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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家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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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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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心玉坠》连载

第三章

李文革三天没有和自己说话了,今天出差也没告诉自己。想着想着,颜汐语眼泪流下来,而且越流越多,怎么也擦不干,她索性不擦了,任它滚过脸颊,落到衣襟上。

“妈妈,不哭。瑾瑾也想爸爸,瑾瑾不哭,妈妈也不哭。爸爸明天就回来。”四岁的女儿哪里懂得妈妈的苦楚,拿着纸巾跪在沙发上,给妈妈擦眼泪。

小汐看着那么小的女儿,一把抱住,竟哭出了声。

“妈妈,妈妈,不哭,好孩子不哭。”儿女也哭了。

小汐往后仰身子,以便看看扒在自己脖子上的女儿,泪眼朦胧中,一个可怜的小人多像当年的自己。

我知道小汐想起了当年。自从记事起,父母三天两头吵架,吵完后,爸爸摔门而去,妈妈抱着小汐哭,小汐也哭。“这是命吗?”颜汐语自言自语,接着又摇头,李文革不像自己的父亲,一般不发火,而且很爱小瑾,令自己庆幸的是,他们俩中午吵架,女儿在幼儿园,几天里他虽然不和自己说话,可是在小瑾面前还是一如既往,领她荡秋千,给她讲故事,为她挑鱼刺,有时还笑得哈哈哈,真以为他不再计较了,可是一转脸看到自己,脸就长了,眼睛有种凉意。真是的,他俩结婚这么多年,我没见过文革这种眼神,我替小汐担心。

颜汐语不能让女儿带着哭意睡觉,她哄女儿,“乖,不哭,妈妈不哭了。”女儿仰脸看妈妈,看到妈妈挂着泪水的笑脸,笑了。

“小瑾想爸爸吗?”

“想,很想。”女儿右手食指指指自己的心口,这一动作差点又惹出妈妈的眼泪,自己小时候,从来不想爸爸,爸爸从来不会像李文革那样疼爱自己的女儿。女儿还在指着心口,“妈妈,我还想。”妈妈心里又涌起一股暖流。“妈妈给你讲故事,你睡醒了,爸爸就回来了。”

女儿睡着了,妈妈却怎么也睡不着。

“小心眼!一个男人心胸比针尖还小!”可能是气疯了,她恶狠狠地挖苦丈夫。

“那,那,那,那叫小心眼?”丈夫气得瞪大眼睛,差点说不出话来。

“那不叫小心眼?我们什么也没有。”她下决心死咬,而且真的什么也没有。

“孤男寡女,手拉手,还说什么都没有!”

“我跟你说了,爱信不信!”她也非常生气,气自己,怎么那么巧呢?自己为什么答应?

周一上午,卿子迁推开了她的门,真诚地请求她别退团,留在团委帮帮他,他说,“颜汐语,我恳求你留在团内。三年了,你给我很多帮助,我的好多工作离不开你。你就再留任两年,换届时你退,我给你开个隆重的欢送会。求求你。”看着他一脸的真诚,她想点头,可是头却不听使唤地摇着。拒绝他已经成为习惯,他给她发卡,她拒绝;给她吊坠,她拒绝;给她化妆品,她拒绝;给她衣服,她拒绝;给她鲜花,她拒绝;给她荣誉,她拒绝;甚至给她吃的,她也拒绝。有时候他要领她去参加县市团的会议,她拒绝;要和她一起去省里买书,她拒绝;邀请她跳舞,她拒绝。很多事,她几乎没听完就摇头,虽然看着他失望难过自己心里也不好受。再一次看到她摇头,他深深叹口气,“好吧,我尊重你。”转身慢慢走了,背上背着两三年来被她无数次拒绝的重重的挫败感。“等等,我答应你。”这轻轻的一声居然把他拉回来,他一把抓住她的手,紧紧的,还没来得及说“谢谢”,门被推开了,是李文革,三人都愣住了,还是她首先将手甩开,然而,门砰的一声关死了,李文革没了。

她懊恼而又有些胆怯,悄悄去副书记室。丈夫看见他,埋下头来看书,脸依然铁青,腮帮的肌肉拉紧。她关门,锁上,低声说,“文革,不是你想的那样,真的。”

“……”他头也没抬,也没看她。

“你别生气。我们谈工作……”她正想说出经过。

“回家再说吧。在这里不嫌丢人吗?”声音结冰了,从来没这样过,依然没看她,当她空气。

“……”她张张嘴,终于没说什么,站在那里,像两个完全陌生的人,尴尴尬尬,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终于憋住,没有流下,看着桌上的餐巾纸,她也没有去取,手背擦一下,转身走了。要是放在以往,丈夫立即会抽出纸巾给她擦泪会,今天却视而不见。

回到办公室,把门锁上,泪水滚落。在心里对着丈夫诉说,两三年来,自己谨小慎微,不给那个人一点机会,可是那个人一直关心着自己,他嘘寒问暖被自己无视的时候,你哪去了?他送东西被自己拒绝的时候,你哪去了?他时不时带包稀罕水果又被自己送回去的时候,你哪去了?今天看到这么个动作,我就大逆不道了?这样想着,她又义愤填膺了,“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没做亏心事!就你小心眼!”

中午丈夫先回到家的,热了剩饭,自己一个人吃,也没等她,见他回来了,盛一碗,往桌上一墩,有些气急败坏的味道。

她没有吃,坐在沙发上,也憋住。

“有功了?还要我喂你吗?”声音酸酸冷冷的。

从没见他这一面,终于见识了,这就是那个说一辈子对自己好的文革吗?她还是忍住,简单说了过程,看着他的脸色渐渐明朗起来,但还是抽着嘴角,她嘴唇不听使唤,冒出一句气哄哄的话,“爱信不信!”

这一句又把丈夫的心火点燃了,“别人信不信不重要,关键是自己信不信?你信吗?”

“小心眼!”

“换个别的男人看着自己的老婆跟另一个男人拉手,会认为是为了工作?”

“不像个男人!”她的话也恶狠狠了。

这一句可把他惹急了,他红着眼睛盯着她,盯得她身上起鸡皮疙瘩,足足三分钟,他才将桌上的一个空盘子狠狠摔在地上,转身去学校了。然后几天不和妻子说话。

她除了上课就躲在图书室,连续几天也没看到卿子迁,想见,也不想见,那个冒失鬼,惹得自己和丈夫多少年来第一次大生气,想起来,心里有些埋怨;再说了,见了面怎么说,岂不尴尬?他也像躲着自己一样,办公室门关着,走廊里听不到他欢快的脚步和轻巧的口哨,但每天都能看到他的摩托车,知道他就在学校。

“算了,最好再也不见。”颜汐语自言自语,几天来生气归生气,她越来越觉得是自己不对,是自己伤害了丈夫。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有个女人和丈夫这样拉拉扯扯,自己也会生气。丈夫从来都谨慎,没有和哪个女人有一丝的拉扯。她早就想跟丈夫道歉,可是,就是说不出口,她知道自己的怪癖——不肯承认错误,尤其是在宠爱着自己的丈夫跟前,她从来就不认错。因为自己在姑妈家被表弟表妹欺负,她告诉姑妈,姑妈会说“你当姐姐的怎能不让着弟妹呢”,姑父更是直接训斥“是你的错当然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也是你的错”,她便屈辱地承包了一切错误,久而久之,承认错误成了习惯,也成了她寄人篱下最大的痛。难为丈夫包容自己,只要两人闹矛盾,不论谁对谁错,都是丈夫低头认错。有时,她也很厌恶这个样子的自己,却改不了嘴硬的毛病,不仅改不了,还会变本加厉地挖苦丈夫,好像过去的委屈全是丈夫造成的。因此,有人说她高傲厉害,她打心底不承认,还是一起长大的张梅最了解她,“你有时是个刺猬,那是因为你受的伤害太多,你想保护自己;这也恰恰说明了你的内心从来就没有安全感。”是啊,但是,文革给了她足够的安全感了。“文革,我错了。可是,你也太狠心了,几天不理我,连出差,也不给家来个电话,害得我拿起电话也不知道往哪里打。真小心眼!”这次她是娇嗔,她想,要是丈夫回来,来到她图书室,她会关上门,扑到他的怀抱,撒撒娇,求他原谅。就像那一次,她不小心把他写的论文当作废纸,一把火给点了炉子,气得他在屋子里转悠半天,睡觉都跑到次卧,她几乎光着身子跑到他的床前,吓得他赶忙起来,把她塞进被子里,骂她傻瓜,她对着他傻傻一笑,他终于憋不住了,钻进被子,抱着她乱啃。夫妻没有隔夜仇吗。小汐笑了,红肿的眼睛里闪着昔日的火花。她的心瞬间柔软起来,“傻瓜,快给老婆打个电话吧。”

腾腾腾,轻轻的敲门声。

“请进。”马上下班了,会有谁呢,她还在奇怪。

门开了,是卿子迁。

她拿起包包,就要走。

“对不起,颜汐语。”他边说边拦住她的去路,左手提着一个暖水瓶,右手拿着一个小塑料盒子。

她站住,好奇地看着他。

“坐下。我给你涂涂眼睛,你看都肿得快眯成线了。”他故意调侃着,脸上却是严肃。

她犹豫着。

“没事。我们本来就没什么,问心无愧。再说了,都快下班了,没人会来这里。”他边说边将门锁住。

她还站在那里,我感到小汐的胸口急速地起伏着。

“请你坐下,颜汐语老师,我不会吃了你。”他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把脸盆架上的脸盆取来,用手将里面的水均匀地洒在水泥地上,然后提起地上另一个暖水瓶,倒点热水,将脸盆涮洗一下,再均匀洒在地上,才提起他拎来的那把暖水瓶,将水倒进盆子里,再将塑料盒子揭开,里面是酸牛奶一样的东西。

看到她乖顺地坐下,又惊讶地看着自己,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塑料手套,戴在右手上,用食指蘸着酸奶一样的东西,轻轻抹在她的眼圈周围,冰冷冷,激得她一缩肩头。

“别动,冰镇牛奶,能消肿化瘀。祖传秘方,百试不爽。”声音从上面落下,还伴着一阵凉气,她立马感到两眼不再火烧。

“谢谢。”声音若蚊虫,呵气如兰。

“唉——谢什么,全怪我太冲动。”他坐下,“等十分钟洗掉再涂一次。”声音里满是自责。

她闭着眼睛,不想睁开。我却知道,小汐的内心波澜起伏,她的心噗噗直跳,胸脯一起一伏。

“闭着眼睛,低下头,乖。”一只手轻轻按在她的后脑勺上,哗哗的水声,一只大掌中兜满了水,慢慢靠近,浸在她的眼睛上,真冰,冰得她打了一个颤,水一次又一次冰着她的眼睛,舒服。

“好了,抬起头。”他拿起毛巾,将她脸上的水擦干净,再用手指给她涂冰牛奶。三次之后,她已经感觉不到眼睛的火辣,她幸福地闭着眼睛,任他摆布。

“一般三次就可以了,为了我们美女的形象,再来一次。”他说看着她一副乖顺的样子,很开心,又来一次。

“你哭了好几次。”

“嗯。”

“原来也哭过。”

“嗯。”

“他对你不好?老欺负你?”

她摇头。

“那为什么?”

“多数为我自己。”

“为自己?”

她把捂在脸上的冰毛巾拿下,坐直身子,又将椅子挪远点,看着他,“想听吗?”不知咋的,她非常想诉说自己的经历,而有些经历连丈夫都不知道,她不愿说。

“说吧,就你和我,空气会把一切吹走,不留一点痕迹。”他诚恳地看着她,“人有时需要释放。每每看到你承受的,我都感到心疼。”

听着有些肉麻,然而,她舒服,她爱听,因为从来没人这样关心她,倾听她。

小汐整整衣服,她从来都不愿意示人邋遢,我知道的。

“我十岁时,成了孤儿。妈妈死了,留下一个父亲根本不管我,我怀疑自己是不是他亲生的。我妈是被我父亲气死的,我父亲长得风流倜傥,我妈说我随他,爱跳舞,在县文化局工作,过几天就能跳出一个情人来,有时还将情人领回家,我妈一吱声,他就拳脚相加,有时还连带着打我。我妈死后,他也失踪了,再也没看见他。于是我就由姑妈收养。”

他给他倒一杯水,眼神告诉她,他在认真听。

“谢谢。我姑妈对我还不错,也只是不错而已,因为家里的活尽我干,家里的剩饭尽我吃,家里的衣服尽我洗。到他们家,我才十岁,多大的人吗,我站在小板凳上炒菜,站在小板凳上擀面,站在小板凳上洗碗,他们一家人在饭桌上说说笑笑,边吃边看电视,我必须在厨房炒菜煮面,等我上桌时,已经是残羹冷炙。大冬天,我在院子里清洗两副羊下水,洗完了羊肚子洗肺子,最难洗的是羊肠子,我的小手冻得先是疼,接着胀,最后麻木了,不知道疼,洗完了,煮好了,不知道他们啥时吃的,只留下盛过羊杂碎汤的锅碗盆让我洗。这还不算,每到过年,他们给我表弟表妹买新衣服,而我只能穿表弟妹剩下的衣服,他们和我相差一两岁。我总会在夜里哭,还不敢出声,有一次被姑父听见了,过来就是一巴掌,我假装睡着做梦,硬是忍着腮帮上的五道手指印,不然,我可能会被打得更惨。”可怜的小汐,那时候,我还没有通灵,什么也不知道。

他将餐巾纸递到她的手里,自己也擦着眼泪。

她没有擦,放纵着泪水。“我表弟和表妹都是斜着眼睛看我,稍不顺意,要么打我,要么骂我没人要的东西,滚回自己家。我不敢反抗,一反抗,他们就耍赖,一个哭喊,一个打滚,说姐姐欺负了,我轻则挨骂,重则挨打。有一次,姑父用筷子抽我。有时,我真想死了算了。”

突然感到一只手抚在肩上,她下意识躲开,可是那只手随着她移动,她也就不动了。

“文革批评我太敏感,你说,我能不敏感吗?整天看人家的脸色,时刻揣摩人家的心思,从小我就学会察言观色,我活得真累。”

突然被拥在怀里,她一愣,马上拼命推,挣扎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那人才松开了手。她瞪着他,眼里有羞又有怒,还有更复杂的东西,我想他与她一时都不明白。

“对不起,我冲动了,我一听他们打你,就像把你拥在怀里,护住,宁可让筷子落在我的身上。对不起。”

她听得有些愣神,一会儿才轻轻说,“我恨我爸。”她心里想,你也应该知道我这样说的意思。

他的眸子里闪过失望,仍有不甘。

“所以,我一不顺心,就想起过去,忍不住想哭,忍不住埋怨文革。其实,文革是救我出水火的人,我一直有着感恩的心,是他给了我一个家,是他给了我家的温暖,是他宠惯着我,是他任由着我的性子来,是他跟我一起做饭吃,是他把好吃的都让给我,是他让我看到了生活的希望。我埋怨他,是因为我爱他,爱之深才会这样。我知道多数时候还是怪我,我不能将过去的一切归罪于他。”她擦掉泪水,控制着情绪。

“他知道你经常哭吗?”

她一怔,摇头,“文革粗心大意。”她撒谎了,有时看到自己红肿的眼睛,丈夫问为什么哭,她说不知道为什么,丈夫就不高兴,总是留下一句话,“好好的日子要好好过,不能作。”丈夫总认为自己生在福中不知福,爱作。她却无法跟丈夫解释。

“你很聪明。”他起身将牛奶盒子收拾好,给她,看着她又哭红的眼睛,“别再哭了,一会儿自己涂涂。”提起水壶,“走吧,我办公室有面包和西红柿黄瓜,去吃一点吧。”

“不啦。耽误你吃饭,不好意思。”她想叮嘱一声,别把自己的事说出去,转念一想他说的话,觉得自己很不地道,既然不相信人家,干嘛说呢?人家也没有强迫你。

“不要多心,趁现在没人,你去拿上回自己办公室吃,然后休息一下。”说着,他先出门,在门口犹豫一下,也没回头,说,“你退团吧,明天就可以办理。”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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