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果问旁人:“你们觉得这座母语民宿的构思设计还行吗?”旁人欢快地回答:“好看好看,跟我们彝人最美丽的家宅一样——你们听,你们听,一种彝家母语的声响。”阿果的意思旁人并没有十分领悟。我没有作声,但心里想:“有些人,本身就是一粒无法幻变的母语,其所作所为都带有无法泯灭的彝腔——即便从大磨盘里走了一遭,出来后已成粉末。”
后来有些时候,我也会对着这座母语民宿思忖起来,包括其建筑功用和事物内质。但我没有把自己的思想透露出来,我觉得向进出母语民宿的寻常人物道出自我,毫无作用。我常常在心里说很多话,面对不可见的万千听众。我对阿果重回杜鹃池畔丝毫没有惊讶之情,反而觉得这世界没有一件事的发生属于不应该,都离不开“母本之体”,更不用说跳脱。我认为的母语,是与世界对话的第一声。以及由这一声为起跑线,所经历的一切。包括内在情感与外在所为,包括动与静。她是一种制高点似的统筹,也是根系似的基座。是发散性笼罩,也是直线性系脉直接传延,还是根性承托与枝状盛茂的文脉与亲脉。我认为的民宿,既是流行于日本的家庭小型旅馆,也是民俗文化居住的地方,既是一种买卖经营,也是让民众休憩住宿仿佛在自己家里一样的所在。它有俚唱俗欢的活泼之动,也有回归落座的宁适之静。在那里,既有个体文化的呈现,又有生活态度的陈示。一旦进入,便与主人开启了无不涉及的交流。当你看到某家人的母语民宿,你就看到了经营者的外貌与内心。
我首先看到表面性的阿果。那个二十多年前和我一起,常常往杜鹃丛里钻来钻去的阿果不在这里。她看起来不像是身藏三十八圈年轮的人,特别是在她时不时、有意无意地将腰身挺展一下的时候,形成一种水满江山的紧绷,直看得见年岁在退回,如潮汐,袒露出青春的细白的沙滩。我也有一种坏心眼,就是想悄悄从现今阿果的身段体姿里取出八九岁时的阿果,当初我俩在万花之映照下,像小熊一样抱团打滚的时候,我简直没有想到那个又轻又软的阿果会变成如今这般宏大。阿果可能感觉到一双鹰眼在勾啮她,眯虚着的眼睛从长长睫毛下瞟我,像火一样灭除了我的似水柔情,这就是她如今的强大。但我一点也不怕,因为我坚信她体内的那个和我打滚的“小熊”没有死,我还能感到眩晕。
阿果给我泡来一玻璃杯大瓦山高山老鹰茶。我最先闻到的却是她的体味,那是物体用杜鹃花瓣浸泡经年后的幽香。我说:“香!”阿果说:“当然啦!”我说:“不是的。”阿果说:“什么不是的?”我想了想,觉得不能说出是她的体香,便说:“老鹰茶里有杜鹃花香呢?”“怎么可能啦!”“我确实闻到杜鹃花香呢!”“哦!”“哦什么?”我问。阿果没有及时回答,过后才说:“看来我房间里的杜鹃干花显灵了!”我一下想到,阿果的房间一定是座充斥着杜鹃花香的所在,不分四季地香着,常居此间的人儿呀犹如沐着杜鹃花浴。
阿果说我们彝人一茶二酒三肉,招待客人,茶的等级居于酒肉之上。我的眼神从杯口往上寻得了一幅朦胧如幻梦的阿果。她说的等级从另一方面来说,指的就是我。我不擅言笑,更不会野腔无调。所以郑重地说:“谢谢阿果把我捧得这么高!”这句话似乎让阿果陷入难堪,然而难堪之中的女人却另有其美。“你在说什么呢?”阿果一边往茶缸里储茶,一边说。我无意一下子就让阿果变得通透,一下子就让阿果的二十年遥别历历在目。但我禁不住回溯她。我说;“我没说什么。”“没说什么就是说了没意义的话吧?”阿果问。这时,我才突然感到一个新词的存在,那就是“无意义”,甚至无意识。任何言说与举动对于我和阿果纯属“无意义”,任何意义附着在我们之间,都显得不够宏大,不能概括,有失精准, 不如“无意义”,从而无意识如自然发展。
她穿戴一身彝族服饰。我从杯中欢悦的茶芽间看到了缤纷的百褶裙,包括那头如风似雾的卷发。她的银子打造的月亮耳饰坠及粉肩,能听出她俯仰之际的银质气息。她的右衽开襟的盘扣上挂着一管口弦。右身的腰线边悠荡着悬垂下来一只三角形的刺绣荷包。她没有佩戴叠如累瓦的彝族“瓦式帽”,因此那条由绺绺卷丝编织而成的又黑又长的辫子,没有被绾起,而是垂到了大地母亲的脚踝。绚烂中有沉色,张扬中有内敛。这是用母语装扮下的阿果。这是被人们称颂为“衣冠之族”的彝族女儿。我觉得赞美也属于“无意义”,于是无意识而近乎自然地说:“好美!”阿果一听,抖动一下裙摆,说:“美就对了。”但她可不知道,我所说的美是那种超出意义的美,就像迎娶一个活生生的人儿和迎娶一盒这活生生的人儿的骨灰之间的差别,哪方才更有意义,或者更没有意义呢?我看到,民宿之中最逼眼的文化流溢确是那人的本身,是阿果,不管她是活生生的阿果,还是变成骨灰后的阿果,都是阿果,是阿果文化。只要有爱为之传承,就会永不灭亡,就算真灭亡了,也只能说她存在在多数人看不到的地方。
水流是一种弦歌。当它自壶中投注而下,众茶叶随之翩跹旋舞,润湿了水色,启开了醇香。水是从杜鹃池管引而来的水,茶是那座举世闻名的大瓦山的特产尤物。此山是世界上海拔第二高的桌状山,竟有三千多米高。它的四面又是刀切壁立,只留给俗世一条蚕虫鸟道,去手脚并用地攀援、登顶、惊心、回味。其顶为四四方方的平台,足有二点六平方公里,苔藓累积,竟需以米计厚。其涵养之能据说一坨拳头大小的苔,便能滴溜出半瓶清水。那么除了裸露岩台和其间纵横交错的野路荒道,其余近一平方公里的区域,其实就是一片波澜不惊的固态水域。它的澎湃在底处。你需躬身埋头,从四面绝壁的崖沿上捕获水声,以及瀑漈飘飞的水影。它在沉静之中渗透,在自闭之中滴灌。直至催开山脚下的千万棵杜鹃花,造就杜鹃池并蓄满它。
大瓦山顶那么好,却不适宜人类居住,只适宜人类去到上面更新一个灵魂回来。用那酝酿经年的清洌之水,用那高及云与电的雄昂之气,用那高居凡尘俗事之上的异兽奇鸟之影,用这一切经由山风调制而成的绝世气韵和鸿蒙初源,惊醒在我们手中日渐衰微的魂灵。大山南麓的一片缓冲地段,是连附在大瓦山膝下的一座子山,那正是莽莽森森的杜鹃池一带,睁着一颗粼粼的巨大独眼,看阿果前来安家落户。对于阿果来讲,其实也是离开吧。
阿果创建的母语民宿其实是一座“悬崖宾馆”。建筑背部的砖块嵌入崖体,整体顺应崖面走向,时陡时缓,如缠似蜷,最终融合在一起,抱在一起。试想,当你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突然撞见玻璃闪烁一片,危耸房屋一座,不可能不颤然一惊。再则,夜来灯火明丽,曲乐悠扬,旅人孤影于空寥天幕之下,该怎样与之对话,该有怎样的心弦颤动。该有一种泣不成声在兴奋,该有一种咬牙切齿在首肯,该有一种闭目凝神在呼吸。这时,一切高官显爵化为乌有,一切家务责难灰飞烟灭,一切行好使坏、一切荣光屈辱皆奄忽而逝。这里不吃这一套。这里,睡眠自己苏醒,暖风自行徐来。你衣衫轻暖,发丝凌乱,踩着实木地板,来到玻璃窗前,并随之推开它,“哗”!你听见万千花语齐声,向你道早安,你向后踉跄半步,那是万千吨的花香打你一下,那是降临人间的虹彩之光射你一下,让你身轻眼虚,让你在身轻眼虚中飘浮起来。幸好那只藏于杜鹃花丛中的粼粼巨眼盯你一眼,你才自持礼仪,回落大地,顿感饥肠辘辘,下楼去找吃的去。
阿果的母语民宿现有十二间客户。每间以十二生肖冠名,再衬上一个诸如“阁”、“堂”、“屋”、“殿”、“居”之类的字眼。比如飞龙居,蛇行阁,猪福堂,金鸡屋,白羊榻,飞马殿等。虽然有些属相不管怎么修饰,离高雅还是差欠那么一点,但属这相的主儿往往偏爱此一,管它猪屋还是鸡棚,终归切及自己。往往是同一间客房同时被多个预订电话所探询、争要,然后悻悻然嘟哝:“怎么一个属相只配备一间?”阿果回答:“多了那还值个什么价哟!”只听见对方言语殷殷然:“下次一定留给我自己哈!”不管怎么说,阿果搞的属相房,各间都有来客随时落脚。客人都说:“住进自己的属相房,才是真正回到家。”“回家好,回家了就好!”阿果心满意足地说。
我属马,但我至今从未在阿果的飞马殿里登堂入室。我们之间的话语没有小时候那样多,更不会那样出格逾闲。我所谋生的小山城叫金口河,然而这里奔流的河却是大渡河,这里甚至没有一条叫金口河的河流。行政区划规定金口河管辖治理大瓦山及杜鹃池。我在那里消度着懒得跟人比较的日子。我只是趁双休或者其它假日,傍着晴好天气,实施一些花销不大的远足,没有哪一年中断过。小时候和阿果一起,后来始终独自一人,一晃,已不惑。我没有因为阿果从外地回归杜鹃池畔而增加一丁点远足的频率,即便有着几十年如一的朝向与目标。这是我的器局。
我们像孤旅之人遇见孤游之人,互敞一角屋檐,叫对方快来快来,躲一下雨,防一下晒。那一角屋檐并非母语民宿建筑上的意义,但我俩都知道它的所在,都不轻易闯入。互道一声安好,接过递来的茶水一杯,用品咂替代渴饮,用余光替代直视,用搭讪替代谈笑,用背影替代挥手。她不刻意等我来,我也不专门前去。我们什么都不想发生,连前兆初象也被按压着不让显现。我们没有谈及小时候的杜鹃花串,没有谈及“达勒阿佐”。我们像面对刚刚架立的、精致而易坍的儿童积木屋,不敢妄动手脚,连说话出气都倍加小心,呵护合著的生命童话。天黑之前,我会自行离去,她也不送送我。我们回到各自心中的“儿童积木屋”,独自探摸各自的心痕,摸着摸着,摸到同一处的时候,就会指尖一麻,心头一惊,仿若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