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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炉•芦根

鲁迅文学院学员

小说
20220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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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勒阿佐》连载

第十章 一声阿嫫

我们已经不用担心,那个被流氓扇耳光时,被悲愤救走的姑娘。甚至不用担心她是谁。最令人悲悯悲愤的是她在痛与恐惧之际,喊叫着阿嫫。一声阿嫫令人撕心裂肺,令K城和它的一切呈现出这痛与恐惧的无以计数的象征。如果那时,她喊叫“匕首”和律法,喊叫“佐罗”,喊叫彝人修炼了数千年的最黑最黑的咒语,我们就会好受一些。她所喊叫的阿嫫,也许是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村老太婆,是个寡妇,是个经常被酒鬼丈夫横揍竖打的多病的女人,也许还是个逝去多年、连她自己都没有多少印象的母亲。她所喊叫救助的“阿嫫”多么渺小!完全无济于事。

但是,当她喊叫过阿嫫之后,潜伏夜间的律法来了,马哥来了,把象征罪恶的流氓撞倒在地,把象征人民的姑娘救走了。我一直担心,当痛与恐惧的声音喊出我名字的时候,周围依然死寂,特别是我的子女。我们遵照神启和民俗,称呼分娩我们的那个人为妈妈、阿嫫,只是一种文化符号,不能在自己的子女痛和恐惧的时候,用实实在在的拳头予以立竿见影的还击。但如果你用灵魂与之相依存,用整个灵魂供奉,每当遭遇不测,求助于她的时候,她就会化成马哥从天而降。

奔跑着奔跑着,被救助的姑娘鞋子跑掉了,也不顾及,衬衫第一粒和第二粒扣子从扣眼里溜开了,也不顾及。她只看到一张沧桑而坚毅的脸。他们跑得已经很远了,已经很累了,紧紧相牵的手终于缓缓松开,紧紧相联的心终于缓缓平静。夏雨收回了夏雨,黑夜收回了黑夜。晨光出来了,白昼如约而至。他们困乏至极,连相互对视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他们靠墙而坐,两个脑袋无力地在墙壁上左晃右晃。

“姑娘,你住哪儿?叔叔送你回家。”

姑娘摇头。她的摇头有两层意思,其中一层是表示不认可对方自称“叔叔”,因为马哥的口气使她听出了“无用”二字。另一层比较飘忽,具有多种可能性,正如不能单视一座雕塑为雕塑,要听到叮叮铛铛的雕凿声才算确认的部分。

“阿嫫——”马哥吐出这两个字。似问非问,倒很像正式称呼。

姑娘笑了,露出两颗憨憨的虎牙。

“哎!”姑娘由衷地应了一声。随即闭上眼睛,陷入长长的暖意之中。这“哎”的一声,在马哥听来母性十足,似曾听过,令他温暖,陶然。

“那我走了!你自己要当心!”马哥说。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翻看着空空的双手。他原本想抽几张钞票给姑娘,但手包已不在手中。他捏了捏两个裤兜,感觉有东西,便将手伸了进去。这时,姑娘唱起了歌。马哥的手停止在抽出裤兜的途中,他听着。姑娘时而闭眼时而睁眼地唱着,动情处将脖子仰得老高。马哥听见了歌曲之外的声音,他只能听到弦外之音。他觉得那是一首十分伤感的歌,歌曲的背后,一一闪出郁郁繁繁的森林,苍苍莽莽的群山。他听出了牧羊的情境,孩童的情趣,旅人的那种愁思。当然这只是马哥的感觉,因为姑娘唱的是一支彝歌。

马哥缓缓站起来,随着歌声的调子,因此很像被歌声抬起来一样。他知道自己的手包里有很多贵重物品,除了钞票。这些失去的东西像一条绳索捆绑他,简直让他寸步难行,连走到自家门口的条件都瞬间丧失不再。他把手抽出来,朝姑娘的怀里搁了一下,是一小团皱巴巴的钞票。姑娘没去看它,也没有道谢,但它狠狠地勾起了她的绝望之情。这一小团东西和自己挣扎一年多的积蓄比起来,仿佛是上天故意安排的一种最黑心的讥讽。刺痛,从头贯向脚底,她所有的梦想都在这笔积蓄里,如今被活活掐死在摇篮中。

姑娘自然反应似的爬起,跟上马哥。她听见马哥说话时的哭音,起初以为是同情她而为之,还想上前一步,宽慰一下。当她的手轻轻碰及马哥的肩头,马哥突然转过身来,猛可地将姑娘揽入怀中,痛哭起来。姑娘一阵无济于事的反抗之后,再次听到马哥的哭声,却没料到自己已像被决口的堤,声泪磅礴。

他们各哭各的无奈与绝望;在K城的夏日的黎明的街头,却抱在一起。马哥一面大哭一面倾诉,姑娘一面倾诉一面大哭,彼此更多时候听到的是自己的声音。

俩人蹑手蹑脚地把一扇木门的扣锁弄开。马哥首先感到屋里扑出一阵热气,裹带着廉价的脂粉味。屋子只有两间,一间是客厅兼卧室兼厨房,一间是窄小的卫生间。有扇独窗,将外面的夏日之光引领进来,打在一面墙上。墙上松松地横吊着一根铁丝,铁丝上悬挂着一串巨大的文胸。姑娘将一只拖鞋从一张塑料凳子上抹掉,把凳子递给马哥。她去到卫生间,重重地关了门,传来反复扭动锁具的咔嚓声。马哥闻到一股不轻不重的腥味,他再次扫视一番,目光在门后一叠包装袋上停驻,鸭嘴形的笔画在塑料包装袋上勾勒出“大嘴鸭”三个字。一会儿,轰轰地响起了冲水声。姑娘出来了,端来一盆清水,盆边搭着一条新毛巾。她将新毛巾的包装袋,揉捏成团,扔向宽口垃圾桶,但没有投进去。她“哎”一声坐在床沿上,懒懒地看马哥洗脸擦手。

现在,在K城郊外的棚户区一间单身女子的出租房里,氤氲着陌生气氛,充斥着异样感觉,生理上的,精神上的,对于出租房,对于姑娘,对于马哥,皆为全新体验。在姑娘和马哥不可避免地陷入小小局促与尴尬的时候,出租房用沉默给予调剂,给予宽容,给予方便。这个房间使一切软下来,给离乱和繁难提供喘气余地,给了凭依的椽和檩,遮挡的瓦和窗。这使人突然警觉,姑娘口中的“阿嫫”并非具体人即妈妈,更大比例倾向于“出租房”类型,是精神寄托,是自然反应。姑娘和马哥对“出租房”有了更为关键的体认。

出租房有时比家的作用更大,前者替代后者,承担和完成许多至今还不被家所理解的事务和情感纠葛,比如失落中的抚慰,突出其来的风雨的躲避,深夜里模仿家的样子出现在疲累者面前。在出租房,你可以嚎啕大哭,可以对着一砖一瓦大讲道理,而家永远不是哭泣和讲道理的地方,家是这些事件终结之后的跻升,是圆满结体。出租房是收容,是途中加油站,是途中最直接有效的交通,是每个人和家之间的重要通道,由此经过,最终抵达家。

出租房是阿嫫,家也是。从出租房到家有多远?也许,姑娘和马哥将为之丈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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