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并驻留阿果的母语民宿,并没有多大的地理地势上的原因,如果去杜鹃池。土生彝人都知道至少有九条通道可抵杜鹃池。这一带,如果要去某个区域,谈得上只有一条必经之路的只有大瓦山顶。如果要去某个区域而且只有必经之路的时候,就不必解释说为何走这条路,甚至保持沉默就行。但是,杜鹃池一带的大部分彝人,总透露出一种神情,表示我去阿果的母语民宿这件蹊跷事不必费舌辩解。然而,他们认为我不必的时候,我心里就辩解道:“我为什么要辩解!”要经人们判定才明朗的事,总不会那么自然,那么心安,总会令人听到别样的声音。
我猜想,人们大都知道男媒婆和他所经历的种种事情。彝人有谚语,“要使媒婆保守秘密,天地将再次弥合”。我猜想,当他被我父亲灰扑扑地打发掉的时候,随之产生的报复心理,就是毫无客气地散布我父亲的不应该,而且在他给我父亲造谣的时候,也无可避免地对阿果形成了攻击性。事实上,就在那段时期,阿果决然离开彝地,去了汉区K城,把自己完全抛进陌生境地。在此前,她对汉区和汉人的体认,还限囿于学校,这是空间;限囿于初中三年,这是时间。短短的学校经历突然提升到对人生进行操历的经验,尚需要从头开始。我想引出一个问题,那就是“男媒婆”事件,阿果的参与度有多少成份?或者说有没有参与?因为,在那时的彝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着一种不管不顾的强蛮。有些男女,甚至到了结婚日的临近,才突然明白,自己要有个男人了,要有个女人了。男媒婆去我家提亲,然后被我父亲拒绝,都是在男一号不知情的情况下演绎并剧终的,但这并不是我们若即若离的根由所在。我们之间甚至谈不上有关系,因此也许很有关系。无法定义,只是就局中人而言,说不定在俗世间早已有着不可辩驳的论断。这就极像一个法盲的狱中嫌疑人,还不知道自己十有八九要被定罪,幻想着明天就回家一样。局中人尚未感知,仍然行着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事情。
大家都知道,女人最能沉默,一副事不关己的作态害得另一个人焦头烂额。如若,阿果便是那俗世定义的提议者,认可者,那么我浑然不知地常常出现在母语民宿,真像是被耍弄的猴子。如果那种定义,使我脸面有光,倒还可接受,反之,多么令人羞恼。阿果的母语民宿,对我幻化出一派险境。
蒙羞受辱而不自知,有着悲惨的意味。我的父亲,如今已七十多岁,他已经没有多少心力关心我的后半生。我常常向他询问一些问题,比如今日血压几多,今日饭食如何。除此,我们没有什么好谈。他天未亮就开始烧水服药、沏茶。那种家什器物相互碰撞、水出龙头的声音,时不时传进我梦中,像是一场催眠曲。他摆张小圆桌于阳台,见证瞬息万变的晨景渐渐明朗,一坐就是几小时。很多时候,连照明也不要。他将短柄烟斗中的山烟气狠狠吸进肺中,造成忍不住的咳嗽。之后,呼呼的豪饮声总将咳嗽声抑平。我常常在这两种存在感和亲和力十足的声音中醒来。总得来说,父亲已经很少出门了。特别是自从我独具匠心地在某个窗口架接出去一个小阳台,并植上三棵杜鹃树和一些报春花。金口河当地人称之为转转花,花朵自茎干开放成圈,随着年月一圈一圈往上重叠。因为是轮子一样的圆圈,所以让人联想到转动,故名。总之,父亲把小阳台当成自己一个人的老年活动中心。他对阿果的印象不是很好,缘于那种肝痛的家族病,他认为那是一种“不干净”。然而,即便没有娶阿果为妻,他的儿子阿虎,如今也还只是一个光棍。我不知道父亲是否有一些悔意,认为有儿媳总比没有好一些,当他自己烧水沏茶,自己一次次清点为数不多的药丸的时候。他没有像别人的家长一样,对其子女的婚事紧追不舍。其根本原因,就是我一向的铁块似的沉默。也许父亲觉得,沉默是一种命,不能朝气蓬勃地开枝散叶的命,便渐渐认领了。
有一次,我的父亲甚至提到阿果。我记得那是我三十五岁左右的时候,他似问非问地对我说:“阿果有几个孩子了吧?”当然,面对铁的沉默,也只不过是他说他的,我铁我的。
“我活不了多久了!”父亲大咳特咳,好不容易说出这句话。
“我母亲死了很久了。”我说。
父亲用拐杖狠命戳击地板,阻止我再言语。他自己却说:“活着的是我,活着的是我,活着的怎么是我呀!”
“是的,父亲,活着的恰恰是我们几姊妹,还有你。”
“你——你算是哪门子活着,你算哪门子活着?”
我的泪在我的心里流。
“你算哪门子活着,哪个女的会稀罕你呀!你不行啊,你不行,你是什么男人呀!”父亲举出小拇指,朝上面吐口水。
一个嗜酒如命的人,一个早年丧妻的人,一个把两个女儿嫁给贫穷的人,一个和自己的老光棍儿子同住一屋的人,我相信这样一个人,有着以任何形式愤怒与疯癫的理由。我轻轻开了门,走出去的时候,父亲颤颤索索跟到门口,继续朝我发泄,他的声音在楼道里旋转轰响,轰着我赶紧离开。我相信自己再不会回答父亲的什么话,我有几乎天才的沉默特质,什么时候我都可以沉默。也许,我一去杜鹃池,就一定在阿果的母语民宿逗留,这一事实,已经不再属于沉默范畴,甚至有着局中人不得而知的热烈。在这种热烈之下,阿果一如既往地为我沏来大瓦山老鹰茶,一如既往地自顾忙着提升母语民宿的感官审美,不惊不喜,不怨不怒,持拿得体,难于打破。
自从我举止大变,帮着收拾桌椅茶具,离开时还不忘道声再见,从而迎来很多年不曾有过的喜悦心情,我便爱上了这种喜悦。我断定做得越多,说得越多,这种喜悦就会加倍。母语民宿的旅客多以家庭为单元,除了寻猎二人世界者除外,时不时传来孩子铃铛似的童音,出现一张清新活泼、乖巧动人的孩子的脸。每当这时,阿果总会将手中的活计消停片刻,转了身,朝着孩子们笑出两颗憨憨的虎牙。并吩咐柜台,分送每个孩子一副她自制的口弦模型。
我做得越多,说得越多,阿果陪我而坐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这些孩子真可爱啊!”我说。
阿果没有答话,但笑脸依然可人。
“你咋没带孩子回来呢?有几个了?”我因为喜悦,甚至问及她的家事。
“我做了很多口弦模型,专给孩子们玩。”她说的“孩子们”过于广泛,没有我想要的答案。她又接着说,“口弦是彝家女最宝贵的礼物,往往一副口弦要传好几代,看到手中的口弦就看到了祖母,看到了母亲,也看到了自己的女儿。”
阿果的口弦模型涂饰着红黄黑三色,这三色相间在具体的物件上,对于彝人来说,绝对不会再横加挑剔。在所有色种里面,彝人更加喜欢这三色,他们觉得色是上天的心情,每一色都有神启般的指向。所以,他们拿红色代表火,热情,拿黄色代表太阳,温暖,黑色代表土地,生息万物。这些颜色,在彝人那里得到了近乎图腾的崇尚。关于口弦,也许我比阿果懂得要多,但平常的见解从她口里说出来,也有了真理意味。这种彝人独创的民间乐器,仅需要就着两唇间的呼吸拨动一对竹质或铜质的舌片,从而生发天籁之音。在彝人心中,口弦有着乐器之祖的定位,乐器和乐音,双双皆为古朴范例和原始典型。它的单调的音阶不是缺陷,而是稀有的音乐原生态。发乎口弦的曲子,或寄情山水,或思母念父。由于受音阶限制,调式单一,因而在不得不循环弹拨的情况下,强化着主题情感。它没有探戈的血腥狂热,没有蒙古长调的挺展硬气,倒有几分郊区的出自虫鸟的音乐的朴实稚拙。正是这份稚拙,传代下来更加合顺亲族血脉的温暖的胃口。不会口弦的彝女不是彝女,没有口弦的彝女没有母亲,没有女儿。以音乐作为血亲之脉,定是一个很有人生节奏的民族,情感很丰富的民族。
按照血脉传代而言,父系主导成为传统。阿果的女儿应该是汉族马姓的后代,如果阿果正好有个女儿。话说回来,在K城开挖一畦彝族口弦的园地,实在不容易。主流文化像一堵流沙式墙体,你刚刚认为已经凿开了一条罅隙,突然就涌出一股沙流,把工具和实施者一并淹没。在阿果家,那个营建在K城的家,这股文化流沙想必不那么汹汹然,因为还有一位彝族母亲的脊背正好充当分水岭,缓冲带,活塞器,还有一段血统论上的流淌在那孩子身上潺动,进行着天生而柔弱的冲淡。
在K城琢磨口弦模型,多大程度上被“孩子们”所稀罕?只有阿果自己知道。而在作为彝族地区的杜鹃池一带,筑建一座母语民宿,并顺带分送一些口弦模型给孩子们,对于授受双方,更显其名正言顺。我抢过柜台的神职,向新来的小客人(大部分是汉人)分送口弦模型,他们兴高采烈地接住礼物,然后由父母挂戴在颈子上,一甩一甩地跟着童心童意跳荡,仿佛旧人偶遇,同类萍聚。
这时候,我已经把提出的问题交给了遗忘,从而比什么时候都安全。这么多时日以来,是我首先向阿果询问一些切身事项。而我,压根就不需要谁的询问。连父亲和我自己都已将很多事情,交给了遗忘保管。所以,即便这时候阿果要问及什么要紧的事,我也安之若素。退千步说,大家都知道馆站之类的场所,耳目繁多,特别是作为主人、作为掌柜的阿果,什么奇怪带劲的事,恐怕她无所不知,只有来者向她讨教的份儿。
我早该怀疑阿果知道我的一切,因此深深感到,与我没有什么好谈。但是,当我手口皆动,活跃于阿果身边的时候,我又自得其乐。于是,我又问她:“马哥什么时候再回杜鹃池?”其实我早知马哥对这个冷僻荒野之地的不待见,更从他自己的嘴里听出了几乎脱不开身的口吻。不知道什么原因,当我知道他被钳制在K城,无法随时来看阿果的时候,突有一种伤感。我和马哥唯一的一次交流,充满智慧上的试探与对垒,也许只是我个人的感觉,但确实意味深长。他是不是想用一个“忙”字为阿果创造巨大空间,让她在这百里彝山间闲云野鹤。
“那是他自己的事呢。”阿果说,“来不来,去不去,来来去去,这真是无所谓呢。”
阿果的回答于我是个意外之喜,但我为这种喜感到自责,所以此喜突然寡淡无味了。这些喜对于阿果的回乡以及那次男媒婆的到来,简直不值一提。我曾差点拥有天下大喜,所以如今什么样的喜都无法与之比较。
“但是,什么才不无所谓呢,阿果?”我想让阿果改变“无所谓”的态度。
“最后一刻才重要。”阿是几乎没有寻思片刻,就回了话。
“最后一刻?什么时候都可以是最后一刻!”我说。
“对,什么时候都是最后一刻呀,活呀!”阿果有着些微的激动。
深秋的杜鹃池畔,空气如水,清洌。就景色而言,因为树木收回了笼罩,视野如初次睁开眼似的新奇与明朗。山水间泼洒开去的种种丹青妙法,不是减轻了力度和色度,而是加倍地显出了图像。蓝天之色蓝得泻注下来,进入水中,清水几乎绿成了青菜叶。偶尔的寒鸟鸣叫,更是全姿全态地呈现,如巨幅中的点睛。只不过是轻轻喘了一口气,便洗却了一肺铅华。最令人惊喜和恐惧的是这种景色的质感,它并没有宦游者所述的萧索和凄凉,你的发现令你惊喜,却又无处与那宦游人当面对质。我觉得此时的景致活脱脱就是一位美丽的孕妇,母性、高贵、满足、从容之中带着令人感动的希冀,因为精神营养跟进到位,而使容色如万里荒草中的一朵红,赏心悦目。
恐怕没有一个人将秋季的荒野比作美丽孕妇,这使我心生恐惧。我没有近距离接触过孕妇,远远看见她们缓缓走动的宽厚背影,确实感动过我,之后却莫名地伤感起来。我既然能想像得出阿果成为孕妇时的一举一动,就能知道,她一直在回避一个问题,那就是孩子。顾左右而言它,并不是阿果的特长。对于长期研究所谓文化的人来讲,察言观色自不在话下,前提是想不想察之观之视之。我怀疑阿果极想把孩子带回杜鹃池畔来,只是尴尬于此处的成长环境,为孩子选择了K城。其实,由此类推,我又对阿果为何独自回来一事,产生了较为悲观的思考。我觉得马哥突然来到母语民宿,极像是一种了结,至少了结了一件大事中的某件小事。那次和我唯一的交流,他镇定的谈吐令人生厌,闲适的情致令人担忧。他的了结,是与阿果了结,而且既然称之为了结,是否公平合理?我担心的是阿果的得失。这些担忧加强了我的腿力,深秋的杜鹃池畔满山满坡留下我远足的脚印。为了得到一个去母语民宿的名头,我纡回了整座大瓦山下的山坡,倭迟了自己的行程。
“我没有孩子!”阿果突然冒出这句话,在我认真品尝大瓦山老鹰茶,而沉浸在茶色茶香之时。
“啊!”我着实惊讶,并不是因为阿果没有孩子这件事,而是因为她也和我一样都没有孩子。
“没有孩子不好吗?”阿果狡黠地问。使我感到她言不由衷。
我摇头。
“好是不好?”阿果的语气和脸色充满了严厉之情。
我摇头。我的大脑像一泓水凼被扔了石子,混沌起来,麻木起来。我突然发现,阿果的情绪变化对我的影响极大。阿果说自己没有孩子,这并不代表阿果没有过孕妇的经历,这并不是一个好答案,更不是一个好消息。这个答案力度太大,打碎了我好不容易培育出来的言说冲动。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回话,不知道将茶杯放在哪个位置,我的脸色不听我的使唤。阿果也再没有第二句话。我读过很多书,写过很多字,近乎完美地解决过许多幻想中的矛盾纠纷,但解决不了自己身陷其中事件。只有阿果才能拯救这种糟糕的气氛,她应该明白。但是她没有站出来拯救什么,而是像以往一样自顾忙乱,一会儿拖拖地,一会儿和负责柜台的那两位彝女耳语一番,一会儿又去擦拭她的口弦模型,去擦拭她火塘的羊角一样朝内弯曲的三根锅庄,擦拭那红红的动感十足的火的模型。
深秋雨多,有时候一连好几天都阴沉不开。前来母语民宿的游客也日渐零落,但摄影爱好者的增多填补了一般游客的流量。从摄影爱好者的增多,表明我对秋野的审美确有一定的艺术眼光。母语民宿的十二生肖房总不会冷寂。在这里,每次客来,都要发生高分贝的争论,那就是游客们争要本属的生肖房,有的甚至争执不下,怨起阿果的经营水平。阿果理解游客贪大求多的心理特点,但她始终向人们灌输遗憾也是一种美的理念。她觉得憨吃憨胀不如点到为止,她还觉得一切都要遵从机缘,于是让三个属牛的或者更多属马的伙伴玩起石头剪子布,谁胜谁住,得住的更加快活,未得住的意味深长地摇摇头,似乎在这件小事上突然憬悟了什么人生真谛。阿果不苟言笑地说:“好吧!现在让我们大家来祝贺得胜者——现在让我们大家来祝福暂时的失落者。”在阿果的生肖房前,很多游客接受到了一堂趣味课,学习向别人祝贺祝福。
头一次,亲眼看出阿果非凡的手腕;这使她的形象在我心中倍加地神秘。即便是发小和同学,经过如此漫长的时光浸泡,已不是原来的那个模样,越琢磨越有意思。我不无赞扬地说:“何不再开辟房间呢?你看你的生意越来越红火。”我本以为提了一个高妙建议,后来才知道,那实在太稀松平常。
“我也希望生意更红火呀!可是我觉得这种状态已经很令我满足了。”阿果说。
“可是总有供不应求的尖骨眼。”我说。
“我没有满足任何人的责任和义务呀!告诉你阿虎同学,我老远回来只是为了满足自己。这种规模和状态正合我当下的心意,你觉得呢?”阿果说完后,看我一眼。
我点头。但一回想,这关我什么事。我点头的意思是正合她意就好。可是阿果为什么征求我意见似的最后加了一句:你觉得呢?对于一个活了近半辈子,从未被人真心实意地征求过看法的人来说,我实在激动不已,话也跟着多了一些。我说:“你说了就算数。”阿果笑笑,把茶杯指给我看,叫我喝。回家的路上,我想到,人贵在心中有规模,不能太大,把持不住,造成灾难。也不能太小,运转不开,造成吐纳紧张。而我自己,心中到底有个什么样的规模?我勤恳工作,保证衣食无忧,我业余远足探胜,保证精神有所寄托,这些就是我所有的规模?还是里面还有什么没有被我自己巡查到,我的视线一次次将要把它打量,却又一次次临到关键时刻折离?我能想像这个存在的烦恼,它夹处我的规模,却又不被我发现并开拓,像个怀才不遇的人,束之高阁的物。我想,如果真有被我无意中的冷落,它一定是极为美丽极为珍贵的,不然早被我发现并揽入怀中,不然我早就是个在大家看来十分幸福的人。如果要用某个坐标来参照,就我有限的见识范畴,它像杜鹃花,像杜鹃池,像大瓦山,像一杯大瓦山老鹰茶,像我阅读过的某本书中的女主角,但这个太虚妙,不宜扯到现实生活中来,干扰拳头碰拳头的生存。像什么?难道像这座最俏丽的民俗建筑,母语民宿?像这座建筑的主人,阿果?我一样一样比对甄别,又一样一样推倒重来。为何我的脚步突然停止,为何我的心,这颗自少年以来拘于抛头露面的心,突然怦然有声。我突然看见从属我的规模之中,有个灿亮的影子长吁一口气,或者长嘶一声,朝我缓缓立起来,缓缓立起来,渐渐昂然——因为长久湮没而终于昂立起来,便有着山的厚重和夕阳的壮丽,仿佛负载过所有朝代的君王的神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