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果和马哥的相遇源自K城的惩罚或者赞赏。我能料到我能淡然面对他们相遇相知相融的步骤和进程。仿佛我给他们设置的路线,直抵出租房,我给出的同情般的结局和K城的惩罚或者赞赏一致。我把那位被K城的流氓围攻的姑娘当成阿果,从而形成一种普遍的阿果现象。既然他们的经历被我摸索得如此确凿无误,我又何必多言,向阿果求证。
自从那次我突然发现一个灿亮的影子,在我既定的人生规模中缓缓立起来,我对她和马哥的现实身份和过去经历更加不放在心上。是那个影子打破了我半生疑惑和沉默,使我通达,使我明朗。我相信,那个影子终有一天会具体在握。关于马哥和阿果的事情,再没有什么令我好奇,更不用说对我的心理影响。
但是,我想去杜鹃池畔的心意更加热切,我几乎沉醉于看到那个灿亮影子缓缓立起时的形象冲击和心理快感。越是接近,越令我精神百倍。我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阿果。“你看到的是希望!”阿果显然很高兴。“啊!你们口中的希望,原来是这副模样啊!”“是的,令人面红耳热,令人飘飘欲飞,令人满含泪水,令人想原谅所有仇人。”阿果越说越兴奋,仿佛我看到的也正是她的希望。
“那么,多久才能实现呢?”我问。
“全在你自己,在你自己心里掌握着。”阿果煞有介事。
“但我还不确定我所看到的希望是什么,总该有所提示。”
“那你目前最想要的是什么呢?打个比方说说?”阿果问我,声音很轻,很甜。
我一时回答不出来。但为何经阿果这么一问,我就感到激动万分,紧张不已?我接过阿果沏来的大瓦山老鹰茶,想一解饥渴,但我还没有糊涂到不认为开水烫人。
“想出来没有,你目前最想要的是什么?或许你一回答,希望就成现实啦。”阿果想用一杯大瓦山老鹰茶换取一个顶要命的答案。
“回——回答?”
“是的,回答,大声回答。”阿咬咬嘴唇说。
“回答,回答,我要回答!”我大声说着,站了起来。
我的心,有一座海浪在扑击,我的耳朵里尽是激奋的轰鸣,我的脸膛滚烫如初次被抚摸。秋风捡拾着荒野上的枯草,远处的大瓦山顶笼罩着雪意。鬼使神差之中,我来到了杜鹃池边。我要证实用来回答阿果的问题的答案是否存在,如果存在,是否准确。我的这个希望,仿佛来自远方,从我很小的时候就一直走来,走到现在,已经很疲累,需要用实现来休憩一番。我能依稀感应到它,起源于山花烂漫的杜鹃池边,起源于古老的初原,而非今时之一朝一日的冲动形成。它一直跟着我,从无离意,却在我的理想范围和人生规模中被我冷落,被我怀疑,被我荒废。只因我还不理解,自己最需要的就是它。当我发现,自己正一步步靠近这个希望,或者说这个希望正直立起来、一步步朝我走来,瞬间感到了无比舒畅而又不知所措的美妙流动,波及全身,波及整个魂灵,直至两者都被熟透、酥软。
我朝大瓦山喊叫着,求它给我最标准的幸福的读音;我朝杜鹃池喊叫着,求它给我这份幸福的全部信息。我还朝白云喊叫,求它替我丈量幸福与我的距离。我在寒凉的高山的秋风中奔跑,喊叫,直到把自己弄得熟透一样疲累。我裤腿沾满泥浆,头发凌乱,耷拉在整个脸上。我大汗淋漓,随寥阔之天空和枯黄的大地旋转。
我看见了白色穹顶,月亮还没有亮,周围一点风都没有。但我听到了最远的那颗星星的呼吸,以及一些云朵走来走去的步音。我感到一叠最温暖的云,轻轻停落我额头,像一种热气腾腾的敷盖。我能感到那个星星的呼吸就在耳边,有着大瓦山老鹰茶的醇香。我缓缓睁开眼睛,耳边的一切突然又复活,那是我向大地和天空的嘶喊,一喊,一切又都黑了。
最先是阿果觉得我出了意外,便在近晚时分,冒着又细又凉的秋雨,独自打着手电筒,朝杜鹃池边奔去。她在上山途中摔了很多次跤。她在危机重重中单枪匹马地去寻找一个生死未卜的男人。她走错很多路,走进荆丛之中,脸上手上都有刺破的伤痕。她多次踩空,抱着电筒微弱的光束,一起翻滚几圈,终于抓住一棵杜鹃花树。人们都说,当他们赶到的时候,阿果一面抚摸着我的脸,一面将眼泪掉在我的脸上。从杜鹃池回到母语民宿,阿果自己也是被两个男人左右架着扶回的,因为她身上被刺伤的部位已经发炎肿胀,又加上高寒受冻,几乎不省人事。有经验的人们立即给我俩熬红糖姜水,又用热水给我们烫洗手脚。还请来村卫生室的值班医生,为我俩把脉,扒开眼皮用小电筒瞅了瞅。忙到下半夜,看到我和阿果呼吸均匀地熟睡,大家才都安心地离去。阿果比我先醒,醒来,就来到我身旁,给我带了星星的呼吸和大瓦山老鹰茶的醇香。
人们都说那是因为一向沉默寡言的我,突然遇到了某种刺激才发生意外。稍微清醒后,我向单位请一个星期假,主要还是阿果的意思。那几天,乡邻不断地来看我和阿果,并一一询问我心里到底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受不了的打击。我没有告诉他们,我是因为看到希望而昏厥,是因为感觉从未有过的幸福而昏厥。
“我找到它了!”我对正将一瓣瓣橘肉剥到盘里的阿果说。我的声音还很柔弱,但满含激情。
“什么?”阿果眨巴着眼睛问,两颗耀眼的虎牙差一点就露出来。
“我最想得到的是……”
“说呀?”
“我看见了。”
“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
阿果将一个橘瓣递到我唇间。
彝人称那匹最神勇的马为达勒阿佐,那是一匹驾风凌云的黑马,谁得到它就得到希望,并将付诸实现,因为它知人心,懂物理,通天意,无所不达。因此,每个彝人心里都有一匹自己的达勒阿佐,或清晰或模糊,或健壮或孱弱,或近或远,或真或幻,或多或少。达勒阿佐是婚礼中最豪华的花轿,只要骑上它,去提亲也好,去接亲也好,都没有不令人欢喜、不被人接受的情况发生。大约在十岁左右吧,我开始时常梦到自己的那匹达勒阿佐,我肩背上挂起银饰叮当的水竹斗笠,那是用来接亲的婚帽,缀挂着红丝穗,以及用银子锻打成片的祥云,我身披兜满山风的黑色羊毛披毡,像鹰翅,盘马飞驰在万亩杜鹃花海。不一会儿,那个新娘出现了,以杜鹃花的形态和色彩,甚至以花语的声音。她会拉长尾音,叫着阿虎哥,从所有杜鹃花中抽离出来,舞动着小小如花的童裙。所以每朵杜鹃花都是一个新娘,所有杜鹃花只是一个新娘。
在彝地,杜鹃花就是爱情花,还称之为索玛花。有多少彝族男子都唱过这句啊:你是我心中最美丽的索玛花。从植物学的角度抽绎爱情,一枝一叶总关情。童年的梦想建筑高大宏伟,全由一块块“真”堆叠而成,简直千年不坍。一旦被拆除,伤及颇深,深至终生。我能感受到,那种建筑被震动的滋味,造成的裂痕,极像肝痛。在肝痛尚未袭来之前,我和阿果还一起做过很多餐饭食,在长天大地上,在杜鹃花海边,我们拣拾一种光滑平整的石头的薄片,置于两小方立起的垒台上,建成人生中第一台家庭厨灶。我一边把土豆切片,一边等待逆光中的阿果从斜坡上抱着一小捆枯枝,裙摆翩然地回来。这一幕,钉子般被时光之锤钉入我钢铁一样永不遗忘的三分之一脑海。我着手生火,把火柴擦燃后围笼在两个瓦着的手掌之间,缓缓递给又干又软的引火草。而阿果呢,一向爱干净的她正在用打湿的干草搓洗石片。火舌舔着石片,如钟情之眼的回视,一会儿就使之滚烫。我们折枝作箸,你一片我一片地夹到石片上,不一会儿,所有杜鹃花瓣就闻到了土豆的香,这种香各有各的描述,我认为是云之味。土豆片两面焦黄,内里洁白,你一片我一片,我们互相夹递至嘴边。天空慢慢暗下来,天边云彩像一种甜,四周山峦像一些看护着孙子孙女的老人,从我们的新灶上袅袅上升的青烟,仿佛出自他们长及地面的长烟斗。他们似乎叭嗒着说,这两孩子该回家啦。于是,阿果掬来池水,浇灭小火堆,我则叫她赶紧躲开,掏出小弟弟再补水。哧!我们胜利地笑了。
稍稍长大后,也就是将要上初中的前期,我们十三四岁。节假期间,我们还是经常上山去杜鹃池畔,但那会儿常常是带着任务去逍遥,打柴或者放牧。我们的交往随之变得隐密而深情,但仍然不失为一种浪漫。假装劳累,坐在山路边休息,其实是等待另一个人。假装惊惧,放声惊呼,其实是想引起另一个人注意。我们总是夸张,夸张到使夸张成为一种理由。谁没在豆蔻年华中,有过一个那么要好的玩伴呢,他或她是寄养在别人家的亲兄弟亲姐妹,是由别人的父母生养的亲缘人。你能说那是爱情吗?谁要认为那是爱情,就是玷污那种情感,那种浪漫,那种难舍难分。如果不是爱情,我想那应该是一种儿童与玩具之间的情义,始起于感官上的喜欢,或快或慢地辨识并转化态度,转化成爱情的态度,无关俗常爱情却涵盖爱情种子的纯正态度。为什么当听说,阿果去了K城,并且当了“小姐”,我却没有一丝爱情之情上的受伤。如果不是一种绝望与彻底放弃,那么阿果真的只能属于儿童玩具范畴,并未被转化成爱情之爱。青春如我,金榜提名,现在已经不需要什么奶里奶气的玩具。儿童玩具的珍贵,只在儿童时代珍贵,只在那时失去才能让人受伤,稍一久,什么都结束,结束童年,结束玩具及它的珍贵价值。然而,如若将生硬的玩具转化成有血有肉的爱,转化成我的达勒阿佐,那会是怎样?途中出现的男媒婆是否可当成一种神示?我的情商天生迟钝,是否延宕了某种儿童玩具的转化,使其一直处于缓慢的进行之中?
如果不是这种特有的质朴的情感联系,只适宜在杜鹃池畔土生土长,适宜那样的地理地势,那样的气候物景,那样的生活与生存状态,那么就是由于我的转化之慢,使这种浪漫的牵系在进入民族学校,进入浓重的汉文化圈之后,逐渐松脱。面对新异的、看似比我们更加洒脱自如的文化生态和存在方式,我们成了各自的适应者和反省者,我们不得不转化注意力,从杜鹃池畔的野花转向时髦,从坎坷漫长转向便捷从容,从彝语转向汉语,从人生第一台厨灶转向异香扑鼻的集体食堂,从衣衫破旧的邻人转向风流倜傥的老师,从“阿果”和“阿虎”转向其他人——几乎自然而然地产生的对比,让我们深切感到,曾经的浪漫原来只是笑话。而就我而言,因为迟钝,甚至还没有拿阿果与其他女生比照,甚至还没有做好任何比拟的准备,即便我看到的对照那样繁多。最终,受伤的人,总是那个想用、并且一直调动定力守护这种“笑话”的人。进入民族学校之后,我能感到,我和阿果之间的关系变得比别人还微妙。特别是她将刺绣的彝衣换成白衬衫和别的奇奇怪怪的时装,将粗黑的长辫系上各种各样亮眼的发结,虽然十分好看,但这一举动在我看来,是把杜鹃池一点点推远,把我一点点推离。她的学习成绩开始下滑,步态神情也变得令人陌生,因为穿戴新式样的装服,她在生理上的变化也令我吃惊,让我心跳耳热。我俩有时碰面,在她那方来讲,仿佛我是初见而又有点让她突生好感的人,脸上微微泛红,含着胸,嗒嗒地跑也似的走过。
我的达勒阿佐开始变野,而我还在信马由缰,用迟钝应对繁变,用直抵根子的老方法解决问题,因而落了后。那时我想,既然阿果对新环境那么有好感,我得成为这种环境下的亮丽,于是我加倍努力地读书,想成为她的对比中的优胜者。我的努力没能保住在杜鹃池畔和我一起立灶炊食的阿果。中考结束后,她连问都懒得问我的成败,她连最后的影子都没让我看一下,即便中间冒出一个近乎痴呆无用的男媒婆。
我是在进入民族学校读书时开始沉默的,也有人称之为孤僻,这种沉默和孤僻源自教育,不是老师。那时我就发现,很多逃学、辍学的农村彝家孩子把原因归罪于学费和路途,毫无道理。他们忽略了“好环境”这个供应着暖气设备的罪魁祸首,认为温暖的东西不会害人,结果自责穷贱,殊不知水土也有不服的时候。他们其实是恐惧这种非常的温暖和宏大而逃出教育。对于我个人,不能说没有被“温暖”所影响,喜忧参半吧,喜的是我不甘穷贱,努力学习以求改变,忧的是性情也跟着变了,变得学业一般沉闷。阿果,在我迟钝的沉闷和老派的稳扎稳打中,始终是那副儿童玩具的模样,仍在手边更好,离去,也不那么重要。但是,要命的就是终于有一天,我实现了转化,我心中的达勒阿佐如一个灿亮的影子缓缓立起,厚重而壮丽。
最先适应这种温暖而宏大的环境的是阿果。一打量什么都喜欢,什么都稀奇,但没有估量好自己的底子,一下丢掉老派的稳扎稳打,扑空于虚妄,因此只能狼狈而逃,逃向这种温暖与宏大的更深处,K城。现在,只需要弄清楚,那个男媒婆的出现,是否含有阿果的意思,如果有,我也是逐放者,哪怕我已成为那种温暖与宏大的一丝亮丽,也没能保住我的传统玩具。这是我忧郁而逼仄的天空,这是我一次次只走一条远足之路的原因,只看一处风景的原因,这是我麻木而单调循环的生命时序,是我的表达。
有一段时间,阿果为母语民宿增添了许多传统文化符号,比如口弦模型,火塘,毕摩经书。其实就文化铺垫方面的知识,我也略知一二,知道怎样的陈示最能形成文化冲击,但我总觉得,一旦出自阿果之手,就必成经典。我想到过一尊巨大的根雕,那是用最古老最古老的杜鹃树根琢就的达勒阿佐,是我圉养在阿果的精神世界的神。但我懒得动嘴,更懒得动手,我觉得总会有那样一种神形出现在这里,只是时间问题。我本迟钝,我要办的事,总要慢世界半拍。
我的病情终于有所缓和,那几天我没少喝阿果煲的汤。她总说,如果是在火塘里弄出来,就更好啦。其实在我心里,没有再比这生命之汤更好的事物。我已经能够四处走走。说实话,去过母语民宿不下三十多次,每次我都只到门口为止。说是门口,其实令人赏心悦地看出那是个微型森林公园,一个多边的干干净净的院台周围,草木华滋,鸟影绰绰,院台中央还引来水源配合奇石营造出了一方山水,水流琮琮,令人欢喜。我的小圆桌就置放在山水边,在一亭宽展的遮棚下,稍微一仰头,就能与门首上的羊角撞个眼神方面的满怀。我发现我养病的房间是飞马殿,这更让我神奇,觉得一切都是神的安排,因为马,正是我的属相,我是戊午马。我先是沿着几乎挂在悬崖上的木栏走廊慢慢走。深秋的雨水不急不徐,将珠粒装扮在枯枝败叶的最顶端,山风吹来,凉意沁心,令人精神倍增。我悄悄从木格的绮窗朝里瞄视,一间一间的生肖房此时还没有住客的身影,洁白的更加洁白,透明的更加透明。我转下一弯木楼梯,不料,它只通向一道精致的原木大门,门上挂着一串干花,巧妙地盘成了一个心形,我一眼就认出那是杜鹃花。我忍不住再下了一级阶梯,却被突然的开门吓了一跳。更让我吓得不轻的是开门的正是阿果。我只来得及转回半个身。“好多了呀!饿了没有?”阿果用问声拉住我。她一手把住门把,脸有点红。我“嗯嗯”地回答,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回答“好多了呀”还是“饿了没有”。“要不,进来坐坐?”阿果朝房间侧了侧脸问。我听出此话并没有询问的热情意味,只感到她仅仅出于礼貌的顺便说说。我说我回房间,不打扰了。阿果没有应话,只是露着两颗憨憨的虎牙,淡淡笑着,站在那里。我往回走了两级台阶。阿果说:“我正要去看看你呢。”我说:“哦。”阿果跟了出来,风掀开了那道属于天堂的门。我看见一个威武飒爽的影子,昂着五花的大颈,正瞪眼看着我,我似乎听到了咴咴的嘶鸣和震天的响鼻,那是一头达勒阿佐。
阿果赶紧转身。他想捉住往里飞扑的门。但已经晚了。我看到了我的达勒阿佐。这下,阿果重重地把门摔拢,像抽打一个顽皮的孩子。她把我一个人关在门外。
我感觉我在笑,也感觉到笑从自己而出原来这么地甜美;我感觉我在哭,也感觉到哭从自己而出原来这么痛快。我突然发现,自己多少年来没有享受过这笑这哭了。按理说,我可以笑的机会不少,比如我考上中专的那刻,全杜鹃池畔就我一人金榜提名。我可以哭的机会也不少,比如当听见人们讲起我母亲的好,讲起我父亲每次醉酒就将我母亲的两条长辫子挽在手臂上,拖来拖去地打骂——比如作为发小和同学,当得知阿果去K城,还当了小姐。我哭的机会一定是很多的,只因机会太多,我都不知道如何哭,为谁而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