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颜汐语,看我买来土豆西红柿茄子,咱们做凉面吃吧。”丈夫看到妻子这几天不言不语,无精打采,不知道哪里又惹下了,总是主动买菜,可是做饭又不拿手,自己吃还凑合,妻子吃就难说了,经常皱眉,因为妻子很会做饭。会做饭的人总会挑剔,这也正常。他总是这样想,这样安慰自己。我有时看到他盯着小汐的脸色,谨小慎微的样子,也心疼这个男人。
“整天就知道土豆西红柿茄子,你还知道有别的菜吗?”颜汐语坐在沙发上,还没有换下上班的衣服。她总是上班穿上班的衣服,做饭穿做饭的衣服,一进家就换。
“我看别的不新鲜。下次买别的菜。”他的声音不三不四,老尴尬了。看看妻子还没动,就进厨房,“我和面。”
“李文革!说你多少回了,没记性!换衣服!”颜汐语随着声音已经来到厨房门口,“衣服脏了,你不用洗,是吧?”
“忘了,忘了,我就换,就换。”李文革看到妻子过来,一边解着衣服扣子,知道她要动手了,感到不心慌了,因为自己做出来的饭,会更让妻子烦;同时,他又莫名其妙,妻子哪来这大的火气,自己好像没有惹她。
李文革猜不到,我却清楚,小汐想到了那个卿子迁,他曾在她跟前说,他回家衣服一脱,换上厨房用衣,洗切蒸炸炒,一会儿四菜一汤就成了,他妻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或者嗑瓜子或者看书,从来想不到进厨房看看,偶尔太阳从西边出来,她进厨房,说要帮忙,手忙脚乱的,净帮倒忙,他干脆把妻子赶出去,等着吃饭就好了。吃完饭,他又将碗盘洗净控干,收好,再换上卫衣,拖地擦桌椅,一切弄好,也就要上班了。再看卿子迁上班,穿得干净利落,精干得体,西裤中线如刀,皮鞋锃亮,没有一点皱褶,那叫一个精神!他说都是自己洗衣服熨衣服擦皮鞋,而丈夫的衣服都得她洗晒熨烫,有时连皮鞋都是她给擦。
李文革和好面,醒着。他炒菜不行,和面很内行,也得感谢妻子的培养。
“放碱了没有?”妻子一边切菜一边问。
“放了。”
“放盐了?”
“放了。”
“硬不?”
“恰好。”
凉面确实好吃,李文革呼噜呼噜两大碗下肚,吃得头上冒汗。然而,妻子挑了几根,吃得很艰难。这不是她很爱吃的吗?她怎么了?
“颜汐语,累了,还是病了?”李文革小心翼翼问。
“没什么。”颜汐语说着起身,要收拾碗筷。
“我收拾,你歇歇。”
颜汐语犹豫片刻,回到沙发上。她内心颇不平静,细想想,丈夫确实没有招惹自己,可是自己就是有种无名的怨气,也不知咋的了。想着就起身,拿起笤帚去厨房。
“我洗完了,我来扫。”丈夫马上过来抢笤帚。
颜汐语倔强地推开丈夫的手,低头扫起来,眼里竟有了泪花。我知道,她不是和文革较劲,而是和自己闹别扭。
李文革的手讪讪着,不知道往哪里放。
办公室。颜汐语上完一节外语课,她是英语老师兼图书管理员,坐下来喝水。有人推门,她马上转脸,我听到她心砰砰直跳,下一秒,她眸子里的兴奋的光暗了。
“颜老师,我想借本书,行吗?”政治组的黄老师经常为她儿子借书。
回到办公室,这些天,她到图书室借完书,就回到三楼办公室,一刻也不呆在图书室。又有推门声,她好像吃了一大惊,猛地转脸,是丈夫,她平复一下内心,“什么事?”
“没事。”李文革说着就坐在妻子身边的一把椅子上,看看妻子,欲言又止。
妻子没有留心丈夫的表情。此刻,她想,稀客,虽然在一个单位,近一两年,他很少来她办公室。是我中午吃饭少,专门来看看我?想到这里,她的脸颊泛红,心里微风吹动,涟漪不断。真是的,来都来了,说句关心的话那么难?算了,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不强求了。她时常提醒自己知足,丈夫工作认真,为人谦和,对待自己几乎百依百顺,不喝不赌更不嫖,家里活也干,虽然不如有的男人模范,但从来不坐在沙发上等着吃饭,还要怎么样呢?“晚上吃米饭吧,你先接上李瑾回家做米饭,我买点菜。”她知道丈夫爱吃米饭。
“那个,那个,颜汐语,晚上,我们,几个要围棋比赛,不回家吃了,你接小瑾吧。”说话很没有底气,我听得出来,他的心在打颤。
“……”妻子眼里刚刚闪耀的火花灭了。
“还有,那个,那个,你多在图书室呆呆,有人会去借书。”说着,他退出。
关门声,我又听到低低的抽泣声,感到小汐胸口一鼓一鼓的。
这一个星期,过得很慢,颜汐语一直提不起精神,总觉得少了什么似的,少了什么呢?也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小汐不想承认自己知道少了什么,她只是坐在那里愣神,尽量将脑子放空,然后拼命做事。在办公室,细心批改作业,查资料备课,然后伺候君子兰,用小锥子一下又一下将土松动,还不能伤着根,再拿湿布子一叶一叶将灰尘擦掉;在图书室,一排一排一层一层,将图书摆整齐,再将书架擦拭一遍又一遍,还蹲下把角角落落擦一遍,转身一周,看看窗明几净,又将书搬下来,一层一层擦隔板,然后再将书一层层摆好;回到家里,做饭洗衣服,将衣服柜子里的各种衣服搬出来,然后按照棉衣与毛裤、单衣与单裤、短袖与短裤、被子与毛毯分别码整齐,折腾得浑身是汗,也不休息,丈夫要帮忙,她伸手挡开,也不说话,疯了似的,然后就拉着小瑾,没完没了地讲故事。我看到李文革迷茫而担心的眼神。
今天上午没课,小汐一早就去图书室,丈夫不是说了吗,要多在图书室呆呆。两节课后,正在备课的小汐忽然抬头,我马上觉得她的心砰砰砰猛跳几下,就见她起身,快步离开,走向三楼,老远望去,团委办公室的门开了,我又感觉到小汐心跳加速。小汐没有再看斜对面的团委办公室,而是直直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进去,轻轻关上,又拉开,虚掩着,留下一拳头大的缝隙。
“腾腾腾”,轻轻叩门声。
颜汐语猛然转脸,“请进。”
“汐语,怎么一看我就脸红了?”张书记说着走进来。
“书记。”颜汐语马上站起来,有些不知所措,就像正要作弊的学生突然听到老师的咳嗽声。
“哟,是干净。”书记是有名的干净整洁之人,接近五十的人,上身灰西装,扎着白底飘碎花的纱巾,配着黑裙子,精干利落。她边说边观察办公室的环境,“怪不得子迁张口闭口夸你能干,还说那图书室是他见过最整洁的图书室。”
小汐心里甜甜的,我都感觉到蜜意。“书记,您找我……”
“刚在子迁那里,听他说说上级团委的工作布置,看见你门开着,就进来看看文革的媳妇怎样能干。”书记教化学,有时候很会开玩笑。“还想请你出来跳舞。”
“跳啥舞?我都很久不跳舞了,生了。”是的,从和李文革谈恋爱开始,由于他不会跳舞,自己也就不去舞场,学校的联欢活动到跳舞时就走了。
“哎哟,你不跳,不可惜了这大长腿?”书记变脸似的,认真起来,“是这样的,市团委和市教育局联合举办青年交谊舞比赛,我校决定出组队参赛,你做领舞,再选一个男伴。”
小汐脑子里立马闪过一个身影,我听到她的心扑通扑通跳两下。“书记,我真不行。”
“瞎说,我还不知道你?”书记半开玩笑半认真。因为颜汐语就是本校高中毕业的,书记还教过她化学呢,中学时,她就是文艺骨干,唱歌跳舞打排球,样样都行。
“书记,李瑾小,我真的脱不开身。”颜汐语决心不参加。
“不是文革反对吧?我找他,看我怎么收拾他。”书记说着就要走。
“不是。书记您等等。”
“丫头,我知道是你不愿意,我已经和文革说了,他不反对。现在,我说,这是任务,我和校长还有团委一致请你。”书记微笑着说,语气却不容商量。
“那好吧。”语气十分勉强,但不能不答应。且不说书记拉出的三大家来压服自己,就是书记一人也不好拒绝,上中学时,被表弟表妹欺负,幸亏让张老师——当时她还不是书记——看到,不仅狠狠训斥那兄妹俩,还专门跑到姑妈家,把姑妈和姑父训了一顿,真的为她撑了腰,那兄妹俩再不敢明目张胆欺负她了,就为这,她应该感激一辈子。小汐在心里气自己,就你小心眼,想得多!跟谁搭档还不一定呢,再说了,跟谁搭档又怎样?过去在舞场,一晚上好几个搭档呢,还有不认识的,转身就再不联系,能怎么样?她又想,要是文革会跳舞就好了,我和他搭档,到哪里跳都行。唉!
小汐脑海里闪过父亲的影子,她摇头,暗自低语,“还是文革好。”想起第一次带着他去姑妈家,姑妈问小李会跳舞吗,看到他摇头,不相信,说现在大学生哪有不会跳舞的,文革很自卑地说自己学过几次,就是学不会,再也不学了,姑妈相信了,放心地点点头。随即,姑妈就同意了,在她的观念里,男人不会跳舞才是可靠的伴侣,她说,不会跳舞好,实在,没幺蛾子,我看你今后也别跳舞了。“跳完这次,我再也不跳舞了。”小汐对自己发誓。
“颜老师,认真的样子最美。”
“哦。你回来了。”正在埋头改作业,猛不丁听到身后的声音,颜汐语吃一惊。
“不好意思,吓着你了?”卿子迁不知如何是好。
颜汐语转脸看到他眼睛里有一丝歉意,“没关系。”连日来,内心一直有种期盼,而且越来越急切,但是看到他,期盼没了,说没就没了,没得没道理。我感觉小汐心跳平稳。她虽然没有期盼了,却一下子心安了。
“请坐。”为什么请他坐在自己身边?此时如果文革进来,会怎么想?小汐自己也奇怪自己。没什么,咱们是同事,偶尔在其一起说说话有啥?可是,真是偶尔吗?半年多,他几乎每天都要过来,说几句话,渐渐成了日课,哪天没说几句话,就觉得有什么必须做的事没做一样。好在,他没坐,还是站在原地,不远不近。
“颜老师,你看,这款你喜欢吗?”卿子迁变戏法似的拿出十几公分长的粉红色盒子,想往颜汐语手里递,看她没有接的意思,也觉得不妥吧,就放在桌上。
颜汐语一看是资生堂润肤膏,不用打开,她也知道,润泽皮肤,保湿,水而不腻,是好东西。自己还没舍得买过,每次走过柜台,看看而已。小汐低头不语,我觉得她的心又砰砰砰直跳,发现她内心纠结着,他真细心,才接触几个月,好像知道自己的内心所想,而文革几年了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化妆品,甚至头脑中连化妆品的概念都没形成,因为他自己从来就不用化妆品,可是咱们接触才几个月,就给女人送化妆品,未免有点……
“我给娟娟、我妹妹,还有我一个女同学捎化妆品,一看到这一款,觉得粉红色满喜意的,再看看说明,觉得很适合你用,顺便拿了一支,还一路惴惴,怕不合你意。”卿子迁看着纠结的小汐,知道她的心理似的,马上解释。
“合意。我喜欢。多少钱?”
“咳!值几个钱?有必要吗?”卿子迁笑着说。
“必须的。不然,我不要了。”颜汐语拿起小盒子要还给他。
“好吧,是我大学一个同学姐姐开的专卖店,保证货真价——价低,八十元。”
“骗人。”不知不觉中小汐仰脸笑了,那凤眼一定掩饰不住像考上大学离开姑妈家时那样的开心,因而更加美丽。
恰好她仰脸,我从她胸口看到上面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是个帅小伙儿,留一点髭点缀得恰当好处,鼻子挺耸,眉毛是毛笔画上的,运笔自如,笔锋犀利,眼睛很有神的那种,眼里有着惊艳,盯着小汐的脸看,只见他的喉结滑动,似乎咽了一大口水。一个声音落下来,“你真美!”
砰!子弹狠狠击中了咱们小汐的心脏,她的脸应该僵住了,缓缓低下头,从包里拿出八十元钱,放在桌上,顺手拿起润肤膏想放在抽屉里,马上又停下,仍然放在桌面上,心想,不能让他小看自己的丈夫。“谢谢卿老师。我得改作业,下午上课用。”
卿子迁怎么走的,颜汐语不知道,她迅速把润肤膏收到包包里,丈夫要问,就说托人买的,不过,那个马大哈,才不会管这等闲事呢,这样想着,酸酸的味道顺着嗓子冒出来。她强迫自己改作业,可是,看了三遍都没看清学生写的什么。潦草吗?不,工工整整,清清楚楚。唉!文革从来没这样夸过我。
果不其然,学校安排团委负责交谊舞比赛,颜汐语和卿子迁搭档,领舞。但我知道,小汐从内心是排斥的,准确的说,是害怕的。尤其第一次练习,听到卿子迁低声说,“你的手真柔软,修长得指如削葱根。”轻柔的耳语让小汐听得寒毛立起,身子有点发抖,心悸不已,她扭过脸,没吱声,她知道那句诗是夸刘兰芝手指修长娇嫩之美的,她想自己应该生气,可是自己竟气不起来,心里还有一丝丝甜,随着又涌起一股苦涩,丈夫没有这样摸过自己的手,没有这样爱不释手,更不会这样赞美。
我为小汐的决定开心。她只要练习结束,马上离开,招呼也不打。她还请丈夫陪着,如果下午放学前练习,她让丈夫把女儿接过来,在办公室等她;如果是晚上练习,她让丈夫领着女儿一起到学校,也是在办公室等着。她好几次和丈夫说,就这一次,今后再也不跳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