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二十年后,颜汐语才见到了李文革,不对,是了真长老。
那年,子迁快退二线了,常常领着秘书全国跑。六月份,听说他要率团去金湖参观学习,她要求跟着看看。起初,他说纪律不允许。她说自己出钱。无奈,他答应了。
一路上,年轻漂亮的秘书小仇精心照顾着她,一句一个阿姨,叫得人心都要化了。不过,她不喜欢,因为,凭女人的直觉,那又是一个小保姆。
午饭后,他们回到房间,子迁亲了她一口,这是颜汐语一直追求的夫妻情调之一,因为学外语,看了不少外国原文书和英语电影,一直羡慕人家西方国家的夫妻相处模式,见面要拥抱,分别要亲吻。记得自己和子迁说过,子迁就记住了。她心底一阵温暖。
“下午,我们要去参观一家化工厂,你去吗?”
“不去。”
“你怎么安排呢?”
“也许不出去。看看书。”迟疑一下,她又说,“也许出去随便走走。”
“好吧,晚上一起吃饭。”
他离开了,她也换上衣服,戴着墨镜,戴着斗笠,出去了。
他进了小仇的房间,女孩躺在床上,眼睛扑闪扑闪看着他,然后笑了,然后开始解自己睡衣的扣子……
她辗转乘公交车去了龙山寺,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
进了山门,沿着中央大道往前走,还好,前几天连续下雨,她知道是梅雨。现在放晴,却一点也不闷,往旁边的树阴下走,凉凉快快的。
通往大雄宝殿的路很宽,可以并排走几十个人,两边各有走廊,走廊两边都有树,她也叫不出树的名字。走廊外面还有一条可供一辆汽车通过的水泥路,再往外面,是劈开的山崖,山上丛丛密密的都是竹子,竹林里面一片寒色。头顶上的天蓝蓝的,偶尔飘过一片云,细长细长的,似断似连,整个天空像块巨大的碧玉,晶莹不杂尘滓,但你却看不透。
她的心怦怦直跳。她有点犹豫,甚至有点后悔,如果见到他说什么呢?可是,转身回去,谁知道这辈子还有机会再见到他吗?她在走廊的木椅上坐下,让微微的山风吹着。过了很久,才又起身向前走去。
进了宝殿大门,向释迦牟尼佛施礼,又在功德箱前,签字,留言,“佛祖保佑,君实瑾瑾小龙平安幸福”,再给义工一千块钱,记在功德簿上。然后请义工联系了真长老。
不久,她被义工领进客堂,说长老正在接待另一位施主,请她稍候。
她在一边站着,看客堂里不少僧众在接待施主信众。她沿着西边往东边看,在寻找了真长老。忽然,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娇小婀娜,很像小仇,她以为看错了,细看,是她,乳白色连衣裙,胸前配着那朵粉红色小花。她来干什么?不能让她看见自己,颜汐语往下拉拉斗笠,掏出墨镜戴上,虽然这里不让戴墨镜。墨镜是有度数的,戴上看得更清晰。她居然看到了在小仇不远处的子迁,子迁正对着一位僧人,双手合十。再看那僧人耳朵大大的,不是李文革吗?她赶紧转身,她怕两个男人一转脸就会认出自己。她想溜走,可是子迁的声音将她留住了。“李文革,哦,不对,了真长老,二十多年不见了,我很想你啊。”了真长老依然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想不到吧,你当年不准我入党,我现在是市委书记,你呢?你阻止小汐和我交往,她现在是我的夫人,你呢?你携家拖口逃到江南,你老婆还不是回到我的怀抱?我早就警告过你,小心你漂亮的老婆跟着别人跑了;我早说过,你会输得精光的。”看着眼前这位垂垂老矣,身披袈裟,低眉顺眼,面孔清癯的僧人,他报仇后的胜利之感油然而生,嘴角上抽。了真长老的眼里平静无澜,干净纯粹,合十诵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存乎内心,行诸现世。福报有常,劫数难逃。一切皆为虚幻。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卿子迁听得似懂非懂,再次看向长老的眼睛,发现他眼里的澄澈、平静、纯粹、洁净,而不是他希望看到的愤怒、羞愧、不甘、绝望,他觉得自己练了几十年的能置人死地的铁拳竟然砸在厚厚的棉絮上,自己被自己闪了,闪了胳膊,闪了老腰,闪了灵魂,转而又被那双眼睛给震慑了,感到害怕,无名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内心,刚才的高高在上的胜利之感没了,报复成功的满足瞬间化为无底的黑洞,吞噬着他的心灵,他转身而去,落荒而逃,竟然忘记招呼漂亮的秘书。不过秘书的眼睛一直长在他的身上,小跑着跟上,出了殿门,就挎上他的右臂,“人家还没来得及拜佛呢,你就跑了,你不信佛吗?”“共产党人怎么信佛呢?”他凛然正气,忘了刚才还在逃跑。
留在原地的了真法师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出家多少年,见过多少施主信众,好像从来没有这种感觉,仿佛有个熟悉的身影一闪,带动着他的心一抽动,他想搜寻,环看了一周,没发现什么,内心却空了,然后合十闭目,不停默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颜汐语到底没有勇气走到了真长老跟前,在义工还没来得及叫她时,就走出客堂,走出殿门,走出山门,打车回宾馆了。
颜汐语后来信佛,念经,听佛教音乐。65岁那年春天,她给李瑾打电话说想外孙子小龙,想他们全家。李瑾就和邱君实商量,邱君实说,“妈妈年龄大了,她从没要求过我们去看她,看来,我们必须去。再说,我们也有十年没见她了。”
于是他们周五请假乘飞机去了,见面后,李瑾发现颜汐语虽然仍然衣着整洁,可是衣服明显肥大了,那身子在宽大的衣服里,很不和谐;头发白了,眼角的皱纹簇成堆。颜汐语将一个笔记本交给李瑾,说是在她死后转给了真长老,封面工整地写着《写给我的丈夫李文革》,“当然了,你们可以看,我倒是希望最好先给你爸爸看,他看完后,如果愿意给你们看,你们再看。”交代完,她释然了,微微笑着,像是回忆,“你爸说过,让我先死,他后死,他怕他先死了留下我会很难过。我可能要遂他愿了,先他而去了。”然后一再告诫女儿,不要来给自己送葬,忘了这个妈妈吧,自己不配,有时间常去看看爸爸。他们在那里呆了两天,也没看见卿子迁,只有一个年轻漂亮的保姆买菜做饭,陪着颜汐语。
“怎么一直没见到卿子迁?”李瑾临走时忍不住看着颜汐语问道,她还是不叫妈妈,白说话。
“他很忙。”颜汐语很平静地说。
“退休了还忙什么?”李瑾怎么也想不明白,母亲是什么眼神。
颜汐语告诉女儿,别恨卿子迁,自己一辈子爱他,不论他怎样她都必须爱他,等到自己死了,你们与他就没有任何瓜葛了。听得李瑾别过脸去。
等女儿女婿外孙子走了,她就病了。卿子迁将她送进医院,请了陪护,自己就忙去了,几天不见踪影。颜汐语除了接李瑾的电话说一两句外,再也没说话,两个多月没有人问话,她也不用说话;即使卿子迁来了问话,她也不说话。有一天早晨,护士查房,看到她枯干的眼睛里流出两滴泪水,才发现她死了,身体还温温的。陪护的当时有事出去了,卿子迁正在跟陈小姐学习书法。不过送葬时,卿子迁哭得死去活来,人们为之动容。在颜汐语死后半年不到,他就和教书法的陈小姐领证结婚了,陈小姐刚三十一岁,是他的岁数之半。
当然,李瑾还是参加了母亲的丧礼,看到卿子迁将母亲的骨灰盒安放在殡仪馆一个小格子里,而不是安放在公墓,她为母亲感到心寒,就找卿子迁要母亲的骨灰。
“我哪怕扔到垃圾堆里,也不会让她和李文革合葬的。” 卿子迁恶狠狠说。
李瑾差点给气哭了,“你错了,李文革早就成了了真长老,他的骨灰不可能与颜汐语放在一起的。再说了,二十多年了,你也没有明媒正娶颜汐语啊。”
“是你们家把小汐赶到我这里的,又不是我让她来的。你们想赶就赶,想要就要,当我好欺负吗?没门!再找茬,我就让人撒在垃圾堆里,马上就撒!信不?”卿子迁耍开无赖真不用培训。
这时,邱君实慢悠悠地说,“您别生气,你想撒就撒呗,只要你良心无愧,只要你不怕别人嘲笑,只要你不怕因果报应。”
正要发飙的卿子迁被这几句话给镇住了,张张嘴,竟然哑口。
邱君实依然不紧不慢,不急不躁,“我看,于情于理来说,李瑾作为颜汐语女士唯一的女儿,她要回母亲的骨灰,合情合理;您呢,和颜汐语女士相爱一场,在她身后也不忍心把她关在这么个小格子里,更不忍心将她抛弃到垃圾堆里吧,您肯定希望她早点入土为安吧。我也知道她没有和你正式结婚,您不让她进您的祖坟墓地,也是合乎情理的,所以,您就给了李瑾吧。”
卿子迁不屑地“哼”一声,鼻孔朝天。
李瑾气得胸口一起一伏,心想,可怜的颜汐语,你怎么看上这么个人渣?
“当然,于情于理说不动的话,还有法律呢。她不是您合法的妻子,却是李瑾的亲生母亲,亲生女儿要回自己母亲的骨灰,是合法的吧。”邱君实依然很平和地说着,却是字字千钧。
卿子迁一下子就蔫了,却仍然不甘心,再次不屑地“哼”一声,“拿走吧,我也不稀罕。”
李瑾夫妇抱着颜汐语的骨灰,回到江州,在凤凰山公墓买了墓地。
安葬好母亲,李瑾一家驱车三百公里,去龙山寺看爸爸。听到颜汐语去世了,了真长老一阵眩晕,他合掌默诵《佛说阿弥陀经》,却好像看到娶颜汐语的时候她一脸娇羞幸福地看着自己的样子,他赶紧闭目默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
每次父亲默念“阿弥陀佛”,他们知道该走了,邱小龙揽着李瑾的肩膀,李瑾牵着邱君实的手,退着走了。每次了真长老都石化一般,双手合掌,轻轻念诵“阿弥陀佛”,只是你不论走多远,回头看时,他的脸都是正对着你。这次还是一样,只是慢慢垂下的眼睑里流出两颗晶莹的泪珠,挂在眼窝下面。
他们忽然有种别样的感觉,和以往任何一次不同。李瑾想,今后一年要多来几次。可是,她还不知道,她的父亲李文革在想到她妈妈颜汐语结婚时的样子时就去世了。了真长老刚刚圆寂了,只不过仍然石化一般站着,右手抱着那本《写给我的丈夫李文革》笔记本,左手单掌施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