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想弄清楚,但并不很急切,阿果为什么从K城回到杜鹃池,或者说为什么与马哥离地千里。我想这个疑问的结果,杜鹃池一带阿果的熟人都想知道。他俩越是若即若离,越是轻拿轻放,外围的目光越想探知,也就越有滋味。曾经千里相聚,必是浓墨重彩的情感激荡,而如今千里相隔,又是怎样一番书写?阿果的眼神会传递出相关信息,包括背影、谈吐、步调、衣着等等,也能带出答案的一角。她可以保持整体缄默,但捂不住浑身的细节透露。
她想在堂屋挖一口火塘。她说:“彝家人的民俗,怎能少了火塘。”
“这倒是啊!”我说。
“火是好东西!”阿果说。
“当然,不然我们彝人最终不会把自己交给火。”
“K城没有火塘,甚至很少看到火,冷天里好想烤一堆旺火呢,就想起了杜鹃池畔。”
阿果这么一说,我心生些许同情。我说:“现在好啦,这地方随你。”
“也不是吧,现在彝家人也没有几家在堂屋里抠个洞当火塘了,都开始讲究起来了。”
“可是,不知道在堂屋里设个火塘是讲究呢,还是消除火塘是讲究。”我说。
“各有各的好吧,也无所谓。”
“也无所谓?”我问。
“哎!怎么说呢,我这不正在想着掘一口火塘呢,彝家屋里少了这东西,就空了一样。”阿果说。
这一信仰似的观点无可厚非。因为我不止从一位古器般的老彝人那里听到:“彝族人生时火边来,去时火上归!”从火边来,指的就是借助火塘的光和暖,在边上诞生。火上归,无疑指的就是彝族人的火葬习俗,经过世间最干净的火的通道,干净地回归祖灵居住的地方:兹兹普乌。那里更是灵魂归宿地,从人间到达那里,灵魂的回归,中间还有一番指引,就是毕摩念诵“指路经”。火塘,还是彝人心中那位火神的居所。对于“从火上来,从火中去”的彝人,火神为大,因此,火塘燃起的是万年火,万万不可“断炊”。每天在火塘里烧锅造饭,不能称之为日常小事,那是传续不熄的万年火。
火塘,还是彝族人聚会论事的中心和煮饭进食的地方,在农村家庭缺之不可。但是现在,随着乡村振兴,随着共同进步,做饭上了灶台,吃饭上了桌子,取暖上了电器。火塘的世俗功用不复存在,蕴含的文化也就是精神气场受到消解或者改革。事到如今,彝人的火塘尚有什么蕴藉与寄托呢?举一个不怎么厚道的例子,如果当爱情受到消解,阿果和马哥的关系意义从何辨识认定?他们扯开的距离又在暗中说明什么?
文化和爱情,竟然有着如此相似的存在危机。
阿果开始着手挖掘火塘。她请来的匠人朝那个选定的规范位置喷了一大口烧酒,算是向土地神打招呼。然后他喃喃而语:“今天,我受阿果委托,在这里挖掘一口火塘,煮饭食来给老人小孩们吃,烧火来给寒冷的人取暖,请多多海涵,请多多关照,保佑阿果家日子越过越红火。”在彝乡,火塘匠每次动土,都要如是言语动作,礼敬一番。但今日不同往年,似乎牛头马嘴。时过境迁,连说的话都需要随时更新。世上将再无火塘匠,将再无火塘,将再也无人记得这番祈语。此刻,仅仅是一口民俗意义上的火塘被提及。火塘匠掀开地砖,哼哧哼哧地挖将起来。挖好后,火塘匠又念起来,这次是“祭锅庄石”。他说:“山上有山鬼,石崖是山魂;彝家有锅庄,锅是家魂。”看来,在彝家,只要有火塘就有家。等火塘匠栽上三条锅庄,也就是三条精心选就的石条平均分立塘坑,组成“铁三角”,好架锅烧水造饭,火不灭,家不倒。此项,也就大功告成。
火塘寄寓家的含义,阿果却在远离丈夫的地方,开凿新泉一样,开凿了一口火塘。
阿果开挖的这口火塘有着非同寻常的意蕴,不是为着取暖煮饭,也不仅为着摆设。这使我想起仙女阿各,她在天上管理火种,因为同情人类含毛茹血,便把火种偷送给人间。在以火种嘉惠人间的过程中,阿各缘遇青年樵夫阿且。他们以月亮为媒,以岩石主婚,结为天上人间的伉俪。但是,偷送火种的逆天之事,终究还是被天母所知,夫妻俩双双死于雷公之手。阿各没灭于千钧闪电之下,阿且抵雷公不过,跳入火坑自焚而亡。阿各和阿且不复存在,火却留于人间。这火,就是将要在这口新造的火塘中突冒而出的火。
如果说每当有谁点燃火塘,葬居其间的阿且又会醒来;那么当阿果点燃火塘,从中现身的那位阿且又是谁?是马哥?这就是文化寄托,就是民俗的人情味。抽象与幻想经由虔诚揉捏造塑,凝冻成实物,成为体温般的凭依。
阿果的那口火塘,自然是不能生火的。因为同处一室的其它文化符号拒抗烟熏火燎,鲜衣缓带的来客大部分尚有远观之趣,那也仅仅是远观。阿果也许只依托着一句老话而为之,即火塘在,火就在。那是看不见的火,却在熊熊燃烧。这使我产生启示,有些文化存在并非是外物,看不见,摸不着,却能在特殊情况下感知。也正因为形如无物,我们就不能断定凡胎俗人就没有文化,只不过是,那个需要双方共同营造的“特殊情况”尚未形成。有过多少人与我共造“特殊情况”,并探看到我体内的文化呢。如有所看见,又发生了怎样的碰擦?是否就是向我投来微微一笑,而我因此感到温暖的时候?是否就是向我投来千千箭镞,而我因此感到身痛心疼的时候?我们常常与个体文化交际,从而获得,从而失去,影响深刻,却又怀疑个体文化的存在。我不怀疑阿果的整体气韵的存在,及其影响力。特别是当她执意在杜鹃池一带最为豪华的母语民宿,开挖出一口格格不入的火塘,我突受冲击之力。以我文化工作者的思维揣想,阿果的火塘定有寄寓。阿果曾说,真火塘边的生活已经过去,在真火塘里取食的烟熏火燎的日子已经过去。说这话的时候,她眼中跳荡着胜利和感动的闪烁,和其他杜鹃池的彝人没有区别。她的意思是剩下的才是果实,“火塘之花”凋谢,精神之果累挂高枝。我倒真切希望是这样一种寄寓:她在K城的过程已经像蛇皮般褪灭,如今身与心都在杜鹃池畔的母语民宿里才是意义。近一步就是真枪真刀的生活,远一步就是美好的怀念。我在阿果的行动之中,看到了比传统民俗的坚守更为坚定的期许,那是一种来自生活,又高于生活的存在。阿果自己兴许不知道个中含义,她只是觉得一家彝人的母语民宿的堂屋之中,少了火塘的诉说,即便是默默无语的沉静对视,也会落寞,也会死寂,也会欠缺,也会失依。但是,不知道、不刻意才自然,才是瓜熟蒂落,是熊熊火塘以真正的熄灭形式得以升级,升级为文化,升级为遗存。
如果阿果从遥迢K城回来是情感在世俗意义上的熄灭,那么其从容于母语民宿之中,从容于杜鹃花海之中,从容于对火塘的热情之中,从容于和马哥的千里之别,可谓是精神境界上的憬悟似的升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