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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炉•芦根

鲁迅文学院学员

小说
2022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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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勒阿佐》连载

第一十一章 家

每逢节假日,如果天气眷顾,一般情况下我还是会去远足。不是为着有所获取,家,永远不是猎奇探胜的地方。是的,杜鹃池畔是我的家,小时候的家就在那里。虽然后来因为工作原因,住进这个叫金口河的小县城,但我总觉得小县城只是大一点的出租房,由我和父亲住在里面的那个家只是小一点的出租房,只是一个门牌号。我在其间,醉过,痛过,还写过除了上天和我自己才能读懂的诗行,那是一种密码,我还不曾熟稔,不曾知道由此密码所敞开的天地为何样。那是一种诉讼,我一个人在县城的家里的时候,无时无刻不在讲道理。而每回朝着杜鹃池行进,我就心无挂碍。因为,一切问题和困难都在那个县城的家里解决好了,我主持解决掉了无数我和我的纠葛。

因此,阿果一旦回到杜鹃池,就是回到了我定义的家。我们是家人。秋季前来游观杜鹃池的人也不少,但都是一般看客,偷闲者。我期待那种携带着放大镜和笔记本的文化旅游者。我期待他们给出一些可资自豪的元素,比如本地杜鹃花树的特别之处,杜鹃池水中的铁,铁中的体温。以及,山中鸟鸣的情感,阿果的母语民宿的现状欠缺及未来前景。我还希望他们发现一些我们本地人尚未发现的奇胜,比如杜鹃花的本意,大瓦山的手语,及其深夜的山巅平顶之上围炉而坐的神仙的身份,因为有人曾说大瓦山顶曾是“燃灯佛祖”的道场。哦,对了,我还希望他们施展明察秋毫的本领,探知阿果的心事,我的对错。

我需要一场极为挑剔的交流,而且总觉得杜鹃池畔就是对方。那么为何每次去到杜鹃池,都以沉默寡言开始和结束。每次半路上遇到那个老牧人,他说:“来了。”我说:“来了。”每次踏进母语民宿的院门,那具羊角用不为人知的表情对准我,而阿果说:“来了。”我说:“来了。”然后,我坐下来,从挎包里抽出一张手纸,擦拭额头和颈部,因为我总是沿杜鹃池绕行一周之后,才到阿果这里来,不免细汗淋漓。阿果移来一张圆形竹篾小桌,通常都是同一张,然后沏来一玻璃杯大瓦山老鹰茶,通常都是同一个玻璃杯和茶罐。然后她离开,我独坐。

这算什么交流呢。一个冥想家和一个孤独者,同处一屋之下,外人看来是互为对峙和抛弃。每次我刚刚从坐椅上起身,还没来得及打直腰板,阿果就会突然出现,说:“走了。”我说:“走了。”我总会头也不回地走,一直走,遇到熟悉的车辆也不拦阻。停下来请我上车,我也不上,我只是笑笑,做出一个“你走吧”的手势。走累了,也没关系,前方不远就到达多年来一直等在那里的我的歇气台。那是一方鬼斧神工的石包,有着密码似的凹凸的布局。坑凼在雨后总要被积满,在积水尚未蒸发殆尽期间,总还能在边上发现几片鲜美的羽毛,那是不知名的野鸟前来梳洗时留下的感谢信。我又像往常一样,捡起轻盈片羽,夹在一本常常随身携带的厚书之中。现在,这本近八百页的大部头,每一页都嗅知到了飞翔的意味。因为那么多鸟羽夹存其中,每次翻阅都会不可避免地撒满一地,像无法回到枝头的落红,收拾起来很费精力,我就再也没有为了阅读而翻开这本书籍,只在存置那些完成了飞翔的象征物时,才轻轻启开,轻轻合上,自有一番深意,唯我自知。

但这次不同,这次我先去母语民宿。因为我极为迫切地感到这座民俗建筑需要一首专为其产生的诗作。我把想法告诉阿果。阿果把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抬起来,对准我。于是,我再行解释,说:“就是一种文章,写给母语民宿的,就像你写给我的那封信。”刚一说完,我的一管喉咙像是被火焰灼了一下,抽动不得,连吞咽都十分困难,特别是当阿果一骨碌从我旁边转身离去的时候。我犯罪了,罪名是揭人伤疤,是在伤口上撒盐。一会儿,阿果回来了,她手里拿着一卷宣纸。她说:“前些时有几个画画人留下的,写在上面,我裱起来挂上。”她转头看了看堂屋,仿佛已经选定了位置。这个位置对于我十分重要,但目前我还不知道是旮旯边角,还是堂屋正中。我为自己的喉咙灼痛而羞愧,人家根本就没有把那封信当成一回事,这也让我生起莫名伤感。

我第一次深切感到,原来我对阿果是多么的陌生。而她对我又是了如指掌,一说诗文,就拿出了纸张,一擦汗就泡来了茶水,我一起身她就知道我要“走了”。但那伤感倏忽而过了,因为对于文化研究者来说,尽管这只是我自己对自己的号称,喜欢跌宕起伏,喜欢扑朔迷离,喜欢一次次落空,又一次次充满。我从未有过地产生某种冲动,那就是向阿果投注全心全意的研究,即便她一贯如是缄默,如是亲躬单干,这正好激起我挑战的兴致。

首先第一步,就是要放大胆子。撷取必要的研究素材,胆大心细是关键。然后将这素材进行重构,从而呈现一个全面的真实的立体的阿果。我说:“那封信我还存着哩!”她续了一下水,随即拖来一把椅子,在我左前方坐下来。“你是要写多少字呢?”她问。我说:“还没有想好,不能做马虎文章。”双双沉默期间,我努力活动眼皮,使其不那么沉重,使我的眼睛之于对视阿果成为家常便饭。沉重的眼皮终于被掀翻了,我亮出滚圆的眼珠,朝向阿果,但令人不安的一幕出现了,她的更加滚圆的眼珠,早已等在那里了,等在那里以便看见“字数”从我唇间吐出来。我的眼神被撞得不轻,有种东西在体内趔趄。

我说:“我还没有想好主题,也就是主要写什么内容。”“想好了才写呗。”她说。

其实,对于写什么我自己也没有路数,想表达什么思想感情更是还无从说起。经过数天思考之后,我已不再在写什么上大费脑筋了。因为,我突然发现,自己并不是真想写些什么东西,而只是想在阿果的母语民宿里参与进去一点什么而已。随之而来的问题一一浮出水面,但终没有一个确切答案。比如我为什么如此迫切地想参与其中,再比如我为什么要用笔墨的方式参与其中。我知道阿果文化水平不是很高,只是一个中考落榜的初中生,我这样做,是否会让阿果难堪,让她觉得我是在学得一点主流文化之后卖弄文化,甚至是文明。是否有一种更简单直白而有效的方式,潜伏在通往花明处的暗巷两边,还没有让我发现——串串“是否”久久萦绕在我脑海中,我甚至想收回表态,但又觉得对不起阿果,对不起她的宣纸,对不起她要将之装裱挂上的心意,甚至对不起她为了选个位置挂上,而朝堂屋中的一瞥。因为心中有愧,心中突然产生了这种美好情愫,此后我再去母语民宿,就不再那样自顾自地坐着,高高在上似地、孤臣远人似地品茶,冥想。而是,当阿果端来茶水,会主动向前一步,接住,哪怕触碰到她的戴了好几枚充溢着彝风彝俗的银戒指的手,也在所不辞。当我走时,还会将桌椅归回原处,甚至走出几步之后,回过头来说再见。我的心情从未有过地轻松快活,伴之以怦然心跳。那是一种甜美的冲击,像情人从远处跑来,一下撞进胸怀,又惊又喜,又痛又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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