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果现在三十八岁,我比她长一岁。她回到杜鹃池畔开办母语民宿是她三十六岁,从外地回来之后的事。我和她之间的关系链瞬间抖荡起来,是在她十七岁的时候。正如其他彝家孩子,我们都入学极迟,十七岁才初中毕业的情况极为普遍。事实是,我考取了一所彝语专业的中专学校。阿果名落孙山。两天的中考日我们只见过一面。她低着头,含着胸,步率急快,对我笑笑,脸都红了,仿佛向我传递了什么信息。她的卷发照旧梳成长辫,却多了一枚红红的发结,我没看清它的形状。事后我猜想过杜鹃花,也猜想过蝴蝶;女孩子最欢喜它们那不同灵魂的轻盈与多彩。当时我感到阿果突然长大了,因为更加好看了;这种好看直通血液,调节着血液的温度。
我接到中专录取通知书。大家都为我高兴,为杜鹃池一带的彝人自己高兴。我肯定阿果也会为我高兴,如果她知道这件事。但她的身影自中考结束后,我再也没有看到过。她没有回杜鹃池,也许回了,只是突然不想抛头露面。或者,她在暗地里打算着什么,并将付诸行动也未可知。
那时候在我们彝乡,大部分的青春往往定格在十七岁。通过学习延续青春寿命者少之又少,我算其一。就在我准备负笈求学前的一天,家中来了一个老男人。他拎着一桶五斤装的烧酒,老远就喊:“主人家有狗吗?来客人了!来客人了——来好客人了!”在我们彝乡,来客总会这样高声喊叫一遍。并不是全都害怕看门狗,首先算是问候,其次算是自报家门。最后一点最为关键,为了让主人家有所准备,以免不方便造成尴尬。如果连喊三声,还没见主人跑出来热情响亮地迎道:“尊贵的客人,你请进!狗已经拴好啦!”再尊贵的客人都不会再进一步。所以,有狗没狗都这样喊一声,有狗没狗都会这样迎道。这是一种彝族人的交际习俗,每次去阿果的母语民宿,我俩时有这番对白。每次从老屋边传来如是声音,对于一个家庭,有客来是喜事,是愉悦,是兴奋,是人气彰显,是亲友情感观照。比如,那个老男人的到来,怎么说也算是一桩喜事。他是一个男媒婆呢。
一阵老掉牙的寒暄之后,他用万分满足的眼神将我家上下打量。随即要我父亲报上我的生辰八字,要掐算掐算。
我父亲问道:“你这是要麻烦天菩萨什么事?”
老男人虚起眼睛神神道道地说:“你要抱孙子啦!”
“哎呀!谁家闺女要遭你祸害?”父亲作弄似的又问。
“啥子祸害哟,是大好事,南坡沙玛家族的——骨头硬(血统好),人丁旺——”
“滚——滚你的骨头——老子的骨头比你们都硬!早死了婆娘还活得好好的。”
老男人已经跑出院门。但似乎还心存最后一丝希望,往回看看。
“滚!把酒给老子拿走!老子不稀罕人家的酒,我有的是——”父亲摆出一副要冲过去的架势,把桶酒扔出去。
老远,又传来老男人的声音:“你你个不讲理的老东西,你婆娘死了关我鸟事,你——你——那家有个叫阿果的黄花大闺女——标致得很呢——”
“你们别想来害我,我也——我也不害你们!”父亲大声喊说。
这是彝族人的婚俗,提亲是第一步,都得按规矩一步一步走,友好地走,慎密地走。只是我那父亲没按规矩行事,结结实实让那老男人蒙了羞,连一口水都没给人家喝上,就让人家霉扑扑地溜走了。
父亲拍着胸脯对我姐妹大声说:“就算是没娘女,嫁不出去也不会随随便便叫个媒人到处找男人。”一听这话,我姐妹就悄悄跑开,多年后她们才告诉我,她们这样跑开,是去哭的。我问:“为什么呢?”姐姐说:“没娘女嫁人没底气呀!”很久后的一天,父亲也把这句话对我说了,那是因为我向他问及,是否曾经有一个男媒婆来过我家,提到一个名字叫阿果。父亲沉吟片刻,往醉意上补了一点酒才说:“谁都别想害谁。”“谁害谁了?”我惊讶地问。“纸包不住火焰,山挡不住猎人,总会有让你明白的那天。”
后来的追询往往是为过去的缺席添置一把现今的椅子。缺席者坐上去,仿佛在场者,那么真实,至少极为逼真。设若当时我是在场者一员,我会怎样?这样的反诘无济于事。关键在于,不管是父亲的拒绝,还是男媒婆的不当,终归是“我”的拒绝与不当。“是男方的父亲不同意阿果嫁给阿虎!”这种辞调从被拒方出来,多少可疑,从属概念性自慰,但这级台阶都给阿果和我好下。更好也是更坏的一点,就是现在阿果从不加以问询,到底我的真意如何?她的言谈举止丝毫看不出曾经有过提亲这回事。真正的冷战劲敌,会使人觉得“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兴许“只是阿果的父亲要把阿果嫁给阿虎”也未可知。
一厢情愿的外围,不知就里的主角。
我的父亲如此决绝,认为对方太“随随便便”。但据我深加探问,我那善良而热情的二姨比男媒婆早一步赶到我家。她向我父亲禀述了阿果的健康问题,说有一种肝痛的家族式传染病,百年来一直盘桓阿果家。父亲为此感谢至极,似乎拯救了儿子性命,从而更加反衬出男媒婆的恶了。
我毫无纠葛地走进中专校门。我觉得自己实属不易,常常忆及来时的路。从杜鹃池到杜鹃花串,从小学到初中,从初中到现在,逼仄的线形经历,阿果在其中十分显明。我研学的是彝语言文学,同学都是来自全国各地的彝族生。他们有的不仅是学生,也是父亲或母亲。我在前面已经交代,彝乡人的青春往往中断于十七岁左右。彝乡孩子临到这个年龄段,就是小伙子大姑娘,就得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否则就是自身有问题。开枝散叶,壮大门庭,宜早不宜迟。在远距杜鹃池畔的中专校园,有时我会不经意间想到一些和自己比较亲密的人,比如阿果,我想她可能已被谁娶走了吧。想着想着,我就产生报复性快感,是自己对自己的报复。我轻声对自己说:“活该你!”
在小学期间,我们还不是寄宿生,一放学就要回家,杜鹃池一带的学生总要相伴而行。那时除我和阿果,偌大一个彝寨,另外只有两家人的两个孩子上学。我们四人一起上学,一起放学,我和阿果走在后面或者前面。另外两个走在前面或者后面。杜鹃花串的余味似乎还笼罩着我和阿果。“阿勒阿佐”的远景似乎越来越近。但是一进那所叫做民族学校的初中年级,一进寄宿制管理,一进城市,我的“马蹄”似乎不适宜在钢筋水泥的森林中奔跑。畏怯和拘谨占据一时的日常。那所“民族学校”虽说主要招收和培养少数民族人才,但少数民族毕竟是少数民族,总还是极少的。我们很少接触过汉人和汉人学生,陌生与惧怕并存,拘谨与好奇同在。这种心理状态竟也成为彝生的心理主导,从而也波及彝生之间。偶然养成的心理惯性,侵扰着身边久已有之的情感生态。
我和阿果被分进不同的两个班,我在三楼,她在一楼。她住东边的女生宿舍,我住南边的男生宿舍。她去食堂总是畏畏缩缩排到最后一刻,我则伙同别的彝族男生浩浩荡荡冲击第一名。我们同时身处新异环境,对陌生人是惧怕,对熟悉人是害羞。正应了那句“原来你也在这里”的尴尬部分,而不是惊喜部分。我们手足无措,嘴口无言,索性保持住纯属内部的安全距离。即便如此,我们也不乏相遇的时候。每个周末,我们总会一起回杜鹃池畔。到初二初三期间,老师严肃指出学业紧张,指出功夫在课外,要抓住宝贵周末,不要浪费在没完没了的来回上。老师专指我们这些家处深山的寄宿学生。但是我们仍然尽量在周末出现在杜鹃池畔。我们全程徒步,全年徒步。走着走着就累了,就出汗了,就湿了,衣服黏在肌肤上。我曾看见一件小红衣裳,紧绷在阿果的白衬衫里面;火一样灼得我双眼迷离,灼得我一颗心怦然直跳。那是未曾有过的体验,像一种纯洁无害的瘾,招引我向往周末,向往赶路,向往天热,向往汗水,向往湿,直至瘾情得以满足和加重。如果下一次,阿果不穿白衬衫,我会觉得那是打击,是抗拒,是恶行。有几次,我甚至忍不住,叫出了声,叫的是她的名字。阿果立即回转头来,一脸红晕,湿湿润润,启开雪白之牙,咬出两个字:“嗯嗯!”我想我可能是想对她说句什么,表达一下什么,而阿果的“嗯嗯”之声又像是一种认可、同意和鼓励。仿佛她明白我的意思,使我感到某种安全。
我情愿她一直穿着这件衬了小红衣裳的白衬衫。哪怕不再拾起彝女该有的穿戴。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让民俗在声光色影面前输掉。我还情愿她穿牛仔裤,因为它紧绷,它慷慨地紧压出阿果的实质。在我看来,宽大的百褶裙太过抽象。不仅本身的掩盖性太过抽象,其内在也随之不可捉摸,仿佛里边不是走着两条腿。汉区是一种高温地阈,而我们自山顶而下,身着厚重而绚烂的民族服装。如今热得只好一件一件逐一褪掉,最后仅剩一旦濡湿就会露出小红衣裳的白衬衫,剩下恨不能挤压出每一道腿部经脉的牛仔裤。总有一天,会把心的样子也紧凸出来;这也是我极为担心的事,但我总觉得那是一种无可抗力的事,像一记重拳打进空气之中。
我们彝族学生之间仍以母语交流。仅仅作为一种小范围的方便。方便就是持有者所感到的意义。文化这东西,无用就在于其质感不是每个人都能捧持手间。其用处极像青春,总觉得有着消耗不尽的总量。因为无尽而无用,因为伤害未至而无用,因为无感而无用。可一旦哪天手中多了一根可触可感的拄杖,才发觉,才喟叹。它有斤两、有形状,而且还会磨损。我们彝语交流范围越来越小。小到校园里三两个彝族学生构成的角落,小到校门外那条只有四个彝族学生来回的山路,小到谈论某位老师和汉生时的轻声耳语,小成了秘密,小到了偶尔。我们心中的母语田地,遭受主流语言的山洪冲击,而且是统归善行,因为只有主流语言才能使我们的声音更大,听见的人更多。我记得我们四人独处的时候,谁要是一不小心说起汉语来,其他三人就会立马举指相向,不住地挑逗道:“哎哟哟,都操起汉语来了。”“怎么啦怎么啦!”被指者坚决不认为自己有错。于是又有人说:“那你嫁汉人吧!”“汉人彝人都是人啊,爱谁嫁谁!”阿果这样一说,我就感到了险情。不过之后,大家一起哄笑一番,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