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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家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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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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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心玉坠》连载

第八章

父女俩中午乘车走了,她躺在床上,想着两人的对话,想着那个亭子,“他偶尔还去,怎么没带上我?”她突然觉得自己的想法太矛盾,他会带自己吗?再说了,他带,自己会去吗?

“嘀”一声。是他们上火车了?点开,卿子迁!好像和李文革约好了似的,他前脚走,他就发来短信。

“亲爱的汐,我梦见你又回到了学校,跑到了我的办公室,给我看你那瀑布一样的长发。我看到了你娇媚的脸上泛着红晕,我看见你迷人的眸子把我淹没,我闻到刚出浴的美人那诱人的芳香。我不敢去看你,我来到县团委,可是,我的心依然留在第三层楼,在走廊里徘徊。上帝告诉我,他已经让你康复了,他说,你变得更加娇美。要不是我虔诚相信上帝,要不是他将我的女神保佑得平安无恙,我早就反驳他,还用你说,亲爱的汐永远是最美的。请允许我无奈地从遥远的地方送给你——我的至爱最衷心的祝福。”

她心里的天平又倾斜了,严格说,倾斜的更厉害了。这两天在李文革那边加的砝码,远远不敌这一二百汉字来的重。李文革说走就走了,逃跑似的,丢下还在住院的妻子。

她想回复短信说自己如何如何痛苦,如何如何挣扎,如何如何思念,但是,是话多了不知从何说起,还是至情言语即无声,还是其他别的原因?她自己也说不清,想不明,于是回复四个字:康复。谢谢。

子迁再也没回短信?是怪自己太冷淡,还是他太忙,还是有人在跟前不方便,还是他就不想回复了?她觉得自己应该多说点,然而,“嘀”的一声,李文革的短信到了,“汐语,我们正在车上,还巧,我上车买到了一张卧铺,还是下铺,瑾瑾正在睡觉。放心。你好些吗?医生检查说什么?按时吃药,按时吃饭喝水,晚上早点睡,少看手机。”她长叹一气,放下手机,翻开床头他给带来的《老人与海》。

晚上,大约十点,他发信息说,到了三姑家,瑾瑾见到爷爷很高兴,最后嘱咐她早点睡。

可是,她哪能睡得着?几乎整个夜晚,她是目不交睫,过去的一切一遍一遍在大脑里回放,身体里有两股力量在激烈的冲突,虽然有一股力量明显处在弱势,却在顽强抵抗着,好像从昨天战死的人堆里一个个又站起来,带着创伤,奋力冲杀。渐渐地,双方界限在自己的脑子里清晰了,力量部署也清晰了。于是她请来理智做军师,给自己的情绪加上标点,该停顿就停顿,该删就删,该补就补,并且进一步梳理,厘清,分门别类。她终于敢于叩问自我了。

我爱卿子迁吗?因为他帅气?因为他有情调?因为他能干?因为他赏识我?因为他说话好听,好听得近于油滑?因为他善于招惹众多异性?还是因为他能给我一辈子幸福?

我恨李文革吗?因为他土气?因为他没情调?因为他不会赏识我?因为他不会说话?因为他不能博得众多女性的青睐?因为他是个不称职的父亲?因为他承担不起这家庭?还是因为他使我陷入痛苦的深渊?

我肯定我自己的一切吗?因为我敢于向不是丈夫的男人怀抱里扑吗?因为我敢于挑战李文革作为丈夫的底线吗?因为我敢于昏了头不顾家而让女儿生病吗?因为我求全责备地要求一个完美的丈夫而节外生枝吗?还是因为我压根没有一点错误吗?

丈夫给妻子的三种感觉很重要。踏实感,说句心里话,在李文革那里最踏实,就如他自己说的,除了自己,眼里再没有别的女人;仪式感,卿子迁无疑给足了自己仪式感,使得自己的生活充满了情趣和浪漫;受宠感,两个男人都宠爱着自己,只不过方式不同而已。记事以来,自己不就在惊恐中度日子?是李文革给了自己莫大的安全与踏实。

黑夜里,她大睁着眼睛,看着眼前一片虚空。她的头剧烈地痛,心也剧烈地痛,痛却使她的头脑更加清醒。

从结识卿子迁开始,她一直把他和丈夫对比,对比中二人在她心中的天平逐渐倾斜,开始她一直强迫自己为丈夫加码,保持丈夫的优势,战胜自己常常因为“浪漫”“情调”缺失而引起的对丈夫的不满;随着和子迁关系的亲近,越来越发现子迁无论哪方面都胜过丈夫,子迁喝酒爽快,丈夫酒量不大,显得不爽快;子迁会唱着划拳,丈夫不会;子迁投球既稳且准,丈夫三投两不进;子迁跳舞潇洒,丈夫压根就是舞盲;子迁穿着得体,丈夫从来摆脱不了农民底色;子迁善于欣赏女人,丈夫不知欣赏女人为何物;子迁说话让你动心,丈夫说话使你动怒;就餐时,子迁为妻子点菜,丈夫则完全依赖自己;两人的名字一土一洋,天壤之别;甚至卿子迁有多个女人,自己也认为是他优秀的体现,而丈夫则不具备:到此,天平早已完全失衡。再后来,自己已经懒得对比了,凡是丈夫的都一无是处,凡是子迁的毫无瑕疵,顶礼膜拜一方,彻底否定一方,哪里还有天平?再加上和丈夫的冲突,自己越发疯狂地转向,见到子迁,子迁就是明灯,自己就是飞蛾;听到子迁说话,子迁的声音就是魔音,自己就是幽灵;子迁是大烟,自己就是烟鬼,甚至于想象着和子迁做爱,也应该是别有风情,一定是花样多,情调高,浪漫足。要不是自己从小就厌恶父亲背叛家庭,从而厌恶一切背叛家庭的人和行为,自己可能早就爬到子迁的床上,哪怕死皮赖脸。

我倾听着小汐的心跳,欣喜地发现有种新的声音,而且是由无到有,由弱到强,虽然和另一个声音比,还显得微弱。

总结一下自己的心路历程,开始时被子迁吸引,后来加上了报复丈夫粗暴做法的因素,再后来呢,还是打着报复丈夫的心理幌子,其实即使丈夫已经偃旗息鼓,自己也不会就此终止和子迁的关系。

麻绳容易细处断。自己家这根麻绳的细处只在丈夫身上?难道不是两股线拧在一起的?

苍蝇不抱无缝的蛋。想起这句话,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子迁是苍蝇?可是,这蛋上的缝只是丈夫从外面敲击形成的,没有自己从内心冲撞的因素?

记得听到物理组张航老师骂一个出轨的女人,那才叫个难听!什么“母狗不呲牙,公狗不敢爬”,这么难听的话会不会有人安到自己的头上呢?安到自己的头上,如果叫瑾瑾知道……唉——我死有余辜。

此时此刻,她心头没有了恨,没有了甜蜜,有的是恐惧,是后怕。用心有余悸难以形容自己的恐惧。女儿是无辜的,既然把她带到世上,我不能学父亲,那样我还不如五年前生下她就死了,她不会有个这样的母亲。

我感到了小汐内心的慌乱和挣扎。

当这一切都梳理清楚时,已经是上午八点半了。她拿起手机,一下子就拨通了卿子迁的手机,要说什么呢?她也没想清楚,也许就是想听听他的声音,也许就是向他汇报自己的研究心得,汇报他干什么呢?不知道,也许是习惯使然吧。

没人接。

不可能,我们约好了,不论什么情况下都要接电话,不方便的话就说“哪位?你打错了”。再拨,还是没人接。

她怅然若失,举着手机,呆着,足足三分钟没改变姿势,但她的内心却做出一个决定,她想再听听他的声音,就是一秒钟,再长了,自己就可能说不出要说的那句话——子迁,我们结束吧。

第三次拨通手机,这次对方马上接起来,而且没给她说那句话的机会。

“哪位?你——你打错了。”关机,对方明显身边有人。

唉——她还是举着手机。心里有些失落,又有些庆幸。

唉——小汐呀小汐,她身边明显是那位叫潇潇的女人,你听到了没有?也许没听到,还是装作没听到?我可是听到了,我耳朵多灵敏!可惜无法说话告诉你。

她想了想,给他发短信。又想了想,发了一个句号。发走的一瞬,她就后悔了,想一把把短信拽回来,可是已经无力回天了。只剩下她心绞痛,绞着绞着,心就出现一个空洞,心空了。

子迁,千万别回短信,千万别打电话。句号意味着结束,你懂吗?忘了我吧,不要再关心我,不要再对我好!

她流泪了。想了想,又给丈夫发了个信息:我想明白了。

不到一分钟,丈夫回复了:汐语,我离开,不是躲避,而是给你时间和空间。

她又发:文革,你会不会居高临下看我?

“嘀”,不到两分钟,丈夫回了:汐语,我从来没想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指责你,何况我也没有道德的制高点。我只是不甘心失去你,所以会醋意大发,失去理智,伤害了你。

“……”她点开回复,一时想不到说什么,忽然想起一个掌故——白袍点墨。

“嘀”,丈夫的短信又来了:汐语,时间可以包容一切,我却无法原谅自己对你的伤害,更无颜祈求你原谅我。我只想守住你,守住家。

文革,你干嘛这样对我?你还不如继续骂我贱,骂我脏,或者骂的更难听些。要么打我,揍我,不止是碰青我的腿,而是要撕破我的脸。她想流泪,可是硬硬憋住。

她没回复,丈夫也没再发来。

许久,手机响起。她不敢看,不敢接。一会儿又响,她还是没接,她既怕是丈夫的,更怕是子迁的。可是手机执着地响着。看一眼,是丈夫的。

“汐语,刚才睡了?”

“嗯。”

“多睡睡好。晚上睡好了吗?别老是想。”

“睡好了。”

“哪里睡好了?你看你那眼圈!作为病人,要自觉,不要丈夫一离开就想得失眠。你看你脸色……”

是护士来量体温,颜汐语只顾打电话,没注意到。她赶紧把手机掐掉。可是手机执着地打过来。

“怎么不接?我走了。你注意点。”这个护士一直快言快语。

“颜汐语,我警告你,无论何时,不论怎样,不要作害自己的身体!”严厉而霸道。

这次她一点也没反感。

“汐语,听话,乖。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我明天一早回,傍晚就到家。”声音马上变得温和。

“嗯。”

“哦,你右边柜子里的黑包里有我给你拿的手机耳机,你可以听听音乐,少看书,少看手机,少胡思乱想。好吗,汐语?”

“嗯。”

这次她终于流泪了,流的是三四年以前的泪水。她找到耳机,躺着,听着音乐。原来听他的话不难。

“不管明天我要面对多少伤痛和迷惑,曾经在幽幽暗暗反反复复中追问,才知道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是最真……”

她听过苏芮的《再回首》,今天再听却感到震惊。她就反复听,听着听着就睡着了,睡得很沉很沉。又梦见妈妈,她再次扑进妈妈的怀抱,诉说着一切的遭遇,再次特别诉说了李文革一点情调没有,一点也不浪漫,自己过得很痛苦。她哭,妈妈也哭。最后,哭着的妈妈说,“小汐,别哭。你不是说李文革很爱女儿吗?妈告诉你,一个很爱孩子的男人不会不善良。小汐,你知道,你爸爸经常找女人的借口吗?他嫌妈妈不浪漫。”

原来如此!

晚上,文革打来电话,简单问了她检查吃药睡眠吃饭情况,就把手机交给小瑾,女儿叽叽喳喳描绘着一路所见和三姑奶奶家的事情,听得出她的开心,也听得出她对爸爸的赞美,末了,她奶声奶气地说,“妈妈,瑾瑾好想你,爸爸跟爷爷说,你要不是生病,一起来就太好了。”她又是泪流满面,对着女儿说,“妈妈也想你,非常非常想。告诉爷爷保重身体。”

夜里又睡了一个好觉,早晨醒来精神大增。吃完早饭,吃了药,接受了查房医生的检查,她就走到院子里。

住院部大门两旁是两颗蓬勃的栀子花,开得正浓,雪白的花朵在浓绿的叶子中间笑对着太阳,散发出令人沉醉的香味。再往南走,是花园,一片月季花,红黄蓝绿都有,红的蔟火,白的赛雪,黄的跃金,绿的妖魅。还有旁边的小花,细细碎碎,浑然一片,大地铺毯。时有微风拂过,送来缕缕清香,沁人心脾。她是爱养花的,近来,家里的花都蔫了,朽了,真是对不起,回家再买些,好好养。

手机声。她马上掏出,却是卿子迁的。

“子迁,你别打了,千万再别对我好了,求求你,忘了我吧。”她心里念叨着,没接。她知道,自己面对子迁是没有免疫力的。

自然停止后,再次响起,她还是没接。第三次响起,她抖抖地接了。

“亲爱的汐,你怎么不接电话,急死我了,我还以为出什么事呢?我才知道这些天只有你一个人呆在医院里,他怎么放心你一个人住院呢?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请假也一定要来陪你的。”

“别,子迁,千万别来,千万别请假来。”她心里搅拌着各种情愫,一时分不清楚是喜,是惊,是盼,还是怕?

“我已经在路上了,大约十一点到,我已经在锦绣楼大饭店订好了潮汕粥,适合你吃。哦,还是‘缘再来’包厢。是我去医院接你,还是你自己来?我怕给你惹出麻烦。”他一口气说完,不给她插话的机会。

“我自己去。”她压低声音,好像做贼。

“你还能找到吗?出医院大门往东走五百米就看见。”

“好的。”虽说答应着,她的内心却矛盾着,胸中波涛汹涌。我听到小汐心跳的快速与慌乱,我随着她的胸口起伏而晃动。

看看手机,已经九点五十了,还有七十分钟,就能见到子迁了!还有四千二百秒,腾腾腾,一秒就过去了。怎么办?她握着手机,在花园边上彳亍着。

虽然已经决定结束了二人的关系,虽然想不再相见了,可是一听他已经来了,马上又可以见面了,才想起自己已经整整十天没有见到子迁了,听到他的声音,内心雀跃着,每一根神经上都跳动着渴望,难以抑制的渴望。

然而,理智在警告自己,不能去,绝不能去,到那个特殊包厢里,会发生什么,不想她也知道。万劫不复,身败名裂,小瑾的不齿,她仿佛听到了女儿的斥骂,“你走,你不是我妈妈!”文革的声音极低,确如炸雷,“你配做妈妈吗?”

周围的花呢?怎么都躲起来了?她站在花园边,却看不见花了,任由逐渐炽热的太阳烤着,汗流下来,湿了衣服,顺着乳沟滚到肚脐眼,她感到汗水冰冷,腿在颤,头在转,恶心。中暑了吗?文革最怕自己中暑,每到夏天总不允许自己晒在太阳下。

文革,拉我一把吧,千万别推我,你说过不放弃我的,你说过要守住我的,说过要守住这个家的。你给我打电话,现在,此刻,马上打,说“汐语,我一辈子只爱你”,或者说“颜汐语,我爱你,但我不会爱”,或者说“颜汐语,回家去”,再不行,就说“颜汐语,你给我站住”,实在不行,就只喊一声“颜汐语”。说呀,你快打电话呀,我不嫌你不浪漫了呀,你这个傻瓜!

瑾瑾,爸爸忙,你快给妈妈打电话,就说“妈妈,我想你”,或者说“我想吃你做的饭了”,或者说“我想让妈妈搂着睡觉觉”,或者说“妈妈,快来接瑾瑾放学”,或者说“妈妈,快给瑾瑾穿袜子”,要么就哭着喊妈妈。喊呀,快喊,还剩五十分钟了。小没良心的,妈妈白疼你了!

你们不打,我打。她举起手机,手机却响了,是卿子迁的,“汐,起来梳洗打扮一下,虽然西施病态之美楚楚动人,可是我更希望看到一个光鲜亮丽的颜汐语,我梦中的女神。”

她听着,甜蜜,不,甜腻。但是甜腻毕竟是甜,不是苦。她刚生过病,免疫力真的不强。

“滴滴滴”,手机又响了,是文革的!他果然知道我需要他拉一把!

“汐语,躺在床上吗?”

“在外面花园里。”她想听到自己最需要的话。

“那还不赶快回屋去?热,我看天气预报,今天最高35度,现在都32度,还不回去,小心中暑。我们晚上六点到家,直接去医院。”

“嗯。”她想文革让自己在医院等着呢。

“妈妈,妈妈,瑾瑾马上到家,瑾瑾想妈妈了。”

“谢谢瑾瑾,谢谢瑾瑾。”她抱着手机,直点头,忘了女儿看不见。

“嘀”,短信,卿子迁的,“亲爱的汐,我在咒骂着车子,你为什么那么慢?”她一下子又慌了,子迁,不要,不要这样!这是她最佩服现在又最害怕最受不了的风格。

她不知道怎样回到病房的,心里忽然想到一个词,“七年之痒”,难道我们正处在七年之痒当中?好在我们结婚快满七年,上帝啊,保佑我们快快度过七年之痒吧。她本不相信上帝,是受子迁的影响。

发呆着,时间不知不觉过得最快。卿子迁的电话再次响起,“亲爱的,我的心比飞驰的车轮还快,就要冲出胸膛了,因为再过半小时就能见到我的至爱。”

她听得浑身麻酸,也可以说酸痛,因为她感到整个生命被撕裂着,两股力量互不相让,就要把自己撕成两半。我感到小汐的身子在抖动。

到镜子跟前,看到一张黄脸,呆滞的眼睛。这是自己吗?那张令自己自豪的脸,变得丑陋不堪。

她洗脸,然后把丈夫带来的化妆品都摆出来,认真地化着妆。

化妆完,她对着镜子,看着焕然一新那张脸,依然妩媚着,挤出一丝笑意。

出病房门。

出住院部门。

出医院大门。

太阳播火。

她朝东边看看,然后慢慢转身,向西走去。

我听到小汐的心跳逐渐平稳。

小汐呀,我忽然知道,我那上面的字,是个篆书的“清”字,我也叫“清心”。

2021年5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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