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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炉•芦根

鲁迅文学院学员

小说
20220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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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勒阿佐》连载

第一十三章 小姑们

阿果说自己没有孩子,但我不会完全相信一个见过世面、富有经历的人;就好像,我相信文化,却对文化宣传保持清醒的谨慎一样。自从我进城工作之后,故乡发生的人事物情,我不可能全然悉知,更多时候只是有所耳闻而已。在还没有建起母语民宿之前,我虽然常常去那里,但核心目标是杜鹃池,那塘涟漪万千的野水,并未深入邻里广泛交际。我的父亲很久以前就已被我接到城里来住了。我的母亲,那个我几乎从未谋面的天下最大的恩人,赠送我一副肉身,但我无处去感谢她。我还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如今她们都已成家立室,过着看起来比较愉悦而有信心的日子,这在很大程度上归功于针对彝区的精准扶贫。她们常常在彝历新年之类重大节庆日拖儿带女地来看我和父亲,用背筐背来连带槽头肉而显得更加肥硕的猪头来。在农村彝人那里,用过年猪的膘情和头数相互比拼吉祥和富有,已有千百年无害的历史。她们还带来用荞麦自酿的泡水酒。

从火热的时代背景看,阿果创办母语民宿是在脱贫攻坚时期,她三十六岁回来正是公元2014年。从政治层面来说,阿果是响应当地号召,是回乡创业者中的一员。她还作为优秀代表,当众发布过自己的奋斗经历和现实收获,她说:“我最为惦念的还是大瓦山,还是杜鹃池畔的乡亲。”

阿果初中毕业就外出务工,打工妹这个词,只要稍加打量,就会看出其艰辛无奈、坚韧乐观的内含。后来听说,那一带又出去好几个打工妹。当你问及她们是通过怎样一种途径出去的时候,人们几乎异口同声地回答出一个亲人的称呼:小姑。是“小姑”寻得门路在前,打工妹投奔在后。这使我突然明白“阿果小姑”的意思了。此小姑并不一定就是父亲的小妹,并不一定就是一脉血亲。这种“小姑”约等于包工头,蛇头,老鸨,干爹。人们曾不止一次听到这样的介绍:哎哟喂,她是我外甥女,你放一万个心——你可别欺负我啦,我小姑就住在附近——或者说自己在这里有个很了不起的干爹。

那么,阿果给我寄来的第一封信上所说的小姑是上述所称中的哪个呢?我心存侥幸地打听阿果家的主要血亲关系和社会关系,终于发现,她的父母两支系脉都不曾延伸至城里人身上。事实上,每年总有那么一些“小姑”,徘徊在边远少数民族地区的学校周边,给落榜或者肄业的少男少女“安排工作”。一种包吃包住包交通费的就业条件,总令人心驰神往。小姑这个称呼自带亲善,总会带走一批。后来,有点文化底子的打工者无法满足大量的用工需求,这些小姑,只得拓面,只得降低用人标准,走向真正的农村人口,走向一字不识的青年男女,掀起一阵又一阵打工捞金的热潮。毫无疑问,大量的城市需要农村人口为他们劳动。而有些劳动,也只有农村人口才能担当,因为他们有力气,有厚朴之心,他们不怕脏不怕累不怕疼,不怕被欠账,不怕被城市的流氓扇耳光,诬陷讹诈,他们只怕穷,真的很怕穷。

有些打工妹(这里只指杜鹃池一带的打工妹)白天坚守流水线,晚上就去音乐茶座之类的场所陪酒,进进出出,出出进进,日子一长,大家都亲昵地称她们为“阿花阿美”。有些打工妹不怕公开行事,或者觉得流水线太苦,专事陪酒,又干净又时髦。她们租住在棚户区,除了陪酒就是睡觉,一有生意,赶快昏昏沉沉地爬将起来。她们的工作就是睡觉和喝酒,经过一番调教,渐渐成为城市一道神秘而动人的风景线。

那一次,马哥去逛音乐茶座,五瓶啤酒下肚之后,因为特殊原因,仍然没有等来“阿花阿美”。在触景生情,想到自己的家庭地位和婚姻状况,绝望弥怀之际,恰好碰到几个流氓正在折磨一个姑娘,才在把自己投出去撞翻一干流氓,泄愤之后觅得一丝安宁,一间出租房的安宁。

那间出租房是受害者姑娘的,她刚上完深夜班,从宰鸭场回来,怀里正揣着催逼了去年一年加今年两个月、当天一次性发放的去年加今年两个月的劳务工资,八千多块,还没来及交给政府保管,就被社会抢夺一空了。在一条夏雨斜洒的灯光不明的深巷里,她将八千块交出来,奉给三个流氓。流氓认为光交出血汗钱不足以安抚他们的职业和命运,还得让姑娘陪陪消愁解闷,寻寻乐子,要不然得再给钱,理由是流氓的一个“大哥大”手提电话被姑娘用邪乎的手段明目张胆地偷窃了。

在出租房里,姑娘坐在床上,看着马哥清洗手脸,看着水在荡漾,哗啦哗啦——突然,她猛地嚎啕起来,重重地把自己倒在吱吱作响的床板上。马哥并没有迅速去安抚姑娘,而是慢悠悠地把水倒了,把帕子拧干,像姑娘端来时那样搭在盆沿之后,才轻手轻脚走近姑娘,静静站定,举着欲伸未伸的手。

姑娘抽搐着全身,像寒冬腊月睡在户外草垛中的彝乡的猎狗。她说着什么,全是彝语,说着说着,又用拳头捶打一阵。在一连串充满哭腔、愤恨、绝望的言辞语调中,马哥熟悉其中一个反复出现的词“阿嫫”。他跟着轻轻叫出这个词:阿嫫。又叫出一声。犹如一声神谕,姑娘奇迹般地停止了恸哭。五六秒钟的沉静犹如酝酿一场风暴,姑娘从床上弹起来,整个地扑向马哥,把他箍得紧紧实实。马哥感到姑娘那电流似的颤抖。他的双手好久才缓缓地落在姑娘微湿的、冒着气雾的肩背上。从姑娘的震颤、急促的呼吸、埋着的似乎不敢抬起来的发丝卷曲的脑袋、同样震颤着抓扯马哥的腰身的手,等等,马哥猜测这姑娘,第一次碰男人。

“阿嫫,阿嫫——”姑娘化恸哭为抽搭,不停地吐出这个词。

“阿嫫,阿嫫——”马哥也呼应似的跟着念出声。

“阿嫫——阿嫫是我们彝族妈妈的意思。”姑娘说。

马哥把姑娘抱得更紧了,更温暖了,像个“阿嫫”,两行浊泪滑下来。

“我不是阿嫫,我是你的马哥。”马哥也抽噎起来。

“我是阿嫫的阿果,我是阿果。”

“阿果?”马哥小心翼翼地念叨两遍,他拿不准“阿果”是什么意思。

“我叫阿果,我的名字叫阿果。”

“好好,你叫阿果,你叫阿果。”

“我是脱离了雁群的阿果,我的雁群在天边啊!”

“有我在,有我在,有我这只老雁在,带你——带你飞。”

这一天,马哥没有回去面禀马嫂。作为打工者出身的马哥,他有很多话要跟打工者说,他将他的经历一一向阿果倾诉。他们说一阵,又抽泣一阵,抽泣一阵又拥抱一阵。他们有着相见恨晚的惆怅与喜悦,仿佛这座城市为着他俩的相遇而成为城市,为着他们的相遇而叫做K城。

“那我跟你生个孩子吧!”阿果不无羞怯而又俏皮地说,咧出那对野性的虎牙。

“孩子?”

“是啊?是孩子,我们生个孩子,我要生个一半属于杜鹃池畔的孩子在这个大城市里成长。”阿果说,“生了孩子,我就真正是你的了,生了孩子你也真正是我的了,K城也真正是我们的了。”

“孩子——孩子——”马哥自言自语。

他们紧紧抱在一起,把脸安放在彼此的肩窝里头,阳光渐渐调亮,如一声响亮的问候。这城市郊区的出租房,看起来并不那么寒碜了。事实上,有些打工妹并不怎么听小姑的话,在小姑安排的精彩道路上只走了一小段,就自己岔开一条更为曲折的人生小道。孤身一人,在这陌生的城市摸爬滚打,哭时哭给自己听,笑时笑给自己看,摔倒了左手扶右手,踉跄了右脚撑左脚。一路走下去,处处有坎坷,样样成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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