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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炉•芦根

鲁迅文学院学员

小说
2022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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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勒阿佐》连载

第五章 拄着银杖回来

我在这个叫做金口河的小山城干着一项这样的工作,就是把一些死物说成活物,通过一种叫做民俗文化的巫幻术,并希望得到共识。我认为世间真有母语。彝人的母语是彝语,汉人的母语是汉语,如果可以说我们中国有五十六种母语,一般人都会点头认可。但一旦说到人类只有一种母语,共用此种母语,一般人又会晕头转向。因为我说的这种人类独一无二的母语叫做人性或人性之根。毫无疑问,人类一直在用人性说话。各个语种负责“说”,就像水管只负责输送水而为器具;人性负责“话”,就像源头涵养水而为内容。不管是用彝语、还是用汉语这根管子说,出来的都是以人性为基座的人话。

我的工作不是捍卫,或者说方式不是“捍卫”。捍卫这个词太具攻击性,排斥性,独立性。在共同体形成中,难点就是个别的“捍卫”,因此它也有恶意。但是,正因为沿路的种种“捍卫”,才使历史大河掀起好看的浪花。关键是要做到不像捍卫。正如阿果给我的第一封信,倘若单是信纸一页,通篇期艾,那就有了捍卫的意味,控诉般的捍卫。事情因为她加添上“风光无限”的照片有了新走向,有了“虽然但是”,有了松动,有了通融,有了道法自然,水到渠成——这也是我进行这项工作的心态。

我干着那么伤脑筋而又抽象的事业,全凭杜鹃池调剂身心。如此一来,杜鹃池也为我的事业付出了清新与繁丽,我们是工作伙伴,同一项目的落实者。同时,因为我觉得民宿就是民俗文化休憩与居住的地方,所以阿果的母语民宿,如今也成为我一定要去勘访的部分,何况它已经是杜鹃池的一部分。它从两种方向提升了杜鹃池的非自然意义上的生态级别。一方面使杜鹃池气韵可居可宿,更可皈依。居住其间,晨昏相偎,当然与走马观花不可相提并论。二方面它带去了文化氛围,有识有度,有气有势,有情有韵,有趣有味,这全仗阿果的积累与展现。

每次前去,冲眼看到悬挂高门大顶的羊角,就不得不为这骨质的文化符号驻步,凝神。这具羊角是从活羊上取下来的,是在阿果家的一场“毕摩仪式”(彝族祭师作法祛邪纳吉的仪式)上。那是阿果回到杜鹃池之后。有一天,她突然感到疲惫嗜睡,魂不守舍。颇具经验的人们,问她最近经历过什么反常事?然后等阿果一一道来,比如吃了邻家的野味,喝了远亲送来的泡水酒,和一个醉人因为赊账的事稍动干戈——她还记起那晚夜行摔倒的事,当时她又惊又痛。人们所期待的邪祟之状缓缓浮出表面。果然,“佘海木”——彝族有一种占卜术,在一条青树枝上切刻一排棱痕,然后按照事件性质和当事人的生辰八字,结合某种固定算法反复切除棱痕,以此测知吉凶祸福和它们的源起方向。当然,也许还会知道更多——做“佘海木”的老术士问阿果,摔倒的地方是不是有一条小岔道,蛇一样见尾不见头,通向某个家族的祖坟地?是否在那里听到类似水流的声音?或者更像是婴儿啼哭与欢笑的声音?最后,老术士胸有成竹地问道:“是否突然感到某种东西穿身而过,使肺腑少了斤两,空了一样,软了下去?”阿果看了看众人期待的神情,回答:是嘞!

一场招魂的毕摩仪式势在必行。阿果闻此,咯咯笑起来,她说:“大家是想打打牙祭吧!”

有些行为做法,并非因为相信才予以实施,更多时候则基于它是民俗而为之。那是经年累月的包了浆的习惯,明明知道无济于事,也舍不得荒弃疏远。像遵从生命程序,坚持生活原则,循行自然脉迹,都在无意识之间。源于原乡故土的任何仪式,总让人感到,隐隐然寄居着什么。像老屋灯火,像童谣双亲,你只得意味深长地摇摇头,然后,从从容容地开始实施。那份经久至此的意趣,那份原滋原味的稚拙,那份身心投入的熟悉,怎能说断就断,怎能不刻留深痕,成为所属民族的人格部分。

经过一番取弃与留舍,阿果所经营的实业,不叫宾馆客栈,而叫母语民宿,就是此理。

毕摩的铜铃响起,招魂的吉羊被请来。阿果作为病人由亲邻拥坐一旁。毕摩经一篇一篇地翻开,一声一声地诵吟。突然,毕摩一个激灵,浑身震颤,仿佛将要喷发的火山,将要飞翔的引擎,将要燃尽的巨烛,这大概就是神灵附体了。他的铃声和诵声随之飚升,几乎震耳欲聋。突然,他大喊:快喊!于是在场几十人放开嗓子喊了起来——哦!快回来,快回来,爸爸等你,妈妈等你,哦!快回来,不要相信路边小人,不要东张西望,不要犹豫不决,哦,快回来!你的孩子等你,快回来,好吃的等你,好喝的等你,你要好好认清道路回来,你不回来我们大家都不饶恕你——哦!亲爱的姐妹快回来,拄着银杖回来,踩着大道回来,跟着月亮和太阳的光芒回来,回来呀,你快跟我回来——大家喊得忘了自我,声嘶力竭,有的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招魂之语和声调时而命令,时而乞求。有的撕扯着衣襟,干脆喊得泪水涟涟——最后,俗人们有些累了。毕摩终于亲自启动金口,仿佛自地底或天空传来,那声音举重若轻:来了没有?几乎就在同一道声轨之上,阿果急急应道:“哦!来了,来了,我回来了!”她的脸颊又红又湿,俨然远道而来。人们把阿果呼唤成了泪与感动的融合体,幸福与酥软的生命鲜果。

毕摩随之降下各种声音的调子,疲惫不堪地瘫坐在那里。他说:“好啦!好啦!”随后,人们七手八脚把羊只摁倒,宰了。法事结束后,毕摩用砍刀巧妙地錾下羊角,吩咐人们,将之悬挂门头中间,随时以撞顶和护卫之势,防戒邪祟。

“现在怎样?”有人问阿果。

阿果笑笑。

“这回应该好受点了,精神多了。”另一些人异口同声地说。

“好啦!好啦!跟取掉一根刺一样舒畅了。”阿果夸张地说。

这场毕摩仪式的意义阿果自己最清楚,而在我看来,其最重要而又鲜为被人发现的意义在于,仪式形成了某种精神氛围,笼罩成气质,就像文化。我注意到,阿果的母语民宿的整体筑建和细部陈示,都源自生活中的点滴拓取和原件转移,包括实物,也包括温度。我那份职业由此得到运行启示和切入方向,我需要把阿果的母语民宿整个儿消化在研究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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