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梦里,颜汐语又开始挣扎了,恐惧地挣扎着。记事起,她就开始了挣扎,想和妈妈离开那个家,不见爸爸,可是又不得不回到那个家,不得不面对爸爸。刚到姑妈家头一两年,虽然会梦见妈妈,想妈妈,想着想着都忘记妈妈的样子了,虽然妈妈的样子已经刻在自己的脑海里,然而没有挣扎之苦。姑妈一家人很欢迎她,姑妈自不必说,姑父也有种解放,不用被两个孩子缠着,完全把儿子姑娘交给了这个大一两岁的小姐姐,自己可以外面下棋喝酒,所以对这个外侄女还慈祥;表弟表妹突然有了个姐姐,可以领着他们玩,也很开心。然而,一次表弟不知被谁惹了,回家把气撒在她身上,她不接受,把表弟搡了一把,表弟打滚耍赖,向姑父告状,姑父则看着他们,让他儿子将她打了一顿,把她的脸、手臂、脖子给抓出一道道血印子,她偷偷跑到曾经是自己家的房子里,蹲在曾经是她和妈妈睡觉的房间,就想在那里过夜而不回姑妈家,可是黑夜来临,老鼠野猫嘶叫,吓得她连哭带叫跑回姑妈家,因此,她在梦里就挣扎开了,她不想回到姑妈家,却又不得不回到姑妈家,她想回到自己家,可是回到自己家后又想回姑妈家。即使上大学,她还挣扎着。和李文革结婚,彻底不用挣扎了,躺在丈夫的怀抱里,枕着丈夫的胳膊,她连梦都不做了。现在,挣扎的噩梦又来了,而且醒着时候也像在梦里一样挣扎着,她纠结着,想见到丈夫,又怕见到丈夫,想和丈夫亲热,却又怕和丈夫亲热,怕什么呢?不知道,或者说,不是怕,而是不情愿;想回到家里,又怕回到家里;怕见到卿子迁,又想见到卿子迁,甚至上到三楼,心里有点雀跃,却又感觉再也不上三楼更好……
所以,一方面,她尽量不呆在三楼,而是躲在四楼图书室,老远见到卿子迁就躲开,实在躲不开的,很同事性地打个招呼;一方面,去丈夫办公室的次数多一点,可是多了又怕老师们说自己是炫耀,那么回家再精心些做饭打理家务,还厚脸皮地求着丈夫做爱。
然而,心里的裂缝没有弥合,却悄悄扩大。因而,她更加恐惧。静下来,她常常归因,怪丈夫吗?真有些冤枉他。怪自己吗?好像也不全是。怪卿子迁吗?他除了喝醉酒那次,其他错在哪呢?况且,那次他出发点是好的,为了刺激丈夫呵护我,“女人天生是被男人呵护的”,言犹在耳,想起这句话,心里不由得冒泡,温暖起来。
“颜汐语,我炒胡萝卜丝,切不细,你来切好吗?”李文革越来越操心家里的生活了,这不,他先到家,而且买好了菜,换好了衣服,戴上围裙,还要抄她很喜欢吃的胡萝卜丝。
“整天颜汐语颜汐语的,李书记在家还是点名吗?那我只能说‘到’。”
“……”李文革发蒙,不知怎么又惹着人家了。
“文革,咱们是夫妻,我是喊你‘文革’你爱听呢?还是喊你‘李文革’你爱听?”颜汐语觉得刚才说话声音有些生硬,这次温柔起来。
“当然是‘文革’,你一喊‘李文革’我就发毛,知道坏事了。”李文革放心了,笑了。
“对啊,别人应该喊我颜汐语,而你就不应该,那样就远了,生分了,不是吗?”
“是的,颜汐语。”李文革马上改口,“哦,汐语。”
小汐笑了,换好衣服,切胡萝卜丝,心想,连他都喊自己“汐语”,自己的丈夫还那样喊,不舒服。再一想,这傻瓜从来都是姓名一起喊的,自己过去有点不舒服,现在听了竟然不能容忍了。
“哎,卿子迁,你看我这大衣合适吗?”颜汐语在三楼走廊碰到卿子迁,嘴巴不受控制地冒出了这句问话,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更别说卿子迁了,他也瞪大了眼睛,因为,这是她第一次主动问他这样的问题。
他看看,暗粉色的呢大衣,长款,到膝盖下,衬得她的脸色更加红润,整个人更加楚楚动人,就是有点不足。“颜色、式样都与你的气质吻合,做工精细,就是——我说了,不合你意,别生气。就是腰身处略微松弛一些,严格说,宽了一些,你不如到服装店配一根同色同料的带子,在后面两侧加两个同色同料的穿带子用的布襻,你们女人懂的,稍微收一下腰身,应该更好看。”
“谢谢,子迁。我也这样想的。”老天爷,自己怎么这样称呼他?可是一出口,却觉得更合自己的心意。
卿子迁再一次瞪大了眼睛,看着她转身走进办公室,就像逃跑似的,很快。
关上门,颜汐语的胸口剧烈起伏,我太能感觉到小汐的内心了,翻江倒海似的。她的脸火烧火烧的,红彤彤。
我怎么去问他呢?自己想不通。然而,也不是没原因的,首先是文革不善鉴赏,不善提意见,而且很不用心,我买来就穿给他看,看电视的他看了一眼,随口“不错”就又盯着电视上的足球赛了。
“文革,你再看看嘛,怎么不错了?”他只好再转脸,又看了看,“颜色不错。”
“有没有缺点?”丈夫摇头。
而子迁呢?上次张梅拿来几套衣服,叫我到她办公室帮助参谋,我也拿不定主意,好像都行,又好像都有缺点。正在犹豫不定,子迁进来了,大伙马上请他帮张梅参谋,他拿起几件衣服在张梅身上比划一遍,说,“说实话,都能穿,都有点不足,非要我给选一件的话,就是那件竖条上衣。不好意,胡说了。”我暗自佩服,我也感觉就那件衣服好一点,因为张梅个子矮身子胖。还有一次,我上完课拿着书本从二楼往三楼走,正好他从三楼往下走,碰在楼梯上,他看我一眼,注意看了我的肩头,轻轻说,“汐语,回办公室看看你左肩后面,好像有油渍。”我小跑着回到办公室,锁上门,脱下一看,可不是,是小瑾拿着冰激凌的手印,我穿着上了早读课,上了第一节课,丢人。早晨和文革并肩走进学校,那个马大哈什么也没看见。嗐!是马大哈吗?其实是不用心。我越来越感觉到说他马大哈,也是我的一种自欺欺人,为什么他教学从来都不马大哈,那么严谨,课堂那么环环相扣,行云流水,那么受学生欢迎,写的论文到处发表,那是他热爱教学,爱就用心,用心就有发现。想到这里,我的心遭遇了寒冬。干吗跟自己过不去呢?人各有长短吗。我还是想给自己找安慰。
她真是在为自己的行为找理由,不由得想多了。
连续几天,颜汐语中午都不休息,做好饭,俩人吃完,文革休息,她就骑车在镇上各个商店、服装店、缝纫店去配带子,跑遍了,都没成。她很懊恼,希望有机会去市里再配,然而又不甘心,因为这些天正好是穿呢大衣的时候,过些天,热了,穿不得了。
从最后一家服装店出来,骑车赶忙往学校赶,到上班时间了。气喘吁吁进到自己办公室,倒杯开水,捂捂手,轻轻喝着。
门开了,“汐语,你看。”子迁拿着一个小布袋,递给她。
“什么?”她没接。
“打开看看,你需要的。”
哇!是自己寻找几天都无果的暗粉色呢子带子,还有两个布襻,一个针线包。她的手激动得发抖。
“子迁,谢谢。哪里找到的?我都找死了也没见到。”她来不及想更多的,只是心里甜甜的,暖暖的,不由得眉眼轻弯,笑盈盈地看着他。
“你真美!”他说完,心里已经准备好接受她生气的眼神。
“谢谢。”她没有生气,依然笑颜如花。
两人的心都醉了。
“你自己缝一下。会吧,不会的话,我倒是会。”
“会。我自己会缝。”她从衣袋里取出呢大衣,再拿出针线。
“我先回办公室。缝好了,不介意的话,我办公室有穿衣镜。”
“谢谢,子迁。”她抬头,他已经出门了。
缝好了,她锁好门,先穿上,系上腰带,看看腰身轻收,曲线有了,后面看不见,挪开脸盆架,对着洗脸用的方镜,不方便看。
“去子迁那看看。”她这样穿着就走,到门口又停着了,右手还抓着门把手,“文革看见怎么办?”很长一段时间,夫妻俩再也没有吵架,平平静静,自己尽量注意在学校的言行,尤其注意和子迁的距离,回家也是竭尽温顺;文革更是小心翼翼,抢着干家务,尽量多陪着我们母女,再也没提过去的事,表面上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如果再因为子迁吵闹,真怨自己不识好歹了。
“嘀”,谁啊?点开,子迁的短信,“缝好了吗?你穿上一定很美的。李书记刚骑车出校门了。”
这个子迁真善解人意。她这样想,丝毫没有觉得和另一男人一起对付自己的丈夫时,已经把丈夫置于十分尴尬的境地。她马上过去,刚进门,子迁就把门锁上,她有点惊慌。
“怕别人打扰,还会传闲话。”说着,他就坐在办公椅上。
她走近穿衣镜,看到自己的全身,真合适。她又尽量别过脸,看自己的后腰,虽然能看见,还是有死角。
“看这里。”子迁的声音就在自己的头顶,害得她一惊,就见他举着一块大约二十厘米的长方镜,举在她的右肩上方,她稍微侧脸,就能看清自己的背后。
“我看很合适。更有曲线美。”子迁说。
腾腾腾,轻轻的敲门声。
她惊慌得像只小兔子,眼神满是惧怕。
他右手食指竖起,贴向她的嘴,可能又觉得不合适,又贴向自己的嘴。
腾腾腾,“我看见早晨他来学校了的。哪去了?”是张书记的声音。
子迁马上掏出手机,关机。
果然,门外的手机响了,一阵子,手机不响了,脚步声响起,张书记走了。
她满头是汗。
他开门,伸头看一眼,向她点头,“快走。”
她逃之夭夭,还得蹑手蹑脚。
关上办公室的门,她才双手抱着胸口,捂住就要冲出胸腔的心。“好悬!”她后怕,心有余悸,同时,又很兴奋,像是经历了一次大冒险,平安归来,兴奋得很甜。
这一次冒险,把她灵魂深处的冒险精神激发出来,她时不时想去冒险,有种悲壮的诱惑。
“子迁,看我这样披散着头发能去上课吗?”颜汐语在办公室洗完头发,披散着乌黑的头发,油亮着,泛着光泽,瀑布一样,她突然就想让子迁看看,还想去照照大镜子,于是就跑进他的办公室。
他看着她,眼里闪烁着艳羡的火光。慢慢地看着,好几秒钟,没眨眼,没言语,只是喉结滚动,咽着口水。“美,美得没道理。”
她听着几个字,就像喝了蟠桃会上的御酒,醉得彻底,也醉得幸福,幸福得找不到边。
“我还能想象得出,我们汐语如果是刚出浴,那简直是倾城倾国。”
可恶,你怎么这么会夸人呢?她越来越觉得他的话色香味俱全,有着无穷的诱惑。她不敢睁开眼睛看他,她怕自己被他的语言灌醉了不说,还可能被他眼睛里的水波给淹没。
“是不是书记已经审美疲劳?”
“你对你的娟娟没有审美疲劳?”她打心里不喜欢他这样评价丈夫,尤其在这时候,更不应该提到丈夫,内心还是愧疚的,虽然她承认丈夫可能已经审美疲劳了,或者说他就没有发现美的眼睛,虽然她心底里有着对丈夫从不欣赏自己的埋怨。
“人和人不一样。就像同是女人,娟娟没你美丽,也没你能干贤淑。你是永远的蒙娜丽莎,我就是达芬奇的崇拜者。”
这个男人的前世一定是一个魔鬼,总能猜到他人的心理,说到他人的心坎里。颜汐语这样想着,还是没睁眼。忽然感觉到头发被抄起来,轻轻地一拢,接着卡的一声,她忙睁开眼睛,看着镜子里,自己的头发被一个美丽的发卡从中夹住,和身上的衣服一样,显出自己腰肢的柔细。
“要是披散着进教室,学生还能安心听课吗?为了拯救你们班的学生,我只好献出一个发卡,约束一下你的长发,掩饰一下你的美。”
“子——迁——”她不知说什么,觉得只有这样柔柔地,轻轻地喊一声,才能表达自己的心意,就像结婚那天晚上喊“文——革——”这样想着,她马上觉得类比不当。
六一节,上午第二节课。
“汐语,你是上班前洗了澡,刚刚在办公室又洗了头的。”卿子迁坐在椅子上,看着披散着头发进来的颜汐语。
点头。是的,早晨没有早读,丈夫把女儿送往幼儿园,并说顺便去参加女儿的庆六一文艺表演,颜汐语看着丈夫走了,忽然产生一个念头,到洗澡间——两年前他们在院子里加盖两间平房,一间做饭吃饭,一间作为洗澡间,上面安了太阳能,丈夫说你爱洗澡,这样可以天天洗——脱下衣服,很认真洗了个澡,虽然昨晚已经洗过了。洗完后,挑了月白色上衣,挑针织线花样,竖条,椭圆低领,粉白颈项尽显;中牛仔裙,仿佛洗得泛白的颜色,越发衬托一双美腿:整个打扮,洋溢着青春的气息,根本看不出是四五岁女儿的妈妈。到了办公室,打了两壶热水,提了半桶冷水,又把头洗了,用毛巾擦了几遍,想用吹风机吹干,想想算了,把子迁给的发卡戴上,临出门又取下。“你怎么知道的?”
“一看二闻,你洗澡后特殊的体香,还没进门就让我迷醉了。”
“讨厌。”她自己都觉得脑子进水了,怎么这样撒娇呢?
“你这玉坠——”卿子迁起身走到汐语跟前,伸手轻轻捏住她胸前的我,我立即觉得有一股浊气,很不舒服,不像李文革,他也会拿起我,没有浊气,没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我想挣脱,但是我不能。他的手依然捏着我,手背触在小汐胸口细白润滑的肌肤上,小汐激灵一下,触电似的,却没有往后躲,我知道她心里麻酥酥的,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我想她的眼睛一定充满陶醉,可是我看不见,此刻正被他那大拇指捻搓着。“形状是颗心,好像有个字,什么字?”他借机低头伏在小汐的胸口。小汐,你怎么不躲呢?我为小汐着急,隐隐感觉要有什么事发生。
“那个字早就磨得认不得了。是我妈妈给我的,在我八岁那年,妈妈生病住院,回家后,就把自己脖子上的玉坠取下来,挂在我的脖子上,说,‘小汐,这个玉坠是你姥姥的姥姥的姥姥传下来的,我结婚时,你姥姥给了我,说她会保佑我平安,现在我传给你,让她替我保佑咱们小汐一生平安。’我好奇地问妈妈,为什么不等我结婚时再给我,妈妈没有回答,只是叮嘱我,不能给外人。”小汐轻轻柔柔得声音真好听,我却觉得不对劲。
“小汐。”他不顾小汐惊讶的眼神,我知道那是小汐听到他亲切地称呼自己“小汐”,连文革都没这样称呼过,脑细胞锈住了,片刻之后又欢快地蹦跳着,他继续说,“这玉只有你才配得上,别看磨损了,但是玉的品质纯粹,无一点杂质,纯洁,且浑然天成,晶莹剔透却又深不见底……”
砰地一声,门被撞开了,李文革来了!他愤怒的眼睛喷射着火焰,吓得他们二人呆住了,卿子迁的脸几乎贴在颜汐语的胸口,而颜汐语呢,一脸开心地笑着,在李文革看来特别暧昧。
李文革一把抓过卿子迁手里的玉坠,一手抓住颜汐语的手臂,转身就走,拉得妻子左撞右碰,砰砰啪啪,到了她地办公室,踢开门,使劲往里一甩,“滚回自己的办公室!”头也不回走了,走廊腾腾作响。
我被他攥在手里,有些蒙,但是我能听见他喘气声音之粗大,听见他心跳之急速,我感到他浑身的怒火在炙烤着他自己,一会儿,我又感到从他心里向外扩散的凉意。他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拿起办公桌上的手机,握住我的右手伸开,看看我,将我装进衣袋里,又从抽屉里摸出一样东西,我也知道,是香烟和打火机,可是我纳闷,从没见过他抽烟。他关上门,噔噔噔走了,我还以为他要去收拾小汐,我为小汐捏一把汗,可是他下楼,出楼门,向东边走,走到东边一个水坑边一颗小树下坐在草地上,掏出一支烟,抖抖地想叼在嘴上,但是他嘴唇也在都抖,好不容易含住烟,摸出手机,打了几十下,才点上烟。
“汐语,你太过分了!”他从那次被小汐说了后,再也没喊“颜汐语”,都是汐语长汐语短地叫着,我给证明。
“今天是小瑾的节日,不生气,不生气,我跟小瑾保证过的,欢欢乐乐过六一。坚决不生气!谁要生气谁是个王八蛋!”说着,他流泪了,可能考虑到没人看见,他也不擦,就是不出声,默默地,默默地任由泪水滚过脸颊滚过嘴唇,流进嘴里,苦,比黄连还苦。
“我是男人,我有尊严,汐语,你把我的尊严踩在脚下,你简直把我的脸皮当鞋底,你让我怎么对你?你说,我该怎么对你?”他几乎泣不成声,只是不敢放开,仿佛一只野兽被勒住了脖子,我能感觉他的胸脯鼓胀着,要爆炸一样。
他不时地看看周围,可能怕有人发现自己。
掏出手机,点开屏幕,颤抖的手给小汐发了一条短信,“汐语,今天是小瑾的节日,我们不吵架。”
“嘀”的一声,他连忙点开,是小汐的短信,“李文革,我的玉坠呢?”
“从窗户上扔了。”他回短信。
“哼!!!!!!”小汐居然这样回短信,六个惊叹号,是一排排长矛。
还没放学,李文革骑车走了,他先去商店给女儿买了礼物,有毛绒熊猫,还有我叫不出名的,然后去蛋糕店订一份蛋糕,又去菜市场买了菜、鱼、半只鸡、还有女儿最爱吃的荔枝,又看到大芒果,是小汐爱吃的,他看看就走开了,推着车子走出菜市场大门,他停住了,回头,买了两个大芒果,回家,将东西一一放好,他拿出昨天的剩米饭,盛一碗,倒开水泡泡,找出咸菜,吃起来,咽一口,伸伸脖子,出口气,再吃。“嘀”,点开,小汐的短信,“我在你窗下都找了,没找见。李文革,我告诉你,不论我错不错,要是找不到玉坠,我杀了你!!!”他把刚含进嘴里的米饭吐出来,连同碗里盛的都倒掉了。
“汐语,不论如何,让小瑾高高兴兴过个六一,好吗?我求你了。”短信发出,他穿上衣服,推着车子走了。
颜汐语再也没给李文革短信和电话。李文革也没去学校,他到街头阴凉下,坐在地上和一群退休老头打扑克,还把那盒香烟掏出,散给大家,然后将手机关掉。
刚三点半,李文革就到幼儿园门前,却发现颜汐语已经站在那里了。
“我的玉坠呢?李文革!”等到李文革走近,汐语压低声音,却是咬牙切齿。
“丢了。”
“从哪个窗口丢的?”
“不——”他想说不知从哪个窗口丢的,但是看到平日干净得一尘不染的妻子,裙子上沾满泥灰,头上也是灰乌乌的,知道这个女人可能趴在窗户下面的地上找了好几个来回。刚结婚,有一次春游,她玩疯了,不知怎么将玉坠的绳子扯断了,丢了,她硬是拉着他在那么一大片草地上一米一米找过去,找到才罢休。他对着妻子挤出一丝笑,“你先回家,或者我先回家准备菜。回家再说。不吵架。”
她嘴唇动了动,却没说什么,骑车就走。
“菜我已经买好了,鱼和肉在冰箱里。”李文革对着妻子的背影说。
我想,李文革啊李文革,你干嘛赌气,把我给小汐不就得了。
等李文革接上小瑾,路过提上蛋糕,一路上跟女儿有说有笑地回到家里,一桌子菜已经摆好。
“小瑾,节日快乐。”小汐张开怀抱迎接着花枝招展的女儿,抱住女儿,狠狠地在女儿额头上亲了几口,但我却看出来,她眼里有伤感有恨意。
给女儿洗好手让她坐在桌子上,汐语说,“等着爸爸妈妈去给你拿礼物。”捏着丈夫的袖子往里屋走,原来她已经将礼物藏起来。“你说,玉坠呢?”
李文革摇头。
“李——文——革,你真给我丢了,我杀了你,然后自杀。我说到做到!”
李文革还是摇头。
“扑通!”颜汐语跪下了,“我求你。”
这可吓坏了李文革,妻子从来没有这样,马上扶她,被她甩开,同时被她眼睛里射出的寒光冻住了嘴巴,张不开了,只是右手抖抖索索从衣袋里摸出玉坠,还没来得及给,就被一把抓走了。
夫妻抱着玩具一起走出,笑着为女儿切蛋糕。
欢欢笑笑,三人吃完了节日饭,严格说是两个大人演着戏,哄得女儿吃了节日饭。惯例是李文革收拾洗刷,颜汐语扫地拖地,这次是李文哥唱独角戏,颜汐语去洗澡间又洗了个澡,化化妆,穿上白底粉红小碎花的连衣裙,出门。
“妈妈,你去哪?”小瑾追着问。
“妈妈出去透透气。瑾瑾乖,在家陪着爸爸。”走了,连我也忘了戴,也许是不能戴,绳子断了,就放在洗澡间梳洗台上。
“爸爸,你说今天热吗?为什么妈妈要出去透透气?”
“妈妈可能心里不舒服,透透气就好了。”父女俩在餐厅里说话,我听得很清楚。“妈妈为啥不舒服?是因为爸爸吗?”
“是的。”
“爸爸,你不要和妈妈吵架。”
“爸爸记住了。”
“这样,爸爸就是个好爸爸。”
“真是好爸爸吗?”
“是的,爸爸从来都对小瑾很好。”
“可是爸爸总会惹妈妈生气。其实,爸爸很爱妈妈……”“瑾瑾也很爱妈妈。”
“对的,要爱妈妈。爸爸只爱妈妈,可是爸爸不会爱,越爱越伤害妈妈。爸爸不好。”我听出了哭腔,我也觉得难受。“承认错误,改了就是好爸爸,爸爸不哭。”
“小瑾,你喜欢妈妈还是爸爸?”
“瑾瑾都喜欢。”
“瑾瑾愿意跟着爸爸,还是跟着妈妈?”
“瑾瑾都愿意跟。”
“要是瑾瑾只能跟一个,你跟谁?”
“妈妈,或者爸爸。”
“唉——”
“唉——”父女俩一人一声长叹。“瑾瑾是个小孩,你叹什么气?”
“瑾瑾学爸爸,还有妈妈,她也经常叹气。”
“瑾瑾乖,不要学爸爸妈妈。”
他们可能进卧室了,我什么也听不见了。
过了很久,可能那父女俩都睡了,小汐才回来。回来就直奔洗澡间,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脸,看自己的脖子,看着看着,就愣神了,愣神后马上脱衣服,洗澡。站在花洒下,打着香皂,一遍一遍搓着脖子,皮肤都搓红了,还在搓。
我看着小汐,觉得有点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