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阿果去K城打工了。十七岁的阿果,初中毕业的阿果,杜鹃池畔的彝家女儿,很多年后我才知道有人为我们说过媒的阿果,她去了远方。她也许不是第一个去K城的彝家少女,但一定是我童年挚友和少年同学,是常常一起回杜鹃池畔的那一个人。我见过她湿透的白衬衫里的那件小红衣裳。
一个有着浓厚的少数民族味道的女人,一旦进入更广阔的汉文化圈,就仿佛彝族衽口宽袖的上衣上掉了一块刺绣,暗了一道明丽。从主流文化的战场上能够原滋原味回来的人和文化,是真人,是真文化,给这样的人可以评之为英雄,给这样的文化可以评之为永恒,在毫无排斥主流文化和刻意固守边缘文化的前提下。我还相信,边缘文化的进入,首先也是向对方的边缘文化的进入,不可能一下跻入高端烈焰,进行你生我死的厮杀和理性的利害性取舍。而是,首先触摸到边角的温热,试探深浅,彼此的深浅,从而相斥又相融。所以当我听说阿果当小姐坐台,我想到那一定是僻街荒巷,冷月旧屋。那是地域文化的边缘,也是地域的边缘;如郊区,地域上的郊区,文化上的郊区。甚至更偏远。
正因为是冷月孤游,才怀有那份愁思吧!阿果破天荒地给我寄来一封信,还附带两张照片。我一眼看出,那是热天照的照片。酷热的K城剥出一个崭新的阿果,饱满、新鲜,有着小鹿似的动感,肥肥瘦瘦的。我一眼看出,曾经的小红衣裳紧绷着的位置。如今她穿件短袖红格的衬衣,手持一柄话筒,一串串枝状的彩灯在她背后的蓝色巨帘上永远闪烁,那是个舞台。我不喜欢那两张照片。并不是说厌恶阿果这个人,而是那种空间氛围占据了我的心理氛围。那种氛围不用亲临实感,也能听到口哨、酒令、故作多情的唱嚣。也能看到摸来摸去的手在游荡、扭来扭去的腰在挑逗。也能闻到酒气、劣质烟和香水的混合之气、汗臭、饱嗝、脚气、肉和物的杂烩之气。几乎就在眨眼之间,阿果,塑造或被塑造了新形象,调养或被调养了新气息,发自骨髓。我第一次如此强烈地不满阿果,或者说嫉妒她。
不喜欢就不必再攥在指间,扔掉,看看信件怎么说,于是我用当面对质的态度看信。
信中说,她在她小姑家的什么什么店铺帮忙,有时和家人一起去去什么什么音乐茶座。除此之外,都是抄录的老生常谈,包括那段关于思念故乡、怀念曾经悠游的胜地的话,因为里面始终没有探出一朵杜鹃花的影子,离题万里,言不及义。但是,在某处不显眼的地方,靠近边白的一个所在,出现了这样一句话:最近肝部不太安适,天热得像火!这才是她的笔力所为,这才是与我有点关系的表现,这真是草蛇灰线,证实我家二姨的丰功伟绩。这世间,如果我没有这样一个二姨,事情会是怎样?我开始琢磨阿果的肝部,结合切身,琢磨一切可能性,以作为回信内容。因为在信笺最后,那卒章的最后一句是:你能回个信吗?在这封信里,阿果还谈到雨水和雨天,谈到自己来时没有备好衣物,怨叹好几件自己最喜欢的彝式衣物已许久没有穿过,谈到考试时的一头雾水,谈到晕车是因为第一次乘车,谈到偶尔看见在K城混生活的彝人深夜在冷街里醉唱——我突然认定这封信并没有抄袭人家的抒情,那是真金白银的阿果体散文诗。
我应该相信照片,还是书信?书信太愁,照片太亮,谁才是背后的真实。信息传递毫无秩序,无从追索。只是我无意间,或说是天性使然,先抓住盯视的是照片,然后才是信的内容,造成艳丽之后的伤感。如果反倒过来,读信之后才看照片,我相信情感会有不同转换。我无法说出哪种顺序好受点。阿果所希望的顺序又是哪种?她是否有过一番反反复复的对比与筛检?还是根本就没有投注过这方面的思考,是我独个有意,单方为之——命名。就像文化这东西,人家本来不曾称自己为文化,也无所谓“这东西”,是人类的自我经验形成劳师动众的命名——为似有若无的幻觉存在,我们不惜有血有肉地付出,进行毫不考虑其它物种立场的文化创造与拯救——以阿果为某种文化坐标,我自戕又自救,在她毫无所知或者无以干预的情况下。
我曾经也幻想过一封这样的信,来自某位彝族少女。我不认为阿果这封信是情书,也不认为只有情书才美丽。我想像中的那封美如天堂的信,应该用彝文写就。现在,我收到信,彝文退场。但我并未感到不正常,并未感到另一种语言削弱了真理的叙述、罪恶的针砭、世俗情感及其表达。阿果的这封信还令我产生一种结论:作为彝人,母语是彝语,作为中国彝人,汉语也是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