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岐姬看来,魔窟并不寒冷,因为这是生养她的可爱家园;魔窟并不污浊,因为这有万千如宠物般的妖兽;魔窟并不阴暗,因为她自己就能将洞窟装点成星河。唯一煎熬的就是时间,那么长的岁月啊,当魔窟里再也找不到新的乐子,而所有的圣魔依旧在沉睡,崎姬直犯迷糊:为什么就自己一个醒着?有时候她会溜到魔窟的洞口,对着那道不可逾越的结界发呆,用几天几夜的时间想象外面的世界。毕竟从外面的东西实在有趣,哪怕是敌对的神或者圣兽,都能带来无限的乐趣。
而这一次的骚动如此新奇,如同经历千百年的黑夜,连点滴星光都是奢望时,却忽然遇到了一轮朝阳,实在令她难以自拔。
这团气息露着无限杀意,却没有喜怒哀乐的起伏,在气团经过的地方,已经留下了无数妖兽的尸体。那团气移动得越来越慢,最后在一个洞窟中彻底停了下来。
崎姬满心欢喜地冲入战场,只见洞窟中央,有一个气团在闪耀,无数妖兽组成的黑潮狂暴地冲击着,却始终无法熄灭这团气。气团中央,一位中年男子正傲然矗立。他身高八尺,容貌伟岸,即便面对万千妖兽,依旧气定神闲。
一介凡人,真是不可思议。说强,也并未达到神魔的境界;说弱,又敢独自一人面对魔窟的万千的妖兽;更不用说那种悠然自得的感觉,难道他毫不畏惧死亡吗?要知道,即便是神圣时代,也有不少神曾因各种原因进入魔窟,面对无尽妖兽,即将被啃骨嗜肉、身死神灭时,也会心神动摇。而这凡人,肉身如此孱弱,是如何做到心如止水的?
但凡人终究是凡人,随着时间的推移,男人渐渐不支,气息降低的同时,嘴角也慢慢渗出血来,只是脸庞的微笑没有一丝改变。他的气团在妖兽的浪潮中,仿佛宇宙中最后一颗发光的太阳,马上就要被无尽的黑暗吞噬。
“妖魔万千涌动,我自潮头独立,问天下英雄,谁与同饮?”战斗的高潮,这人没有发出痛苦的、激荡的嚎叫,反而高声吟唱以来,仿佛面对的不过是一场风花月夜的酒会。“立高山之上兮,望风云变幻;立江河之上兮,听激流涌动;立沧海之上兮,感浪潮澎湃;立天地之间兮,感岁月无情。美酒兮缠绵,佳人兮泪别,英雄兮孤寂,日月兮同辉……”
就当妖兽要彻底淹没男子时,岐姬一跃来到了他的面前。崎姬的到来,顿时引发了一阵山崩海啸,妖兽的兴奋达到了顶点,却没有一只妄动。男子也是一愣,毕竟岐姬没有展示出什么气息压迫,也没有任何敌意,反而传递出一种纯粹的好奇。
“阁下何人?”男人不敢大意,屏气凝息问道。
岐姬哪会说话,只是偏着脑袋,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男人。她之前也见过几次人,只是他们的内心太过复杂,有无穷的欲望、无数的阴谋以及无尽的恐惧,但这男人是怎么回事?没有动摇、没有畏惧、没有图谋,单纯得如同一张白纸,只有一股暖流缓缓传来。
有几头高等级妖兽实安耐不住,率先扑了过来。岐姬微微皱眉,只是一挥手,妖兽就被气息斩成两段,再一个眼神,所有妖兽便颤抖着悄然退去了。
“啊!阁下真是超凡入圣!”男人感叹着,可是下一秒,便无力地盘腿坐下了。其实他也是强弩之末,在魔窟中被万千妖兽围攻,能撑到现在已是奇迹。
“你受伤了?”岐姬上前,用心语关切地问道。
“你会明镜?啊!不,这是天生的,对吧?”男人又是一惊,马上又从容地笑了“既然如此,倒是省了不少事,你随意探寻吧!”
“一介凡人,也敢独自闯入魔窟,真是少见。过去无论是神是人,都要有圣兽加持方敢前来,你不怕死吗?”
“人自畏死,然外面有千百兄弟在搏命厮杀,必须有人自愿入魔窟以为契子,方能重新封印。身为龙卫,天下太平、世人安危,具在穆江一人。我不入魔窟,谁入?”
双方就这样盘腿而坐,用明镜交流。穆江的精神世界完全不设防,任由崎姬探索。崎姬透过他,看楼台宫阙,万千灯火,繁华一片人间;看层峦叠翠,波光潋滟,锦绣万里河山;看刀光剑影,觥筹交错,坚贞无限情谊。
如此近距离无隔阂的接触,穆江带来的信息如潮水一般,更如骄阳融化了坚冰,无数新鲜的、刺激的事物刺激着岐姬的感官,一个急不可耐的声音在她内心深处呐喊:到人间去!
然而更加震撼的其实是穆江,岐姬的精神世界浩瀚如宇宙,与想象中魔的世界完全不同,那里固然有黑暗阴邪,但更有无数璀璨的瑰宝,天地循环,五行轮转,万物更迭。
当岐姬心满意足地收回心神的时候,发现穆江依旧在如饥似渴地探索。如果愿意,岐姬的意念可以随时阻断穆江的探索的,她却泯然一笑,穆江所探寻的世界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在一处看似无奇的山谷中,沿途是无数神祇的遗骨。
“神圣时代已经终结,放弃神性的众神,最终只能像凡人一般消亡。”岐姬似笑非笑“看到如此景象,你依旧不为所动?”
“……满天神佛,皆为枯骨。苍茫大地,妖魔横行。吾骁骑卫,虽无神力,为世人故,愿以肉躯,长执明灯,以避妖邪……”穆江好像自语。
“你不过是螳臂当车,待吾出魔窟,魔世即将降临。”
“阴阳轮转,神魔交替,无法避免又何须在意,尽我等本职即好。”
穆江的心声让岐姬沉默了。
之后,岐姬为穆江所在的洞窟设下禁制,再没有一头妖兽敢来打扰他们的相互探索。为了避免穆江饿死,岐姬还给他扔下几块妖兽肉作为食物。这些妖兽不仅稀有,而且对人体还有增益。
在重伤情况下还长时间使用明镜,对穆江造成了不可逆转的损伤。即便如此,他还想全面理解从岐姬身上获得的知识,推演阴阳百法,巨大的损耗注定他要殒命于此。
只是机会如此难得,穆江怎肯放弃,他甚至下定决心,在生命耗尽之时,用秘法封印肉身,将所学所悟封存于肉身中,以待日后有缘人开启。
“尊驾真的是魔龙的嫡系子孙?”这天的探索告一段落,穆江忍不住问道。
岐姬点点头。
“那尊驾的法身一定是龙了?我还从未见过真龙是什么样子的呢!”穆江惋惜道。
“想见吾法身?那要千人万人的血和性命祭祀。”岐姬眼睛闪动,寒光摄魂。
“啊,太可怕了,用我一个人的不行吗?”穆江笑着,但又不像是在说笑。
岐姬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身姿一颤,一股澎湃的气息喷涌而出,还未变身,她的气息就要把他俩所处洞窟撑破。
岐姬眼睛通红,气息无穷无尽、带着毁灭一切的杀意。换做他人早就被吓个半死了,可穆江却只顾惊叹。
忽然,岐姬的气息消失,好像一个普通人,但立刻闪过一道光亮,一条巨龙赫然出现。这龙远看是黑色的,近看才发现是暗紫色的,身上鳞片闪烁着令人胆寒的光芒,利爪一挥,便有灭世之能,口中利齿更胜地狱万千重。
这样的巨龙缓缓靠近,竟然没让穆江畏惧,反而兴奋异常。
“天地造物,何等惊奇!”穆江一边感叹“可惜了,我这点血肉似乎达不到尊驾所说千人万人的要求。”
岐姬微微迟疑,瞬间变回人形,同时出招杀向穆江。穆江不敢托大,施展平身所学,倾力相搏。
千招万招,随心所欲,岐姬的招式如银河泄地。穆江也使出乾坤法六十四式。毕生所学,神龙锢的巅峰战力,却奈何不了岐姬分毫。
神龙箍的最高武学,在岐姬眼里,也不过尔尔。片刻后,穆江不仅体力不支,还引得伤势暴发。他毫不介意,反而不断催动真气。
两个人的战斗真是奇怪,看似都在拼死战斗,却又没有杀死对方的意思。慢慢的,两个人的嘴角都泛起了笑意,似乎完全陶醉于战斗中。
穆江终究是无法支撑,嘴角的血已经不断滴落。岐姬也没有留手的意思,一招妙手突破了穆江的防守。穆江以为自己要命丧与此,不想岐姬只是把一股微弱的气息注入了他的胸膛。
穆江不明所以,连退数步,只觉体内翻江倒海,不得不盘腿坐下调息。
片刻之后,穆江睁眼,不解地问道:“尊驾为何要救我?”
“只是给你续命几年而已,只要你肯求我,让你延年益寿也不是什么难事。”岐姬满是期待。
“尊驾真是有意思,但我是不会向魔族求饶的。”穆江笑道“尊驾不会是用自己的气命为我续命吧?这种折寿的事情以后还是少做。”
“尔的性命,能耗损多少真气,于吾不过江海之点滴而已。”
“尊驾为何不用法身,反而要变为人形才战斗?”穆江颇为不解。
“吾法身战力,岂是尔等凡人能够抵挡的。即便是人形,我也只用了三成力,你能撑住到现在已经很不错了。”岐姬略显失望。
“不要小看我啊,我怎么也是神龙锢的龙卫,倾力相较,尊驾未必能占便宜。”
“嘴硬!”岐姬懒得搭理,随便找个地方便躺下,似乎要小憩一番。本来是阴暗潮湿、腥臭无比的石块,随着岐姬的躺下,似乎化作一方宝玉,瞬间变得高雅起来。“你还没回答我呢,不想长命百岁吗?”
“要是你再继续这样注入生命力,我恐怕就要沾染上邪气。如果那样,便是神龙锢的笑话了。再说,我的伤与功法有关,以肉身驱神功,终将遗祸自身,不过能与阁下相遇,已是三生有幸。”
“奇怪的人!明知有危险,为什么还要冒险呢?活着不是挺好吗?人那点可怜的寿命有什么意思?只有活着,才能知晓一切真理,享受一切欢乐,习武之人也能探寻至强功法,岂不乐哉?”
“尊驾身为圣魔,有无尽的生命,自然不能理解。凡人的生命虽然有限,但在有限的生命里,努力追寻自己的理想,正是人类这种卑微的物种最大的优点啊!”
岐姬沉默了,心中少有地出现一分惆怅。
这惆怅如此真实,仿佛薛先云自己的感受。他心想,这或许是精神关联的强度增强了,便再次试图呼唤岐姬,却依旧无功而返。
在惆怅过后,岐姬的内心好像沉寂了。等穆江伤势稍好,便为他指引了出路。
在魔窟的出口,是一道上个神圣时代神龙设下的禁制,看似一道水幕,却有隔绝一切的能力。
“有尊驾真气相助,我已经推演出突破这道封印的办法,尊驾不想知道吗?”穆江转身问道。
岐姬在不远处安静地站着,这时候穆江已经完全无法用明镜探寻她的想法。
许久,岐姬留下一个奇怪的微笑,身影慢慢消失在了黑暗中。穆江也不留恋,运气破印,片刻便从容穿过了封印。
“你可以出去啊!为什么不跟着走?”薛先云在一旁大喊道。即便是穆江都无法探知岐姬心思,但与她有精神关联的薛先云却能清楚地感受她对外面世界的渴望。薛先云以为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只有强烈的刺激或许才能激起岐姬对自己的关注。
可惜一切都是徒劳,岐姬在黑暗中越走越远。薛先云感觉自己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拉近与她的距离。
随着岐姬远去,魔窟中的窒息感再次袭来。
就在薛先云将要丧失意识的时候,一股清新的空气突然灌入肺腑中,嘈杂的人声伴随着市场的气息,让人舒畅不已。薛先云举目望去,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茶楼上。在临窗的位置,岐姬身着轻纱,身姿曼妙地斜靠在窗台上,一缕青丝垂下,微微遮住了半边脸。她轻轻抿了一口茶,对着门外说道:“恪,别去太久啊!”
薛先云这才发现,门外站着一位面容俊朗的年轻男子。他身材消瘦,却给人一种异常雄壮的错觉。
“不会太久的。”男子微微笑道。
恪?姜恪?薛先云脑中立刻浮现出岐姬当日在飞熊秘境的述说,原来这就是姜玉凌的儿子姜恪。
薛先云虽然好奇,但现在可不是关注姜恪的时候,本想守着岐姬继续想办法,不成想意识却不由自主地被姜恪拉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