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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炉•芦根

鲁迅文学院学员

小说
2022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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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勒阿佐》连载

第九章 悲愤与穷贱

悲愤和穷贱不是文化等级。在K城的夏雨中的深夜的土壤上,一种悲愤茁壮成长,一种穷贱应运而生。当悲愤与穷贱相遇,最能形成正义心理,形成类型文化生态,形成泣不成声而又不失温度的相互归依。

世间若有臻至骨髓的悲愤在,就不会再有穷贱。

穷贱的文化靠山是“阿嫫”,要不然,阿果在被流氓围攻扇耳光、痛与恐惧到达极点之时叫出声的是“妈妈”。如果雨水首先听出了意为妈妈的彝语“阿嫫”,那么流氓和马哥这些人还没有听出来。不管何种文化的出现,自然首先感知,只不过,自然遵循的是自然,它不会张慌干涉。正如杜鹃池畔的风声雨步,不会张慌干涉母语民宿的发展进程。阿果东一件,西一件地加添着民俗物件,从早忙到黑,从母语民宿建成忙到现在,忙到将来的每个现在。她事事亲躬,不让旁人搭手,极力维护自己的孤独。她希望生意兴隆,人来人往,这不影响她的孤独。她为母语民宿添加善本古籍,添加珠光宝器。她满意地直起身子,用指尖拂开耷落额头的卷丝,笑出两颗憨憨的虎牙,看了又看在身旁跑来跑去的孩童。

那些孩童,不是阿果的孩童。但我觉得,阿果一定有个最纯粹的孩子,因为她的母性气质太过厚重。从体态到神态,从言语到举手投足,皆有一种笼罩的干净的柔软,她配得上一个最漂亮的孩子,女孩。

转眼,秋天到了。大自然已由富贵的悲愤升级为高贵的穷贱。我一直认为,最为豪迈的举动略近于悲愤。悲愤不是破坏,而是生成,是豪迈心态的终极参照。杜鹃花一朵一朵地凋落,然而杜鹃池却一天比一天冷洌明澈。如果说,杜鹃树掉落了花朵,剩下的便是穷贱模样,那是大错特错。把拥有暂且放一放,何尝不是一种高贵之举。但我始终不知道,阿果放在一边的拥有都是些什么。阿果一定是卸下了什么,不然不会在我眼里显得那么干净,就像她还在孩提和初中时代。

只有经历过悲愤,如今又将之卸下,才能获取那种回归孩提的清爽与干净。我在K城与杜鹃池之间设置了一道屏障,众人所不知的自我保护性隔绝,我不知道什么原因造成这种自私行为,不知道为何将杜鹃池围成自己的家。

人们都觉得,我至今未娶是有种悲愤使然。其实我只是不愿意体验卸下之后的怪异,不想有朝一日,需有所卸下。因此,我所说的穷贱,无情或者忘情是其范畴之一。你要问及人家,为何至今单身不娶,实在是得不到一个好答案,你所认为的不外乎就那几个答案。正如我的回答是上述之言:不想有所卸下。我心里对自己说:我怕所得到的因为我的不足而失去,从而无法卸下这份失去。不要问理所当然的事怎么在某些人身上就不理所当然。你会云里雾里,你会刨根问底,但之后只会得到一次次的摇头。

在我看来,马哥也和我一样,至今未娶,而阿果至今未嫁。在他们所谓的结合面前,我没有看出令人向往的呈现。这也许是我见识浅谫的原因,是可供我参照的人生坐标过于稀少的原因。向后看,只看见阿果,如今仅仅多了一个马哥。向前看,只看见阿果,是的,只看见阿果。除此,就只有杜鹃池畔的花开花谢,水盈水亏。如果阿果不在我的目力范围之内,不在我的生命范围之内,我就只剩下一个坐标,那就是自然。

还有人认为,那是因为我太过穷贱。穷贱得无人上眼,穷贱得连呼唤爱的勇气也没有。其实大家都错了,那是因为我很懒。从小,我就只知道走一条路,并视之为远足。即便这条路有所变化,也只是一点从民族学校那里增长的单线对接的里程。从小,我就只知道和一个人走一条路,并视之为相依为命。即使这条路有所变化,也只是在我不值一提的青春岔开了一道弦丝微颤的发线。我没有看见阿果的“分辫礼”,彝人的这种标志着即为人妻的梳理,在走进结婚殿堂之际进行。我能想像,众多“阿花阿美”将阿果簇拥,一面低低娇语,一面将阿果原本束成一条的粗黑发辫,解开成波浪起伏的黑流。然后以木梳轻轻地左右归纳,伴以念念有声,说着固有的仪式词。我能想像娇面如花的新嫁娘,是如何低着脂玉般的雪颈,勾勒出令旁人心动的幽思状。我能想像因为男方近在咫尺,阿果免却了长达七天七夜的婚前“辟谷礼”,免却了饥饿的眩晕,清醒地知道自己嫁给了谁。

如果那时阿果没有去K城,仍是婚配彝乡,就得谨遵“辟谷礼”,为着那份干净,不在由“抢亲人”背行期间,因故双脚沾地。最容易造成新娘双脚着地的原因,当然就是消化之急了,因此辟谷是一种干净的防范。但并不是为着辟谷而辟谷,而是为着干净与纯洁——为着干净而纯洁地嫁于那男人。路途越长,越容易造成受污的威胁。你看,地理上的远近也会干预民俗的实行。除民俗本身,之外的一切都在虎视眈眈,以消解别的文化存在为自己的文化行动,以悲愤之心,落人以穷贱下场 。

我还有另一情况的想像,那就是阿果在和马哥结合时,根本就没有实施什么彝族方面的民俗。在无人所见,无人理解的情况下,阿果自行将发辫分开,自己主持,自己动手,一个人完成承续千年的古老婚俗仪式。她甚至连提都没有提及婚前“辟谷礼”。人说,婚礼的喜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礼数的实施过程。反过来,就是以礼庆礼,以婚礼庆祝婚礼,一对新人只是庆典中不可或缺的道具,与“道喜声”和“碰杯声”同为婚礼要素。但愿那时阿果没有不健康的悲愤之心,只有高贵的穷贱之思。当诸多民俗从她身上卸掉,变得简单,变得只剩下“送入洞房”。然而,在这之前还仍能以高贵之心“夫妻对拜”,极具悲愤色彩,穷贱气质。

总之在那时,少女变成了女人,情人变成了妻子,那是彝女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刻之一。这使我想起她们最美丽的时刻之二,就在她们的“换裙礼”上。当她们十三四岁,第一次围裹上缤纷的百褶裙,凿穿出嫩嫩的耳洞,系上红红的丝线,孩子,也就变成了少女。我也没有见证,阿果迎来“最美丽”的第二个时刻。听人说,彝女在“换裙礼”上默念三次意中人名字,将来就会成为她的丈夫。如果在“分辫礼”上突然想起另一个男人的名字,就会迎来次数不定的“二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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