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今天出奇的热,闷热闷热的,北边的乌云一簇一簇往上涌,看来,一场雷雨不可避免了。
轻轻敲门声。
“请进。”
是李文革!手里拿着两张写满字的稿子,在妻子冷漠的目光中,走近妻子。
颜汐语低下头,坐在椅子上,玩着手机,仿佛身边没这个人似的。
“汐语,帮个忙,给我打印这篇发言稿,好吗?”
“没空。”
“哦。那算了。”李文革十分尴尬,不知离开好还是站着好。“汐语,我早晨忙忘了带咸菜,你带了吗?给我点,就着吃馍馍。”
“没带。”她仍然玩手机,习惯性地补了一句,就是要挑衅他,怎样能刺伤他就怎样说,“带了也不是给你的。” 她发誓要成为一根扎在他心上拔不掉的刺。
他转身往外走,留下一句话,“少玩手机,伤眼睛。”
她抬头看着他的背影,写满了失败与落魄,还有他的鬓角,居然有了白发,也就是这几天的事。她的内心深处还是有丝丝痛,如小针尖刺着。半个月了,不论自己如何甩脸子,如何撂狠话,如何指桑骂槐,他都不吭声,下午总是先去接女儿,送到她的办公室,也许他知道女儿是她的命根子,有女儿在,会有些欢颜,可是她却想,小心眼,还不是让女儿来监视自己的?一放学,第一个来到她的办公室,告诉女儿,“陪着妈妈慢慢回家,爸爸先买菜做饭去。”有手机不用,犯贱!颜汐语心里骂着。菜的花样多了,切菜细了,味道香了,还会时不时地说两句好听的,比如送女儿到她办公室,临走时说,“瑾瑾乖,陪着漂亮的妈妈好开心。”她偶尔下厨烧两个菜,他会说,“瑾瑾,还是妈妈烧的菜好吃,妈妈真能干。”说得那个不自然,真是东施效颦,你看人家子迁说得自然而又得体。每每这时,她会抽动嘴角,心想,早干啥去了?晚了。所以看着丈夫疲惫地走出自己的办公室,她的内心又产生了快感,“活该!”她差点说出口。唉——我实在不想看到小汐变成这个样子!
她从包里拿出一塑料盒咸菜,起身去斜对门,刚想推门,就听见卿子迁在打电话,“亲爱的,我也想你,每时每刻,一分钟想你65秒,想死了。”真肉麻,汐语觉得浑身起疙瘩,却想,看人家夫妻,看人家男人,多会哄老婆!亏他想得出来,一分钟想65秒。想得她心里犯酸,“吃人家什么醋?”她安慰自己,想转身回去,脚却不听使唤。子迁的声音更加魅惑,“潇潇乖,潇潇最乖,等着,我晚上去,够你受的。”随即一声亲吻。
“潇潇?”又是那个潇潇!不是说是他妹妹吗?那天晚上,自己被吓跑,第二天一早就想回家看看手机里怎么说,打开手机,确实发现有子迁的短信,是凌晨四点多发的,李文革那个小人居然没有点开偷看。“亲爱的汐,你在哪,你在哪?担心死我了。昨晚正好我妹妹潇潇过来,我怕她告诉她嫂子,没敢留你,我惴惴一宿,想着你不知到哪里休息,心就疼,辗转反侧,却无法给你发短信,因为潇潇有点怀疑,就没收了我的手机,我吃了三片安眠药,也没能睡着,好容易熬到现在,偷偷溜进那丫头房间,把手机偷出来,才给你发短信。本想打电话,又怕惊扰你睡觉。”看到他如此担心,她心疼得差点落泪,只恨自己忘记带手机,不然早就发短信告知他,让他安心睡觉。却不知,这个潇潇不是她妹妹!
实际上,冷静下来后,颜汐语想到潇潇可能就是那个女学生孙骁潇,但是她不想承认,也不愿承认,她怕一承认,自己的心就无所寄托。她想就是她妹妹!后来她又想,即使是那女学生,又怎么样?自己不是说过,优秀的人异性缘就好吗。
可是今天再次听到,而且证实不是他的妹妹,心里多了些酸楚;再想到他骗自己,这酸楚伴着隐隐的痛。里面的通话还没完,是那女孩缠着不放手,“进不进呢?进!”她敲门且推门,不等里面的通话结束,就进去了。
卿子迁秒挂断,些微紧张,随即平静下来。“娟娟的电话,说个没完。”
“子迁,给你咸菜。”她把塑料盒递过去,越过他伸过来的手,放在桌子上。
“汐,我最爱吃你腌的咸菜了。”他随手捏起一根,放到嘴里,满脸幸福。
“子迁,学期末,你工作忙,我相对清闲些,团委,还有你个人有什么事,尽管说。”她想起刚刚拒绝丈夫的两个请求,现在都送给子迁,报复成功的喜悦充盈着心房,虽然因为听到潇潇的声音和昨天送咸菜的心情有些不同。
“谢谢,有你这句话就好了,我哪里舍得让你辛苦?”
“还有,我想邀请你放假后一起去省城或北京买图书。好吗?”她本不想说这件事,却不知为什么脱口而出,是报复李文革?还是试探卿子迁?还是梦寐以求?她说不清。
“汐,我正要告诉你,恐怕去不成了。”他停住,看向她的眼睛,观察她的反应,他希望看到她的吃惊,尤其看到她的失望,他成功了。继续说,“我调到县团委工作,这边一放假,我就得报到去。”
颜汐语接受了卿子迁的拥抱,却拒绝了他的亲吻,不知怎样离开他的办公室,不知怎样走进大雨中,任由大雨浇灌,居然走到卿子迁的家门口,门锁着,她又继续在雨中徘徊,直至午饭后,才踱回家中。虽然是七月,但在北方,这场大雨,气温立马下降,办公室的人们都穿上外套,还披着风雨衣。颜汐语冷得嘴唇发青,身子发抖,不管李文革如何问话,什么也不说,一身雨水泥垢,不脱衣服就往床上躺,丈夫要帮她脱衣服,她又骂又抓又哭,就是不让脱衣服,“李文革,你把爪子拿开,弄脏了床单老娘自己洗!”实在无法,李文革拿干毛巾给她擦,擦掉雨水,然后任由她了。
她果然病了,高烧不退,咳嗽不断。李文革联系医院的车将她送到医院,一检查,急性肺炎。住院。
住院第二天,她接到卿子迁的短信,“汐,你高烧退了吗?你咳嗽好点吗?我想去看你,就怕和李书记见面尴尬,更怕因为我惹得你和李书记吵架,那会加重你的病痛,那就害了你。我想熬个梨水送给你,止咳化痰,还是不敢送,如果李书记不在跟前,我会二十四小时不合眼守住你,握着你的手,把你的病痛转到我的身体里来。现在,我只能二十四小时为你祈祷,上帝啊,保佑我们吧,让我们的女神早点康复。”她读后,觉得病痛减轻了,一会儿咳嗽又严重,她就再读一遍短信,咳嗽引发的胸口疼痛就少几分,灵丹妙药都比不上。她反复看那短信,反正李文革从来不看她的短信——即使看了又如何呢?
怕给小瑾传染,就将她托付给张梅,张梅家里正好有个同岁的小弟弟,两人一起玩。李文革忙完工作就来医院陪着,买饭,打水,扶着上厕所,看着挂水,叫护士换药水,削梨削苹果,有时候还得给她喂饭,然后就静静坐在床边,看着她,也不说话。夜里就把座椅移到床前,坐着睡一会儿,眼里布满红丝,胡子长了。看着他的样子,她知道自己应该心疼,可是她没有。她也奇怪自己怎么这样冷漠。“你回家休息吧,晚上别来了。学校工作完了,不忙着跑来,多歇歇。”
可能是许久以来颜汐语最和气的说话,李文革听了摇头,哽咽得说不出话,平息一会,才说,“没事,不累,学校明天放假,工作都做完了。”
一听说明天放假,她胸口的疼痛陡然加剧,她想到子迁明天就走了,咳嗽起来。
李文革赶忙扶住她,轻轻给她捶捶后背,再喂她几口水。
她长长叹一口气,转脸看向窗外。
由于几天前的一场大雨,白杨树疯长着,茂密的叶子,随风一吹,翻过毛茸茸的一面,白成一片,也亮成一片。她却视而不见。她在心里反复念叨着:明天就放假了。
看着她吃医院的饭,没胃口,李文革想了想,“汐语,挂完水了,你睡一会,我去学校办完事再来。有事打电话,或者喊护士。”看她点头,就走了。
她希望他走,她觉得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面对丈夫,理智上,她应该感激,感激他越来越忍忍,越来越包容自己;感谢他在自己生病时跑前跑后,辛苦守护;更应该感谢他对女儿的疼爱与照顾,全没因为自己的事情而放弃不管,甚至照顾得更加细心周到,绝不像当年自己的父亲。可是,感情上,自己心里温暖不起来,没法感谢。
不由得想起子迁。再看看他的短信吧。看看,心里就甜,比丈夫喂的梨水还甜。按理说,他家里有个妻子,屋里还藏着个曾经的女学生,还经常要拥抱着我,这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不和我的父亲一样吗?而且他还欺骗我,我有充分的理由去恨他,可是,我恨不起来,我的恨可能先是给了我父亲,其次给了我姑父,最多是给了李文革,没有剩余的。如今他要走了,我们从此也就可能断了往来,我的心痛得不可言传,想想他的帅气,他的情趣和浪漫,他的关心体贴,他的赞美,还有他给了我李文革永远给不了的心动与快乐,我就……
咳嗽,剧烈的咳嗽,护士听到了,跑过来,给她倒水,给她量体温。她知道,无需紧张,那是因为想到卿子迁要走,也许再也没有交集,自己心疼造成的,平复一下内心就会过去。
他要走了,这是不可挽回的。给他送点什么呢?送什么最有纪念意义?想着,她的脸就红了,羞红羞红的。把自己彻底送给他,哪怕就一次,不枉我们俩交往一场,当然我还不敢说相爱一场,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如我一样爱他呢。要么,要么,就把玉坠送给他,这可是我看得比命还重要的礼物。
我吃了一惊,小汐,可不能把我送给他,更不敢把自己送给他,那样,你就永远失去了文革和小瑾了。
果然,聪明的小汐马上想到了,把自己送给他,今后我怎么面对瑾瑾?耳边响起了李文革的怒骂,“你配做妈妈吗?”心乱如麻,我该怎么办?
可能是连续几天睡不好,颜汐语想着想着,竟然睡着了。一阵饭香把她叫醒了,她几天没胃口,也确实饿了。睁开眼,是丈夫在看着自己。
“汐语,吃点吧,我刚熬好的。”他端起一小碗米粥,要给她喂。
“我自己吃。”她接过来,吃了一勺子,入口糯软,清甜,很久没有这么好的食欲了,一会就把一碗吃光,还想再吃一碗,还没来得及说,又一碗已经递到自己手上,顺手把空碗收回。
“米还有雪梨吧。”到底是会做饭的,她一尝就知道。
“是的。糯米,慢火熬的,桶里还有。”
李文革每天等到颜汐语输完液,就说有事回学校,很晚才回来,带回来雪梨粥,新鲜石斛粥,渐渐增加了老母鸡汤粥。等她吃完了,他才把剩下的吃了,洗刷收拾好,陪着她在走廊转几个来回,活动消食。渐渐,她不发烧不咳嗽,身上也有力气,两人睡觉前还会说几句话。她觉得好像回到过去。然而,只是感觉而已,而且转瞬即逝。
“颜老师,你知道你老公也在住院吗?”护士进来给颜汐语量体温,开口问道。
“什么?谁住院?”她很惊讶。
“他没和你说?在你住院的第四天吧,他也住院了,住在心血管内科。我也是过去找小姐妹看到的。我还和小姐妹说,你老公对你太好了,自己输完液就回家给你做饭,上午陪着你输液,下午自己输液,晚上还不回病床休息,只窝在你病房的座椅上睡觉。”护士看看体温表,“不烧了。真了不起!”说着就走了。
等到护士出门走远了,颜汐语才反应过来,追出门,“护士,他在哪个病房?”
“已经输完了,回家了。”
她扶着门进去,挪到床上,她觉得自己的身体一下子全被抽空了,脑子里也是空空的。
等到李文革提着保温桶来到病房,看到的是妻子异样的目光,有些不解。“开饭了。汐语,饿了吧。”说着把粥盛在碗里,端给她,她没接。
“你住院了?什么病?”声音不高不低。
“我好好的,住啥院?”脸却别过去。
她才想起,他不擅长撒谎,尤其是在自己的注视下。
“就是为了陪陪你,我就请假住院。”知道躲不过,他轻描淡写。
“什么病?”她依然盯着他。
“心肌缺血引起心绞痛。现在好了。吃饭吧,凉了,我也吃。”
吃饭,无言。吃完饭,她逼着她回到他的病房睡觉。
夜里,颜汐语睡得很不踏实,一个又一个梦缠着她,她也不知道自己是睡着了,还是醒着,说睡着了,却听见自己轻微的呼噜声,说清醒着吧,却见到不在跟前的人。先是见到了卿子迁。他来到病房,坐在她的床前,握着她的手,那双迷人的眼睛盯着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二人好像说了很多话,也忘了很多话,他问,“你还爱李文革吗?”“不知道。”“你还恨他吗?”“也不知道。”“好了,我知道了,你已经不爱他了,因为你也不恨他了。你想想,没有爱,哪来恨呢?”他在她的额头上亲亲,“你不爱他,我就开心。”转身走了。她想喊住,一下子惊醒了。醒来的她再次品味梦里的话,没有爱,哪来恨呢?可是,自己的心底对李文革还是有恨的。子迁为什么说我不爱李文革,他就开心呢?是他爱我吗?是他想争夺我吗?是的,一个男人总不希望自己爱着的女人再爱别人吧。那么李文革呢?他也希望我不爱子迁吧。
迷迷糊糊,妈妈来了,摸着颜汐语的脑门。颜汐语则翻身扑到妈妈的怀抱,放声大哭,哭诉着李文革对自己如何如何冷酷暴力,哭诉着李文革如何如何不欣赏不关心没有情调没有趣味。妈妈拍着女儿的肩膀,说,“小汐,人不可贪心。”然后转身就走,再次扔下颜汐语。
下面的梦就更加不成形了,先是自己好像踩在悬崖边上,一脚踏空,跌落下去,却没有底,一直往下坠,一直往下坠……一会儿是父亲打她,甚至来到医院打她;一会儿是李文革骂她,还一把抓住她的手拉着往外走,把腿都碰青了;一会儿是姑父打她,是那次打的最狠的一次,因为她盛饭不小心把汤洒到表妹的脚上,烫得表妹鬼哭狼嚎,姑父拿起筷子就往她头上打,她双手抱头,姑父打得更狠,一双筷子打断了,再换一双,打断第三双时,他的手突然被一个人抓住,那个人就是李文革……
“汐语,汐语,汐语醒醒。”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肩头。正在哭着的她醒了,看见是李文革,她感激地想扑向他,可是马上僵住了。
“做噩梦了?别怕,我在。”
“你怎么来了?”
“我睡醒了,就过来看看,发现你在挣扎。”他说着,给她倒杯水,压压惊,然后把座椅搬过来,坐上去。“你睡吧,我睡醒了,看着你。”
接下来,颜汐语睡得很安稳,一直到天亮。
上午输液,李文革依然坐在床前守着,也不说话。
“西边的静心亭还在吗?”颜汐语突然开口,因为她突然想起,自己已经两三年没去过了。
“在。和原来一样。”
“你去过?”
“去过。”
“啥时?”
“偶尔。”
接下来,两人都不说话了。她闭着眼睛,他睁大眼睛看着药水慢慢往下滴。其实,二人都陷入了回忆。
刚谈恋爱,他们就找到了这个好地方,医院西边一小片树林,树林西边一片草地,草地西边一个土丘,土丘栽满了各种树苗,杨树,柳树,小叶树,还有桃树枣树,土丘最高处是一个八角亭,取名“清心”,亭子有副楹联:仰望白云舒复卷,俯观碧水静还漪;土丘下临一个湖,虽不大,却碧水盈盈,倒映着蓝天白云和周围的花草树木,天地水融为一碧,澄澈无杂尘。“那个‘漪’字应该是名词用作动词,微微波动的意思,很与这湖水协调。”“没想你这理科生还能记得词类活用。”只有他们二人,他坐在亭子的长条木椅上,她仰面躺在长条椅上,枕着他的腿,仰脸看着他,也看到了空中的白云,不觉得吟咏起顾城的《远和近》:“你/一会看我/一会看云/我觉得/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文革,你看看我的眸子,我看你时是近还是远?”他低下头,盯着她的眸子,“近。”“你躺下,让我看看,你看我的时候是近还是远?”“不用看,近。我看什么都远,尤其是看别的女人更远,唯有看颜汐语最近,近在我的眼珠里,进到我的心头里。所以,我的眼珠里再也容不下其他女人。”说得她猛得起来抱住他的头就吻上去。
“汐语。”
“嗯?”
“还记得那亭子上的对联吗?”
怎能不记得?她想听他朗诵出来,就像当初那样,“记不得了。你呢?”
他的眼里有一片湖水,遥远遥远的湖水,不是“静且漪”,几乎没有波动。沉默半天,“哦,我也记不得了。”
“唉——”她叹息着顺便咳嗽起来。
“喝点水。”他端起水杯,用汤勺舀着喂给她,她一口一口接着,轻轻咽下。
“汐语,你还记得第一次到那亭子上对我说的一句话吗?”
“说的话多了,那一句啊?”
“你说,你不能抛弃我,你要是抛弃我,我这一辈子就太不幸了。”
“是吗?好像有。”
“我永远忘不了。”
下一天,颜汐语不再需要输液了,留院观察几天,做完化验,根据结果,确定出院日期。
“汐语,商量个事,好吗?”
“你说。”
“你一定要按照医生要求,吃药,打针,吃饭,睡觉,少看手机。行吗?”
她听的有点紧张,或者说是茫然。
“我大哥出差到兰州,我三姑家在兰州,我老父亲就跟着大哥一起到了兰州,看看三姑,说还想看看瑾瑾,还有你。你不能折腾,我带着瑾瑾去。行吗?”
她没有回答。
“你放心,我一定带好瑾瑾。再说了,人老了,就想看孙女。”
“我是担心你的病。”
“我没事。医生说我已经好了。我也想,你病好了,我也就好了。”
她听得有些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