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没想到,这对从小一块长大的好姐妹,十几年之后,竟然这样见面了。
那是一年秋天,颜汐语和张梅都已经退休了。张梅和老公严明老师一直在扎和中学任教,直到退休。张梅子宫肌瘤,在过去的扎和镇医院,现在的县中医医院做手术。颜汐语知道后,专程坐车去看望。
他们离得不远,不到二百里,只是张梅因为颜汐语抛弃了李文革,再也不理会颜汐语了;颜汐语呢?怎么好意思回到从小长大的地方?怎么好意思回到曾经工作的地方?连姑妈去世,她也是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唯恐见着熟人。所以,从她回到晴川河谷,就再也没有和张梅见过面。
“张梅——”在护士引领下,颜汐语找到张梅,看到她正躺在床上输液,看着手机。
张梅转脸看到是她,惊喜,又瞬间冷淡下来,“哟,稀客。”满是揶揄的味道,哪像是那么知心的闺蜜,简直是仇人。
“你病了这么久,怎么不告我?”颜汐语找个小方凳,放在床前,自己还站着。
“哟,我忘记了你回来了,还想着你在江南呢,远得很。”张梅根本不看她,还在看着手机。
“张梅——”
“坐吧,我接电话。”张梅根本忽略颜汐语求饶的语气和眼神,举起手机,“老公,人家想你了,很想很想。你又做什么好吃的?我都饿坏了。”
记忆中这位闺蜜就是爷们,不会撒娇,怎么退休了,一下子学会肉麻?颜汐语知道她在耍自己,也不吱声,听着她撒娇,想着自己,似乎越来越不会撒娇了。
“我们老严过去不会做饭,可是他用心,我就觉他的饭菜是美味佳肴,尤其我住院这些天,医院的饭一口也不想吃,越觉得老公做的饭菜可口;他实在,不会花言美语,可是我住院了,他跑前跑后,闲下来就和我聊天,说说恋爱时的小事,说说孩子小时候的模样,说说孙子的调皮,再说说我们吵架的事,说说关心体贴我的话,每一句话我都听得悦耳动心。再过一年,他也退休了,孙子也上小学了,我们就开着车游山玩水,周游世界,你说浪漫不浪漫?”张梅自顾自地说,也不看闺蜜。
颜汐语尴尬地笑笑。
“老严的实在跟文革有一比,我就喜欢他的实在,跟着这样的男人,心里踏实,因为他不会吃着碗里瞧着锅里,不会像苍蝇一样把无缝的鸡蛋给弄臭了,再弄出条缝隙来。”
“张梅——”颜汐语含着哭腔。
“老严不会情人节送花给我,但他也不会送花给别的女人,给你送了吗?从来没有吧,因为他把爱放在行动上,把我装在心里,我有什么不满足的呢?那不是贪婪吗?”
颜汐语觉得心慌。
张梅起身去厕所,颜汐语连忙前去帮扶,被她轻轻甩开,她自己举着瓶子,进去又出来,自己将瓶子挂到架子上。“有时,我会想,老严和文革同是教数学的,他为什么没有文革那么有才气,才几年就当副书记了?为什么没有文革那样自己生着病还装作没事人一样给老婆做饭,夜里坐在老婆病床前的椅子上不舍得老婆一个人睡?为什么老婆都那样了,还能包容她,允许她和另外男人往来?我想,要是我那样,还不被老严给掐死?”她说着,眼睛湿润了,还有些鼻音。
颜汐语的脸上冒汗,脸色煞白。
“女人,做人妻为人母,岂能全为了自己?连廉耻都不顾了?”张梅不知怎得,越说越生气,竟说出连自己也不相信的狠话。
颜汐语心拧着痛,喘气不顺,她右手抚着心口,眼神里除了痛苦,就是乞求。她记得,张梅比自己小一个月,却从来都扮演大姐姐的角色,在自己受到表弟表妹欺负却不敢吭声的时候,她知道后会找那姐弟俩算账;在自己在姑妈家受了气悄悄抹泪时,她会领自己到外面小树下给擦眼泪,买吃的;在自己来例假却不得不抓冷水干活时,她会出现在自己身旁,把自己拉开,她来干;在自己和李文革要结婚时,她会双手叉腰,对李文革说你要敢欺负小汐,看我不把你闹得八辈祖宗不得安宁……她又是嫉恶如仇的,现在,她把自己看作恶人,但是,难道自己不可恶吗?
“汐语也来了?谢谢。”恰好严明提着饭盒保温桶进来。
“严老师。”颜汐语觉得自己的力气只够说三个字。
“正好,我做了很多饭,你陪着张梅一块吃。”说着就张罗开了。
没等颜汐语拒绝,张梅又来了,“汐语哪能和我吃一样的饭呢?”说完还故意停住,看着二人惊讶的表情,笑了,“人家有卿——有甜言蜜语就饱了。”张梅气得差点就把卿子迁勾引良家妇女的招数给说出来,也让这个傻瓜明白明白。那是和卿子迁沆瀣一气的人说的,卿子迁总结说,女人先是用眼睛猎获爱情,你要长得帅,还得善于包装,在众多男人里面,让女人看一眼不会忘记;接下来,女人用耳朵感受爱情,你多来几句赞美的话,说几句体贴的话,越肉麻越好,如果你还能恰当说几句她丈夫的坏话,她就倾心于你;接下来,女人就用肉体献祭爱情,虔诚笃信死心塌地地躺在你的怀里,任你摆布。只要你懂得女人心思,掌握撩拨技巧,越是清纯的女人越容易弄到手。
“张……”“张梅——”颜汐语和严明几乎同时开口,只不过一个是乞求,一个是提醒。
张梅也觉得过了,虽然她早就想骂一顿和自己一起长大的颜汐语,但是,骂有用吗?她抬起头看向颜汐语,却发现她正摇晃着跌倒,“快!严明,汐语她……”严明眼睛的余光也发现了不对,左手一把抓住颜汐语的右臂,右手丢下碗,抱住了颜汐语,只见颜汐语脸白如纸,紧咬着牙,闭着眼睛,浑身颤抖,“汐语,汐语,汐语”两口子一起喊,却听不到她的回应。
颜汐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床右边坐着张梅,左边坐着严明,左手上插着输液管,输液管沿着铁架子向上攀爬,爬到一个瓶子里,是输液盐水,水里的颜色微红,沿着输液管一滴一滴流下。“我怎么了?”
“汐语,你吓死我了。”张梅脸上再也没有厌恶蔑视的表情了,这令颜汐语感到高兴,她感谢自己昏厥过去。
“汐语,你有心肌炎,得住院。”严明解释,又补充道,“你别紧张,不重。”
“心肌炎?”颜汐语脑海里闪过二十多年前的情景,她住院时,李文革也住院,是心肌缺血引起心绞痛。怎么这么巧?自己是住在当年李文革住的病房吗?
“是的。汐语,都怪我。”张梅一脸难为情。
“哪里话?咱们是姐妹。”颜汐语的手握住张梅的手,冰凉,她突然清醒过来,“哎,你不能坐在这里,快,严老师,扶她到床上。”
“汐语,医生都叫她回病床,她不听。”严明一脸无奈。
“不行!张梅,你快回!我不让你呆在这里,你刚做手术。”颜汐语松开张梅的手。
“汐语,别生我气,我刚才气糊涂了,尽说混账话。”
颜汐语直点头,“我知道,你走吧,求你了,张梅。”
“张梅,走吧,你还有一瓶水没挂呢。你回去挂,我来回跑着照顾你俩。放心吧。”严明拉起妻子走了。
等到护士进来换药水时,颜汐语问需要住院多久,护士告诉最少一个礼拜。她想了想,就要打电话给卿子迁,可是刚拿出起手机,严明进来了。
“汐语,你还没吃饭,张梅让我送来,不热不冷,正好吃。”说着就将稀粥盛在碗里,又取出两样素菜,一份鸡汤,摆在床头柜上。
“谢谢。”
“汐语,你是了解张梅的,她就那样的人,刀子嘴豆腐心,你别生她的气。”他边说边将病床一头摇高,扶颜汐语坐起身子,再将病床上的折叠小餐板拉开,扶正,将饭菜端上去,“吃吧,正好右手方便拿筷子。”
“严老师,我怎能不知道她呢?我不生气。”她笑着说,然后吃开了。实际上她一点胃口都没有,但是看到满头华发的严明忙来忙去的样子,不忍心,努力地吃,多吃。
“谢谢。好吃。”颜汐语吃完,接过严明递过来的餐巾纸,擦擦嘴。“严老师,张梅吃了吗?”
“吃了,正在输液,最后一瓶。”
“那你快点去看看她。”
“没事,他让我陪着你来。她都快出院了。”
严明陪着输完两瓶,还剩一瓶。在她的再三要求下,他才去张梅那里。
颜汐语才给卿子迁打电话,他有些不高兴,“你怎么到那么差的医院呢?到市里哪家医院不比那个强?我干着急,工作又忙,分不开身,把你丢在那里,怎能让我忍心?”
“要么你来接我回去也行。”颜汐语有气无力地说。
“好好好,我想办法,争取将手头工作安排一下,过两三天就去接你。”
“子迁,工作要紧,我的病不重,过几天也就好了,在这里正好陪陪张梅。”她打完电话,却发现张梅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床边,目光凌厉。
“他不肯来?”语气冰冷,瞬间能将人冻僵。
“他在忙。”颜汐语的话语里没有底气。
张梅忽然拨通手机说,“喂,文革吗?很久不联系,你怎么声音都变了,变了我也能听得出来。你听着,颜汐语病了,住院,无人陪伴,你能来陪陪她吗?哦,你马上来?也不急,我先在这里陪着,你来吧,路上别急。哪个医院?还在咱们镇医院。好的,我等着你。”
“别来,文革!”一直惊呆了的颜汐语最后才反应过来,急忙阻止,但是,张梅已经挂断了,“他已经出家了,他能……”她一下子脑洞开了,“张梅,你给谁打的?”
“严明。”张梅的泪珠已经滚下脸颊,“我们老同事都想联系他,可是没有电话,谁也联系不上他。大家都说他是个好人,你怎么那么狠心呢?我当初……是我害了他,我总觉得对不起他。”
颜汐语闭目不语。大学毕业,她和张梅一起进学校,还是一个办公室,这对她来说是天大的好事,因为有张梅在,她就有依靠,就不害怕,就不孤单。工作不到两个月,张梅张口闭口总是李文革,当时李文革已经是教务处副主任,还负责青年工作。她以为张梅爱上了李文革,还打趣说“你看好他就追啊,不好意思的话,我给传话”,可是,一学期结束了,他们俩也没近乎起来,倒是新年刚过,张梅神神秘秘地说,“小汐,姐给你物色好了一个郎君,已经考察半年了,能力强不说,关键是人品好,实在,有担当,可以托付终身。”“这么好,你干嘛不留着,还让给我?”“你以为姐不想?想想还是你大一岁,比我更需要,先尽你吧。”说着就严肃起来,“真的,不开玩笑。姐知道你早想摆脱那个家庭,姐发誓一定要为你找个好人,让你再不受气。”听着,她眼圈就红了,她知道张梅说的是真心话,于是点头,“听你的。”“那就定好今晚七点,在工人俱乐部东边冷饮室见面,姐不去。不过,你放心,绝对的好人。别问是谁,你见了就知道了。而且,姐还要提醒你,他实在,不会巧言令色,你别嫌弃,处处再说。”她按时去了,竟然是李文革。果然,他比她还紧张局促,好像平时上课把从容淡定给用完了,他结巴着告诉她自己家里很穷,不能帮助自己,相反他还得帮助家里;他还说,听张梅介绍了她的经历,他发誓爱护她一辈子,绝不欺负她。就是他的真诚告白,彻底打动了她,她不就需要一个爱护自己不欺负自己的丈夫吗?
见她愣神,张梅推推她肩膀,“你说,他要是不出家,接到这个电话,他会来吗?我知道,他一定会来的。”
“给我张纸。”接过纸巾,擦去泪水,“你坐,张梅。”待张梅坐下,“张梅,你再骂吧,把你想骂的话都骂出来。我听着。”
张梅抓住她的右手,摇头。
“汐语,你知道文革在哪里出家吗?也许我们这些退休的有机会去看看他。”
“我——也不很清楚,可能在龙潭寺,也许是龙山寺。”颜汐语真的不清楚,时间久了,连李文革做义工的龙山寺名也忘了,偶尔也想知道他在哪里,可是不敢打电话跟女儿问,转眼就忘了,心底里还怕子迁知道了不高兴,不知便不知吧。
“哦。”张梅没再说什么。
颜汐语输完了,浑身疲惫,她仍然想坐起来,被张梅按住,张梅拿过另一床上的枕头,上床和颜汐语挤在一起,头碰头,躺着。
“张老师,不可以的。”小护士紧张了。
“告诉你们孙护士长,就说我说的,我想和老姐妹说会话。”张梅很霸气,那孙护士长是她的学生。
“汐语。”
“嗯。”
她们都回到了几十年前。
“当年,你走了,我很舍不得,但是很开心。别人不知道文革为什么要走,我还不知道吗?是在躲卿子迁,是不想放弃你。我想啊,到那里不几年,你就过四十了,不惑了,过了靠眼睛捕获爱情靠耳朵感知爱情的年龄了,而是用心灵去体验爱情。因为——汐语,我说了,你不会生气吧?”
颜汐语还在想着调走时,张梅严明还有几个老师在严明家送他们,是她和张梅一起做了一桌子菜,男人猜拳喝酒,女人聊天,到了深夜,该醉的都醉了,刘胜其拉着李文革的手说,“好人,再喝一杯吧,咱们再也不能一起喝酒了。”她听得鼻子酸,最后,张梅居然端起一大杯白酒,对着她说,“妹妹你大胆往前走,莫回头!”咕嘟干了,又倒了一大杯,对着李文革,“文革,我知道你不会欺负她,但是,到了人生地不熟的江南,更要好好疼爱她,不然,我还是那句话,我会闹得你八辈祖宗不得安宁。”说着又干了,泪就流下来了。听到张梅的问话,她忙说,“尽管说,我不生气。”颜汐语没有自欺欺人。
“你太虚了,你把爱情变成了水中月镜中花,也彻底将婚姻轻浮化了。这与你从小的家庭成长环境有关,你把感情、婚姻、家庭都理想化了,严格地说是空想化了。”
“空想化了?”颜汐语惊诧于张梅的措辞。
“是的。空想的在现实面前一定会碰壁,破灭,因此,一遇到花言巧语——原谅我这样定性,因为我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词语形容他——的卿子迁,你就找不到边了。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你还是回来了,而且是那样回来。汐语,别怪我说这些,我憋了很久。”
“不怪。不过——”她很久以来,也一直想自己的爱情婚姻为什么会这样,也一直有种为自己辩解的冲动,可是,真要说了,却也觉得苍白无力。
“不过什么?你说。”
“我觉得我和李文革的婚姻基础是不牢固的。不像人家青梅竹马,或两小无猜,或多年在一起工作学习情投意合,或一见钟情终生不渝,或者是患难与共生死之交。我们是啥?啥也不是,就是你给牵线,为了一时的满足,没有刻骨铭心的爱,就走入婚姻。”她越说声音越低,因为她看见张梅眼里的火苗。
“你们只是‘一时的满足’?你们‘没有刻骨铭心的爱’?你忘了你恋爱后结婚后怎么跟我说的吗?”
她无言。是的,她和李文革很快沉浸在爱情之中,幸福得忘记了曾经的苦难;结婚后,尤其是女儿出生后,她曾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人,因为与姑妈家对比,李文革简直把她宠上了天。她曾自豪地对张梅说,“我受了那么多苦,老天才送给我一个李文革。谢谢你。”
“看你表情,你还没忘曾经的幸福。”张梅长长叹一口气,“小汐,退一步说吧,我们这代人,多数如你所说,婚姻基础不牢固,没有刻骨铭心的爱情,而是很现实地嫁给了婚姻。你看吧,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学,你就不可能再找两小无猜却没有考上大学的童年伙伴谈恋爱了,不论你们曾经多么情投意合,而是找个同样是大学毕业却未必了解、未必情投意合的丈夫或妻子。我和严明就是的,你和文革也是的,还有你知道的李红旗夫妇、王军夫妇、谭志立夫妇、张浩夫妇、李菊花夫妇、陈又霞夫妇,等等,你算算,我们身边有多少夫妻不是这样?结果呢?有几家像你那样抛夫弃女,弄得家庭支离破碎?不都是在不断的磨合中重新恋爱,在矛盾冲突中升华情感,最后婚姻加爱情等于亲情,和睦偕老吗?亲情是爱情的宿命,热烈的爱情总会升华成平静却真挚牢固的亲情。”
颜汐语没想到张梅对婚姻爱情做了如是思考和表达,不得不点头。
“不是有个段子这样说一个丈夫的,‘他向女孩求婚时,只说了三个字:相信我;妻子为他生下第一个女儿的时候,他对妻子说:辛苦了;女儿出嫁那天,他搂着妻子的肩膀说:还有我;他守护妻子到病危的那天,反复地对妻子说:我在这;妻子要走的那一刻,他亲吻妻子的额头轻声说:你等我。’这位丈夫没有花言巧语,还从没说‘我爱你’,但是他哪一点不爱妻子?你听说过吗?”张梅说得自己眼里含着泪花。
她也噙着泪花,摇头。
看着颜汐语忧伤的样子,张梅不忍心再说她。房间沉静下来,能听到两人急速的心跳声,能听到日光灯灯丝发出的声音。
“我一直想问你,你在江南呆了那么多年,怎么就——就回来了?”
“唉,一言难尽。”颜汐语记得,在夫妻冷战一年后,也就是李文革将自己送到学校宿舍两个月后,她接到子迁的电话,他在电话里放声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在她一再追问下,才知道他的妻子去世了,他说,“汐,我觉得对不起妻子,我跟爱你一样爱着她,她一死,我觉得天都塌了,真想一头撞死在她的棺材上。可是我又舍不得你,不忍心留下你一个人受苦,你说过,我是你最亲的人,我怎么能将你抛下?于是我活下来了。”她一听,为他的钟情感动,也同情他的不幸,而且心疼得无以言说,于是就将李文革留给自己的存款卡留下,买了机票就飞走了。
颜汐语简单说了经过,特别强调李文革的冷暴力,不知道是为自己开脱,求得安心,还是袒护子迁,得到心灵的安慰。
“唉——不论你怎么说,文革都不会辩解了。你错过一个好人,也毁了一个好人。”
颜汐语没有辩解,她知道,扎和中学的老人们,没有不说李文革好的。
“汐语啊,文革出车祸撞了人,与你们有关吧?”
“这,你也知道?”
“卿子迁能不知道吗?”张梅反问。
颜汐语不说话,对,没有什么事她会瞒着子迁的。
“有关系。他听到我们在电话里说了不该说的话,就开车出去了。总共赔了五十多万,不过,文革没日没夜地为杂志编资料,出题目,一年能赚十七八万,四年全有了,他交给我六十万,说还有十万他又送给死者的老太太了。后来我走时,也把卡给瑾瑾留下了。”
“我还听说,文革不允许你参加瑾瑾的婚礼。”
“谁说的?”
“你能不知道谁说的吗?”
颜汐语心里想,是子迁说的。不知道他从哪里得到李瑾结婚的消息,回家告诉了她,然后随意说了一句,“他们没请你这个母亲。”她气愤不已,忍不住打电话责问李文革,“女儿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居然不通知我,你真是……我不想再重复那难听的字眼。呜呜呜。”“汐语,怪我,小心眼,瑾瑾让我联系你,我一时鬼迷心窍,失去理智,我对不起,对不起。”“别他妈的对得起对不起,就当我死了,行了吧?小人!”李文革再打过来,被子迁接起,“李文革,小肚鸡肠,我早就警告过你,你会失去小汐的,再这样下去,你会输得精光。别打电话骚扰我夫人!”李文革无法,只好过两天,给她发了个短信,“汐语,别怨小瑾。我答应她,等到生宝宝,一定要请外婆。”
“不是的。后来听瑾瑾说,她不想见我,不允许爸爸告诉,直到将他爸爸请到婚礼现场,他爸爸才知道。他是怕我记恨女儿,才把错误揽到自己身上的。”
“我也不相信文革是那样的人。”
静默。
“你和卿子迁领证结婚了吗?”
颜汐语最怕她问,她还是问了。刚回到子迁家里,她曾经向子迁提出过,他推说李文革不同意离婚,还说一张纸不能说明什么,他们的爱情海枯石烂,岂能是一张纸所比拟的?后来听女儿说,李文革早就将离婚协议寄给子迁了,心想,既然子迁不愿意领证,那就算了,再提起怕子迁不高兴,还会影响两人感情。“没有。”
“其实,我早听说了,这么多年,你没有和文革离婚,也没有和卿子迁结婚,这到底算什么呢?汐语,我不是婚姻无瑕疵主义者,但,我也不接受婚姻儿戏主义。”
颜汐语想辩解,自己没有把婚姻儿戏化,相反,一直追求爱情婚姻的纯洁。可是,到头来,好像什么也不是了。有一次子迁喝多了,和她说起情人与妻子的区别,他说,不忠的女人只能做情人,不能做妻子。难道就是因为这个他才不和自己结婚吗?在他的眼里,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他现在珍惜你吗?”
颜汐语点头。她心里承认,子迁变了,不再对自己情语绵绵,那些曾经让她怦然心动的情话很少从他那迷人的八字胡下的嘴里说出了,偶尔说出,那恰是最不该说出的时候。比如,他刚刚趁她出去跳广场舞,和漂亮的保姆鱼水交欢后,见到自己,会说出一连串情话,可是,他忘了洗去身上保姆的香水味。有一次,她在保姆的枕头下发现开了包的还没用完的避孕套,恨得拿起剪刀剪了个稀巴烂,扔了,第二天,保姆斜着眼睛看她,晚上子迁回家,就跟她说,家里有保姆,不用你给收拾床铺。她知道是在提醒自己,抑或是警告。但是晚上却疯狂地要她,亲她,弄得她昏死在床上。她想,自己不就是看上子迁的优秀吗?优秀不就意味着有很多女人飞蛾扑火吗?他还是爱自己的,不然能那样疯狂?算了,优秀男人,外面彩旗飘飘,家里大旗不倒。可是,自己算哪面大旗呢?
“你没有到学校了解了解,当年,除了张书记欣赏他,还有谁不知道他的为人?尤其是老校长,压根不喜欢他。唉——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张梅没有按时出院,而是住在里面陪着颜汐语。卿子迁到底也没有出现。
一星期后,颜汐语只口服药就可以了。吃完严明送来的早点,张梅提议去西边的湖边走走,颜汐语不想去,张梅拉着她就走。
走过小树林,风飒飒,叶纷纷,有点冷。
走过小草地,灰黄一片,高一点的草叶在风中瑟瑟有声。
走上小土丘,风更大了,杨树叶一片也不存,柳树叶偶尔有几片,傍着细细的柳条,随风舞动,沙枣树叶早已光了,丑陋的树枝上挂着几颗微黄的沙枣,孤零零的。向西看,湖面上落满杂树叶和衰草,死水一潭。
颜汐语盯着亭子上的楹联:仰望白云舒复卷,俯观碧水静还漪。耳畔回响着,“那个‘漪’字应该是名词用作动词,微微波动的意思,很与这湖水协调。”“没想你这理科生还能记得词类活用。”再后来,她问,“子迁,你记得扎和医院西边那亭子吗?”“忘不了,要不是那几个小屁孩,我们早就做了。”“你记得亭上的对联吗?”“我当时心里只有你,哪顾得上对联?”“那对联是这样的。”她在纸上写下,再问,“你说这个‘漪’字怎么理解?”他看了一会儿,想了一会儿,又看了一会儿,再想了一会儿,才非常笃定地说,“没实际意义的虚词。”
“张梅,风大,冷,咱们回吧。”
太阳躲在云彩里,老天阴沉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