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的阿果,是远赴K城的阿果,是经过某种似有似无的安排布置,与马哥遇合的阿果。中考之后,毕业离开“民族学校”那会儿,天气与物象突显凄然。有同学抱着破木吉他,唱起“六月的雨”。那是一首关于青春的极为伤感的骊歌。当“六月的雨”打动高树矮草的枝枝叶叶,淋湿散落一地又一地的用旧的课本纸页,斜潲着人去楼空的教室玻璃窗,毕业生们终于蓄积、交集起百种情感,万般滋味。离别,就是走出一种文化氛围。这种文化氛围也有大家或多或少的颗粒悬浮其中,所以有些走得决绝,有些走得黏滞,有些则平常步调。我和阿果属于“平常步调”的那一列,像放学一样毕业,像出门到柴房抱点柴禾一样离别。我甚至没有看到阿果在哪个小小的人群中,加入关于分数和未来的讨论。我没有看见她时而编织成辫、时而卷发笼罩的脑袋在哪里晃闪一下。她早早离开了学校,回到了杜鹃池,没有给同学和老师留驻最后一笑一颦。这使我现在突然有所疑窦,她与马哥早有联系。一旦读完初中,就是他们约定的妙音响起。虽然她在给我的第一封信中谈到“考试时的一头雾水”,但终归,化千里之隔为拥抱,化天各一方为厮守,阿果和马哥。
杜鹃池一带的彝人远涉他乡,是有章可循的。有着一个成熟可靠的程序供其流动,那就是互相传带。不大清楚是谁第一个去了K城,并且立稳了脚根,又将消息传回来,带走了另一个,另一群。阿果的传带者,是她的小姑!她不是杜鹃池畔的住户,是远嫁的女儿。从偏陬非常的彝地山乡,经过公路铁路的传带,落脚K城,然后形成自己的生存圈子。在我看来,这是一种奇迹。然而,很多彝人都要去践行,然后风风光光回来,似乎在说:“奇迹这东西!也不过尔尔!”如今果然,这种奇迹已被稀释得寡淡如水,早已稀松平常。这也是,汉文化和彝文化在互相冲调,终于让双方端起了一杯顺心顺口的内含丰富的文化饮品。阿果这滴原生态果汁,将滴沥在K城这只大杯子里;遇到另外哪一滴,她兴许不怎么在乎,只要能喝下能解渴就行。她遇到了马哥。像马哥这样有点积蓄,又正好面临一段不怎么来劲的婚姻的老男人,在K城很多,又很实用。
我们杜鹃池畔的老老少少,都认为马哥和阿果的遇合,少不了阿果小姑的一番纵放开阖。大家都说她是K城的老树篼,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过去了,结的是娃娃亲,嫁给更早在K城安家立户的舅舅家的大儿子,也就是表哥,几乎是根深叶茂的原住民。大家还说阿果小姑是所有彝人中最有福气的女子,安享的是大城市的生活,缔结的是本民族的婚姻。因此,她在K城,不能不算神通广大,物色个看得上眼的侄女婿,不在话下。阿果小姑对杜鹃池知根知底,唯离开杜鹃池而后快,因为,这里除却一方特别的山水,还有一个特别,那就是闭塞贫穷。能吃到现成饭,住进现成屋,用上现成款,又是在这样繁华的都市,真是直接落在阿果手里的巨大“偏财”。话说回来,像阿果小姑这样的人物都看上了眼,对我们那位用黄连熬出来的阿果来说,再好的东西也只有天上才有了。
大家断定,阿果小姑和马哥“有一腿”,不过“这一腿”可能只是外围上的点滴联系。“阿果小姑看上马哥,才想着把阿果托付给她。”这是大家的思想根据。
那么,阿果初到K城的那段时期,我们的那位神秘人物马哥正在做什么呢?或者说,他正是怎样一番人生情态?原来,马哥经过太漫长的不幸婚姻的折磨,如今太需要真爱了。“哀吾生之须叟,羡长江之无穷”,马哥开始扬蹄,开始咴叫,开始找寻。夜不归宿地找寻,不分场合地找寻,不管不顾。
终于有一天,也就是阿果去K城两年之后,也就是阿果十九岁那年的某一天,夏日的某一天,马哥来到一个音乐茶座,是配卖酒水的那种。他一进去,就点了五瓶啤酒!他大声说:“都给我开开瓶盖!都给我开开!”他把胀鼓鼓的手包扔向长软椅一边,敞了敞衬衫领口,径直开脱了两颗纽扣,露出又白又厚的胸脯。马哥还没等来点心,已就着瓶子开喝。他手持汩汩冒泡的啤酒瓶,隔不了多长时间又仰脖一饮,直到拎起第二瓶。他叫老板过来,垂头丧气地轻声问道:“你这里有没有玩的?”
年轻的女老板不明白,反问:“先生,请你说得具体一点好吗?我们这里除了喝酒,还可以点歌唱,一首只付一元。”
“钱钱钱,谁在跟你谈钱!”马哥瞄了瞄边上的手包,努力将女老板的视线引过去。女老板还是不明白,又“请你请你”地询问起来。马哥觉得自己被恶搞,情绪更加躁乱,不管三七二十一,直勾勾盯着女老板上下左右地透视。
“干嘛?”女老板被电触了一下似的,向后退了一步半。
“哎!”马哥使劲甩了一下右手,愁眉紧蹙,“哎!就是那——那种,有没有?”
女老板嗲嗲地抿嘴笑了笑,用香水浓浓的手风扇了扇马哥的脸。耳语着说:“哎呀,这下我明白了,大老板不要猴急猴急的嘛!有——倒是有,有几个打工妹有时会来坐坐。”
马哥放了心,端酒一饮,然后横着粗壮的小臂抹嘴,打个酒嗝。问:“什么时候给我弄来一个?千万别提钱的事,一提钱,我就来气冒火!”说完又瞄了瞄身边的手包。这就是马哥们惯常使出的铜板文化,几乎一下一个地中。
谁都认为,一定会在音乐茶座之类的场合出现阿果的身影。我们常常会把阿果这样的外来妹,安排在工地、厂房和隐密的声色之地,即便有个“阿果小姑”那样厉害的人物在撑背。她们的低学历、民俗的边缘化、主流文化的欠缺、以及边地妹等等弱势文化符号,犹如十字架背负其身上。她们是马哥们所要等待的人儿。她们也何尝不在等待马哥们。
那一天,K城有雨。随着马哥的情绪波动和等待的时长,雨意更浓。过了深夜十二点,女老板还没有为马哥弄来“玩的”。女老板有些过意不去,接连给马哥斟酒,还陪上宝贵的一杯,说:“在我这里,不是那样一个人物,我这当老板的,可不会轻意上阵。”由此可以推断,女老板所认为的马哥要玩一玩的是:陪酒女。但左右为难的是,在音乐茶座里进出的陪酒女档次一般都很低,她们在姿色、见识等综合素质上差着等级,因此都还没有弄到几个钱,连个传呼机都还配不上。但话说回来,弄到钱的,早就翅膀硬扎了,自己当老板或者衣锦还乡去了。她们也并非音乐茶座的有着规章制度必须遵守的员工,她们比较自由,看上哪里环境好,生意兴,就往哪里坐坐。一旦看不上,老板跑断腿也不当一回事。更为关键的是当地加强了“扫黄”力度,这种生意越来越不好做,这种陪酒女越来越不好找,男人们畏畏缩缩,女人们隐隐约约。她们往往合伙租住在郊区棚屋区,每天很晚才醉醺醺地回,很晚才昏沉沉地起,消磨着一个个百无聊赖的日间,临到晚间,才逐渐复元,着手涂脂抹粉,打扮起来。一当音乐茶座有生意,才使唤出一个伙计,骑了摩托车,远远地去打声招呼:“嗨!几位美女,来了一单生意,收拾收拾,上场啦!”这是好消息,她们再次迎来用武之地,迎来被需要的快感,想像中的那些男人的等待越急切,她们越开心。她们会在第一单生意开始倾巢而出,这是她们约定俗成的开工信号,哪怕只有一位主顾,只需要一位陪酒女。当然,也会有特别强大的玩家,需要几位她们来陪玩。然而,往往是这样,说好一个小时之后见,但总会生出一连串不利因素,迟上那么一会儿,纵使女老板的“大哥大”手提电话再粗大威武,也无处发威。
夜越来越深,雨水刚好还是之前的大小,在两边旧楼新宇上泛起的彩光中斜斜地抖动,如被不断拂弄的丝弦。突然间,幽幽的曲巷间传来彝女的声音。她们在齐声唱着几句彝歌,并为这几句彝歌开启着单曲循环。她们唱得很大声。是的,不谙彝人脾性的外乡人,只会觉得“大声”,而不会听出深层次的“大声”。她们因为过于大声,接连发生破音,每次破音之后,就会更加齐整地嬉笑一番。两边的那种熬夜的店肆,向她们转来很多脸,又习以为常地转回去,继续干之前干的事。她们看似那么快乐,那么奔放,那么满足,她们的声音那么大,似要让谁听到。在K城的夜和雨、光与色的遮蔽下,一点也不像刚从流水线上倒班回来。女老板噔噔跑去一看,远远就大喊起来:“该死的雨,下下下,要下绝了不是——阿花——阿美——是阿花阿美你们吗?”
马哥的五瓶啤酒刚刚全部见底。他感到剧烈的肚胀,还感到眼沉脸热。他听到了那些被喊叫的花红柳绿的名字,个个名字都冲撞着他的心扉,力道迭次地加强。他觉得他应该先上一趟洗手间,顺便抹一把脸,并用湿湿的手为发式定定型。他看了看表,一只金晃晃的机械表,指针指在一处令他唏嘘的地方,但她觉得值。阿花阿美,多好的名字啊!马哥咿咿地哼起歌。他从洗手间出来,抬眼一看,那里还只是一张苦瓜脸,女老板向他摊了摊手,又噘了噘嘴,又摇了摇头。
马哥倒回软椅,闭上眼睛之际,满脸簇成痛状。他突然看到了妻子的脸,那是一种令他生畏的符咒。半辈子来,马哥每天以那张符咒为门页,低头进出于所谓的家。这个家里没有孩子的呼唤,没有老人的关切。每次回家,都只有那张被称作“马嫂”的脸,而不是一个人。那个人,那个所谓的妻子已经死去,只留下一张那样的脸,坚持将马哥折磨。马哥第一次向马嫂提出离婚,是在诊查出自己精子先天性活力异常,没有生育能力的时候。他说:“我不能生呀,你可不能跟我一起落难到底呀!”马嫂同意,但条件是让马哥净身出门,给万把块走路钱,算作仁至义尽。原因有三,一是马哥仗恃马嫂的大哥而起家,是那大哥从砖头堆里,把他刨出来成为了人。而且,在后来的公司运营中,全是那大哥在牵线搭桥,对上行贿揽工程,对下操弄榨血汗,样样都没有马哥的功劳。二是耽搁了马嫂美好一生,就算是让马哥搭上一百条人命——何况他本身只是一条烂民工的命——也不等值。三是让马嫂始终矮人一等,许多外人将生育能力与性功能混为一谈,暗地里嘲讽她缺少“滋润”。总之,马哥就是一具废物。马哥当然不同意这些条件,也能看出马嫂其实没有离婚之意。马哥说:“你这是明摆着不想离婚啊,我是为你好,当然,这个条件也是不是有点不把人当人看了。”“你怎么就不同意这些条件呢,这些条件太抬举你了。”马嫂有点急。于是马哥也要说道自己的理由。原因也有三,从他嘴里吞吞吐吐倒出来,大概意思如下。一是他和她最初好上的时候,相互爱得死去活来,他忘记不了。大家完全可以好说好散,不必那样向死里磕,跟世仇似的。二是在起家兴业过程中,他并非如此那般地一无是处,没有功劳尚有苦劳。三是他觉得他提出离婚是为她好,是好让她趁年轻,留个一儿半女。对方应该感激涕零,慷慨财物才对。如此,闹来闹去又一起过下去了。遗憾的是马哥的“好心离婚”恶化成了导火索,直指家产这块巨大的炸药包。马嫂像勤劳的蚂蚁,一次次通过其大哥的手段,将大宗数目像蜂蜜一样转移至自己的巢穴。更让马哥受不了的是她对他的“男性”的鸣鼓攻击。马哥想着提出第二次离婚,想通过正规程序处理一切,不能任由她胡作非为,但于此同时,他得到了一个弥补一切的好消息。马哥在这几年中,遍访名医名药,直至有一天,医生对他说:“去吧,这回包你百发百中!”马哥深深呼气,心头的巨石落了地,更严重的婚姻之病已有良药可治。
马哥想给马嫂意外怀胎之喜。于是诉尽衷肠,从初识到结合,从结合到现在的一切拥有。从自己提出离婚的巨大罪行,到来生的当牛做马。从一日夫妻百日恩,到马嫂的心意松动,再到意料之外地恢复了几次床笫之事。马哥发现,那马嫂也并没有生育能力。
如果马哥没有把痊愈的事,以及马嫂没有生育能力的事说出来,也许真的已经好聚好散了。现在,马嫂只要人,哪怕死上千回也不离这个婚。现在,马哥变得不甘心。
“什么?老娘我?”马嫂坚决信任自己的生育能力。
“不信我带你去查查!”
“这是要我的命啊?挣了那么多,都要给谁花呀?”马嫂用一只手揪住马哥的左手臂。
“你把我弄疼了!”马哥说。
“我疼,我才疼,我疼得要发疯了我。”马嫂把马哥的右手臂也揪住。
马哥一用力挣脱后,感觉手臂火辣辣地疼,可能划出了印子。马嫂的疯狂对撕转向了自己,更是转向马哥。如果错处在对方,马嫂可能会慢慢释怀,而如今灾难出自本身,她跳不出自己的这个愤怒体,就像自己跳不出自己,越是跳不出跳疯狂,越要发泄,除非灭亡。
马哥逃也似的溜出音乐茶座。他希望雨水再大一点,大到暴雨,大到把他这样走投无路的人化为齑粉。他呐喊几声,只是干巴巴的呐喊,像石头砸在石头上。他颠颠撞撞地朝前走去,雨雾朦胧中看见一片人影裹带着灯光晃动,他直朝人影中颠撞而去,他甩甩酒意沉沉的脑袋,想弄清那片发出喧闹之声的人影是怎么一回事。他看见好几个人在拉扯着一个人,他眨了眨眼,确定只是几个人在拉扯着一个人,准确地说是三个男人,正在拉扯一个人,那一个人是一个女人,是个浑身湿透的女人,是个外地口音的女人。她再定睛,那还是一个比较标致的女人,不,是个十分年轻的姑娘。“干什么?发生了什么事?”他嗡声嗡气地询问。这时他已经站在了那片人影中央,一切都明明白白,像突然调试清晰了的电视,几个怪模怪样的男人和一个年轻的姑娘映出屏幕。“这个野丫头偷了我们的大哥大!”一阵显然的犹豫之后,其中一个男人冤屈不满地说。马哥看了看姑娘,仿佛是在询问,姑娘没有吱声,瑟瑟地抖缩着,使劲摇头,看了看那几个男人,又将头深埋下去。一头长发即便是在雨水淋湿的情况下,那种少见的卷曲依然清晰可辨。“快把大哥大交出来!”男人中传来喝斥。姑娘抽缩得更加厉害,用双手捂着耳朵,一记耳光突然随之响起,姑娘叫了一声:“阿嫫!”转了大半个身。在场所有男人都没听懂,于是又响起一记耳光。“嗷!”当人们听到这声狮吼、虎啸、龙吟,马哥已经像被点燃投出的炸药包,用一种毁灭性的扑杀动作,将自己投向那三个男人。三个男人飞离了地面,之后,落在一边。马哥拉住了姑娘的手。他们奔跑在K城的夏季的雨水中,一直奔跑。
没有目的,没有归宿,只有雨水,只有从两边溃崩飞逝的建筑和灯光。他们越跑越来劲,从逃难中逃出了惬意和得意。他们将两手紧紧相牵,时而前后,时而并排,他们指挥着两个人的万马千军,变化队形。他们互相用余光看看对方,那是一张青春俊秀的脸,那是一张沧桑坚毅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