她安慰，再拿起纸巾，轻轻为妻子擦泪。他心里也没底，或者说，他也这样认为。不然，岳父为什么把仅有的这套房子悄悄过户给他们夫妇？看着茶几上红的房产证和绿的土地证，他觉得刺眼。“瑾瑾，不会的，爸爸很顽强，你看那次灾难他都挺过来了，还能有什么让他想不开呢？他那么爱你，怎么会舍得离开你呢？我相信他没寻短见。”他仍然紧紧拥抱着妻子，妻子也任由丈夫抱着，这样她才感到踏实一点。“瑾瑾，我看冰箱里还有菜，我去做饭，你先歇着，吃完饭，有力气了，我们再打电话。”
“可是，他为什么不辞而别？他为什么等我结婚后，为什么在爷爷去世后，是不是觉得再没有牵挂了？君实，我害怕，害怕再也见不到爸爸了。”李瑾眼巴巴看着丈夫，却是朦朦胧胧，泪水盈满眼睛。“都怨那个女人！”
“瑾瑾，我想爸爸不会的。他不是多次说不怨她了吗，还让你一定要认她。我相信爸爸是不会寻短见的，他肯定是想出去散散心，一定会回来的！”君实用坚定的语气，既是安慰妻子，也是安慰自己，虽然他也是那么猜测的。“别乱想，我做饭，你两天没好好吃东西了。”
“君实，谢谢。”
“瑾瑾，你看，见外了。咱们是夫妻啊，哪用谢谢呢？”他松开手，右手拇指轻轻拂过她皴裂的嘴唇，“喝点水。”
看着丈夫去厨房，她也想起来去一起做饭，他们从来都是一起进厨房，一边说话一边做饭，一起吃饭，再一起洗碗刷锅，因为爸爸说过，夫妻永远都要在一起，同甘共苦。可是，她真的起不来，身子被抽空了似的。茶几上，是从爸爸书桌抽屉里找出来东西，有房地产证，有银行卡，有手机，还有他的身份证，一张纸条，短短几行字，留给她的，“瑾瑾，你成家了，君实是个好丈夫，爸爸放心了。你要好好珍惜他，爱他。爸爸想离开家，你们不要找了。这张卡里有七十万，是给我的外孙子外孙女的，密码瑾瑾知道。”她捏起那张绿色建行卡，觉得很沉重，沉重得手在抖，她当然知道密码是什么，就是爸爸妈妈和自己出生年后两位的组合。卡旁边是爸爸的苹果手机，还是前年君实给买的，她三天两头和老爸通电话，可是大前天，她去医院检查，没有打，到了前天上午十点多，她拿到化验单，高兴地直蹦，急着给老爸打电话，通的，却没人接，她想老爸见到后会回复的，然而，到晚上也没回复，于是她再打，居然关机，“可能老爸又忙着编资料，挣钱。”是的，老爸在开车撞人后，先后花出去五十多万，后来他就发挥了特级老师的作用，拼命为杂志编资料出题目，每年能挣十七八万，四年居然挣出七十万，除了再给被撞家属十来万，其余都交给妈妈。昨天，她一早就打电话，一直打到晚上还是关机，她有点心慌，老爸怎么老是关机？她想和君实说，可是君实正在准备一个大的建设项目的投标书，忙得一边吃饭一边看图纸，她没好意思说，等到今天早晨，再打，还是关机，她再也忍不住了，紧张地告诉丈夫，君实一听，也慌了，责备她为什么不早说，于是放下手头的活，就从江州开车来了。
“老爸为什么连身份证和工资卡都不要了？”一种不祥的感觉再次控制了她。她拿着爸爸的身份证，那是前年换的，还不到五十的老爸，鬓角全白了，眼里有的是忧郁，再也没有昔日的欢欣。她越想越害怕，一个人不论走到哪里，都离不开身份证，老爸为什么不带身份证？难道他真的承受不住了？结婚一周后，她想起孤零零一个人的老爸，便和丈夫开车跑了三百多里，一早就来到父亲家，怕老爸还没醒来，就自己开门，一下子眼泪下来了，灯还亮着，一股酒气，老爸趴在书桌的围棋盘上睡着了。她知道老爸爱下围棋，在北方经常和同事们下围棋，再后来，她常看到爸爸一个人坐在书桌前，右手执黑，左手执白，自己和自己对垒，围堵，突围，厮杀，而妈妈在另一屋里垂泪或怨嗔。她现在才知道，爸爸是在和自己战斗，宁愿让自己血流成河，也不想和妈妈冲突。想起父母的冲突，一开始不知为什么，记得小学四年级，六一节，妈妈看完自己的表演后送给自己一块冰激凌就走了，马上有一群同学围过来指着妈妈的背影笑着说她妈妈和一个叔叔在小土丘的亭子上搂抱亲嘴，还勾起小拇指羞她，她着急地辩解说妈妈才不会呢，一名六年级的男生仗着身高马大，过来勾着小拇指在她鼻子上一刮，笑嘻嘻地说，“我亲眼看见的 ，我们还有三个人呢。不信找来问问。”她扑上去和他抓到一起，竟然把男生的脸抓烂了，自己也挨了几拳头。打完架哭着回家，问妈妈，“他们说你和一位叔叔在亭子上搂抱亲嘴，妈妈，那不是你吧？”妈妈只是垂下头，却没有证实自己的希望。爸爸马上说，“瑾瑾，他们看错了，那绝不是妈妈。”记忆中那时妈妈老是埋怨爸爸，这也不行那也不中，横竖看不顺眼。后来举家调到三河市，家里又和谐了，爸爸妈妈形影相随，周末到处玩。可是，她在场时，他们欢欢喜喜，她不在场时，他们相敬如宾，尤其是爸爸，老是看着妈妈脸色行事，而妈妈的眼里是一片冰冷。所以，她总觉得在这和谐的背后，潜藏着着一些东西，是什么东西呢？渐渐地，她还真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父母都不到四十，却老是分床而睡，她隐约觉得他们的婚姻出现问题，而且问题出在妈妈身上。直到大四时，也就是爸爸支教那一年，她才进一步确定妈妈的背叛。一次深夜十二点过了，父亲突然打电话给自己，说是明天降温，要加衣服。他是会提醒自己注意天气变化，心细得胜过妈妈，也正因为心细，所以他从来没在十一点宿舍都睡觉后打过电话，况且那几天天气没有变化。她奇怪于老爸的行为，思考很多天，总觉得发生了什么，于是在深夜给妈妈打电话，十次有八次是占线，而且时间很长，她也试着打电话给爸爸，一打就通。这时，她大脑一个激灵，原来爸爸也发现了妈妈在和别人煲电话粥。她第二天就到移动营业厅，输入老妈的手机号，一大串通话记录打印出来，都是深夜时分，有时长达三小时，而且对象就一个手机号，一查，便知道是晴川河谷地区的，难道就是妈妈搂抱的所谓“叔叔”吗？她愤怒了，为自己，更为爸爸，但却无法说什么，于是发短信提醒，“老妈，早点睡觉，我怎么一打电话就发现你在煲粥，爸爸再有几个月就回去了，你怎么还像热恋似的。”后来深夜电话没了，她到营业厅再一查，转移到上班期间和中午了。想起四年级时被同学们嘲笑，她就感到羞耻，“可恶至极！”更可恶的是，她居然抛弃丈夫、女儿和整个家庭，跑回原来的晴川河谷地区，投进那个男人的怀抱！之后，爸爸变得更加沉默，头发几乎一夜之间全花了。“要不是她，爸爸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李瑾心里念叨着，充满了对老爸的同情，也不由得对妈妈产生一些恨意，“都怪那个女人！”
“瑾瑾，饭快好了，你再喝点水。”厨房忙碌的丈夫对她说。
看着君实戴着围裙，又是切菜，又是炒菜，又是做汤，一刻不停，她发自内心感激，更感激的是他和他们一家对自己的信任。大三时，她遇到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异性，那个英俊的涂海奎，他们很快沉浸在热恋之中，大学毕业，一起在江州找到工作，相爱三年了，两人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都一起看了许多楼盘，准备买新房了，然而，涂海奎却失踪了，好几天找不到，也联系不上，到单位问，说他请假一周，也不知道什么事。她隐隐感到不妙，可是又想不出问题出在哪里。终于见到涂海奎，问为什么不辞而别，为什么请假，为什么电话关机，一连串的为什么弄得他躲躲闪闪，最后他开始反击，“李瑾，你说你妈是和你爸离异的，但是，但是，你为什么没告诉我你妈是私奔的？”这一问让盛怒的她一下子瘪了，耻辱，比四年级六一节那天还要羞耻，她无法回答，默默流泪了。“我妈说，买猪娃子还得看猪圈呢，一个私奔女人的女儿好不到哪里。他们坚决不同意。”她哭得言不成句，“涂海奎，你呢？你怎么想？我们……三年了，你不了解我吗？你，你妈，欺人太甚。不成……就不成，你们，凭……凭什么……侮辱我？”此时此刻，她才深深体会到那么好面子的爸爸承受着多大的屈辱，从而对曾经无比依恋的妈妈颜汐语充满了仇恨，连妈妈也不叫了。后来，人们介绍，认识了邱君实，接触下来，感到他朴实，诚恳，认真，专一，真的像爸爸，就爱上了，但她没有隐瞒，如实告诉了他，他说，“那能说明什么？她是她，你是你，我相信你，相信我看到的。”她又让他告诉家人，没想到她妈妈和他说了一样的话，她以为他骗自己，等到见到他妈妈，才真正放心了。
艰难地吃完了丈夫做的饭，不是不好吃，而是没胃口，要不是看到君实担心的样子，她一口也吃不下，老是想着，不知道爸爸在哪个水库里，还是挂在哪棵歪树上，或者躺在哪间破屋里，或是摔在哪个悬崖下……君实不善哄自己，端着碗，“吃点吧，瑾瑾，不吃会饿坏的，再说了，刚怀了宝宝，会把宝宝饿坏的。”她一听饿坏宝宝，也着急了，就把吃饭当做炸碉堡，悲壮地去完成。要知道，结婚后，生孩子成了她最迫切的任务，不是为自己，而是为爸爸。结婚前，她曾劝爸爸再找一个老伴，老爸总是说等你结婚后吧，结婚了，再提起，老爸总是苦笑笑，不说话。她想，他可能心里还想着那个伤害他的女人，或者害怕走进婚姻，因为婚姻留给他的只有伤痛和屈辱，满腔情感如同覆水，男人的脸皮如同鞋底，他的心早已千疮百孔。她也就不再劝爸爸找老伴了，可怎么帮助老爸走出婚姻的阴影呢？又想到爸爸做老师，一辈子爱孩子，只有给他个孩子，才能给他脸上染上一抹笑容。可是一直没怀上，而且越着急越怀不上，四年，肚子还没动静，她和君实一起去医院检查，都没问题，医生辅导他们注意事项，其中尤其说别太着急。可是，能不着急吗？她就是想尽快把这个礼物献给孤独的爸爸。刚刚检查，还没来得及把这个喜讯告诉爸爸。她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早几天去检查，早几天告诉老爸；后悔前天检查结果出来，没能电话告诉老爸时，为什么不马上驱车来找老爸。如果再也无法把这个喜讯告诉爸爸，那将是自己终生的遗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