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阿果,直至缔结婚姻,她四十一岁,我四十二岁。她经历过三个男人,三个都是汉人,而我始终保持处男之身至今。要说清道明我俩这段姻缘际遇,反而不宜谈起爱情,不宜说爱情中的性爱决定了一段精神之融合。
阿果从小就叫我阿虎哥,而我总把她与杜鹃花、一匹黑马、母语,甚至将之与一种肝痛等等混淆在一起。我总觉得,每个人都有一座专属自己的母语民宿。那里蕴蓄着配备火塘的温度,那里酝酿着源自古老口弦的响音,那是吸食乡愁的木榻,那是一种不能称之为母亲,所以只能称之为母语民宿的爱的流溢。那是原初的胎衣,那是我向世界发出问候的第一声带有彝腔的音节。我将由此走出去,又回到这里。兴许始终也没有离开过,也不曾回来,“这里”并非实实在在的地点,这——就是母语效应。只不过,一切都在二十多年后又加添上一番别样情愫。我此刻就坐在母语民宿这块招牌下的一张罗圈椅上,晒太阳。
大瓦山下的杜鹃花,仍旧开在那方野湖周围,每开一朵,就照一下水镜,每凋落一朵,也照一下,直至残敝之躯不着一叶一花,仍要照一照。这就是杜鹃池了,千万棵杜鹃自信得必须用数千万立方泉水的汇集来关照自己的存在。挡不住岁月流逝,得失自知,终究还得扮一副英雄形貌。对于长期饮山风耐高寒的这种灌木,二十年岁月实在不值一提。它们有着永恒绽放的潜力,来自原乡本土的偏袒。以及来源于自心本性的闲适不争的慵懒,那慵懒,实在是太彻底,太野性,太令人羡慕。然而这又有什么不合理呢,它们从未排斥过野花的称呼。
野湖足有两百余亩见方,还是我稚童时期的规模。那时在野湖周遭的杜鹃树丛中穿梭游荡,乐此不疲,乐不思归,全中了哪些方面的魔呢?首先是水。水这东西自得于山野之际,最有看头和玩头。就杜鹃池而言,其中一点妙处便是巍巍然晃荡于山体。你根本无法看出水源来自何方,无法看出那溢流之水又自哪里轮替循环出去。你只能幻想。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地构思一段来龙去脉。
比如遵照阿普的见识认定。他的意思是这片浩浩渺渺的水域,是经由上亿只杜鹃鸟,喙衔爪拎,硬生生搬上这座海拔三千多米的大瓦山的局部,造就了名符其实的杜鹃池。那时我实在还太小,正是什么都相信,什么都好奇的年岁。我信阿普。高鼻阔额,肤色铜黄的彝族老人是一种无从琢磨的存在。像浩繁的卷轶,像天下所有故事的经历者。说起话来其乐融融,不疾不徐,不容辩驳,仿佛天下所有问题都能回答得头头是道。从那以后,杜鹃鸟在我心中,从野雀飞升进入神界。我提醒大家说,别闹太大动静,别朝湖水滋尿,也别说带脏字的赞扬话,比如真他妈的好沁凉好舒服之类。那时我就觉得我是真正离不得杜鹃池。离不得千万棵杜鹃树突然间溢涌而出的红,杜鹃红。即便那时,我还不知有季节这么一档子事,也不知花开花落的转轮交替,但我确实对因了花朵零落而黯然爽然的阿果说过:“它们一定还会开起来。”第二年,当杜鹃花海又汹涌起来,阿果便对我更加信任了,因为我说过杜鹃花还会开起来,而事实上,也真的开了起来。
那时我九岁,阿果她八岁。兴许在那时,我们以杜鹃花儿当青梅,以湖水微澜当竹马,也未可知。那么,说到中魔之二,必然有阿果的一份。她是一个用非常之大的眼眶喂养着两颗星星的邻家小妹。一头自然卷起的浓发,像一小片积了雨水的云,接助她灵巧的双脚,飘飘游游。我常常把杜鹃花串安戴于那“风鬟雾鬓”之上,并期盼自己立即长大,骑上彝人心中的神骏“达勒阿佐”,为她送来彝人新娘的挂带着许多银铃的婚帽:“水竹斗笠”,取代这花串。懵懵懂懂之中,我能感觉到千万棵杜鹃花树的盛情祝愿。她的面色极具魔性,像所有彝地山区的女娃娃,它能随着光线和情绪的变化而变化,从铜色到暗红,从暗红到青紫,从青紫到或黑或白,但更恒定的那一色是黑中透红。黑得沉稳不移,红得血性十足。她还长着两颗可爱的虎牙,每次露出,我都会趁机多看几眼。她是那么地喜爱杜鹃花,以致我常常逗耍她,为什么自己不叫杜鹃花,想看杜鹃花就看镜子。她去杜鹃池的频率太高了,从而也增加了我去杜鹃池的次数。她总会跑到我家来,怯生生地牵扯我的衣袖,说,阿虎哥,我们走吧。一出我家,她立马活泼成一只山燕,于我周围跳啊蹦啊,还时不时朝我背脊上戳一指,使小动作拿我寻开心。我们向着杜鹃花池进发,像春天的领取者,像花语的倾听者,像未来的执掌者,像当下的王与王妃。
我们到达杜鹃池畔之后,阿果就会像一个小精灵般又跑又跳,跑出去丈把远,又踅回来,扑向我。我每每都要把身板铆足劲气,努力接住她,不然就会落个人仰马翻的下场。其实我知道,阿果真是想把我撞翻在地,因为每次当我稳稳收住她,并提溜着她旋上几圈之后,她就会像败兵一样嘟起嘴,说:“阿虎哥真耍赖!”之前有一两次,由于我被酒醉的父亲训斥,导致一整天都心不在焉,当阿果呼叫着我的名字,朝我飞射过来,我就像离了根的荞麦捆一样,软塌塌地被压倒。这时阿果就像被点了笑穴,一直笑,一直笑,差点没噎气。她从心随愿地把我扑倒在地之后,还用白萝卜使的手臂紧紧挽着我的颈子,满脸都要贴在一起了,几粒鼻涕滴在我脸颊上。但她径直不顾自己的洋相,还一面大叫:“现在你是我的了,我捉住你了,我摁倒你了,现在阿虎哥是阿果的了!”阿果的手臂越来越紧扎,揽得我几乎岔气。我只好皱眉斜眼地憋出一声:“是是,我是阿果的,我已经被吃人婆吃掉了!”“好啊!你叫我吃人婆,我就吃,我就吃,吃——”阿果一面说,一面张开小小的嘴洞,满脸满眼地啃我。她小小的杜鹃花瓣似的嘴唇,起码有十几次碰到我的嘴唇,我只好紧紧抿着,又把眼睛也闭得滴水不漏。我想达到的效果是:阿果怎么撒野,对方也只是一块石头。
终于,阿果松了手,两条手臂已经勒得又红又白。我把她推开,她就软绵绵地仰面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草叶飞落脸上也不过问,像被某种满足弄死掉了。我也累了,胡乱瘫在那里,但我惊奇地发现,我心中的诸多愁事已经烟消云散。我对阿果心生感谢,阿果这样的举动对我十分有益。我们歇好精力,重又站立起来,话却少了许多,而这少之又少的对话又是那么要紧。阿果说:“阿虎哥,你想妈妈吗?”我没有回答,因为我想自己作为男子汉,绝对不能在情感上示弱。于是她又问:“阿虎哥,听说我们彝人死后,都被火送去了山那边呢,是吗?”我反而问她:“你看见过死人回来吗?”阿果惊恐地摇摇头,停下脚,整个人朝我依来。我继续说:“我看见过的!”阿果把我靠得更紧了,但她抖索着问我:“他们回来后变了吗?”我心想,如果我知道我母亲死前是什么模样的,那么回来时我就知道差异了。而我现在常常梦见的母亲,是一个泪流满面、佝偻不堪的人,即便我在梦中一见她来也叫她“阿嫫”。我回答阿果的话说:“变了,肯定变了,因为他们每次回来都要走远路,路上又经历很多磨难呢。”“啊!那我阿果死后坚决不去山那边,只在杜鹃池畔。”“如果你自己说了算,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我说。“哼,我的死就要我自己作主,我就是死也不离开杜鹃池畔。”阿果嘟着嘴说,一下又跑开了。在偌大一个杜鹃池畔的彝族聚居区,阿果是唯一和我谈到母亲和死亡的人。事实上,作为彝家孩子,从第一次与毕摩祭司照面时起,第一次听到他们那些令人似懂非懂却隐约有感的鬼神与生死方面的经诵,就已经开始被动引起了生死考量。从第一次看见母亲的眼泪珍珠般断落下来时起,就已经开始被母性的粘稠与空阔所笼罩。当然,从第一次与异性如此肌肤之亲时起,就已经开始被女人的存在所震撼,譬如当我和阿果蛇一样纠缠着在地上打滚之后,我竟然忘却了愁苦,那愁苦被震荡一空。
长大以后,我才知道杜鹃花在彝人那里也叫索玛花,是彝人的“情花”,难怪乎令阿果神魂颠倒。“阿虎哥,阿虎哥,你会骑着达勒阿佐来接我走吗?”有些时候,阿果很疯癫,问些问题连我这样一个男子汉都学得脸红。我只是淡淡地说:“嗯!会的!”于是她又紧跟不舍地问:“阿虎哥,阿虎哥,我长大了会变丑吗?我阿嫫说常常跟男孩子一些玩就会变丑!”“那你听她的,别找我了!”我觉得阿果的母亲嫌弃我家。“不不,我不听她的,我只听你的。”“听我的有啥好!”“听阿虎哥的话——将来阿虎哥才——才娶我呗!”我说:“不害臊!那你就等着吧!”于是阿果就高高兴兴地在我身前身后欢跳。
那时我们常常听到多情的彝谣这样吟唱道:“谁没有过被杜鹃花映红的四五月呀,没有过与邻家小妹同看花开花谢的童年呀,就会少却关键的生命陈设。”这样的童年,构成每座母语民宿的基石,而此后由此发生的事情则构建了空间,存贮有过的,找回少却的。阿果说:“这么大一座母语民宿,够装得下一些东西啦。”我不大明白她指的是有限的建筑空间,还是无限的心灵容量。我回答说:“嗯!”阿果却对我的回答很满意,甚至点了几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