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夏玉蓉在乡下生活的第七个年头。
那年,她真正成为了乡下人,说真正成为乡下人是因为她在乡下七年从没有踏入自家田地半步。这一点,让她婆婆腹诽不已,有时难免在脸上、言语上显露出来。每每此时,夏玉蓉满脸不屑地说:“是你儿子答应我妈不让我干农活的!”
那年,一个人在家带着孩子的夏玉蓉遭遇到了农忙双抢中的第一抢:抢收。 看着一家家麦子上场,夏玉蓉看着一把火就能点燃的枯黄麦田,心里也开始发慌了。她找到收割机的主家,主家让她等着,因为提前有好多人预约了。夏玉蓉急的用普通话吵:“明天就有雨,你今天夜里无论如何要帮我收回去!”收割机主无奈的答应。
夏玉蓉仔细回忆着以往公婆在家收麦时的准备工作,她先收拾好几十个蛇皮口袋,又找出一条破裤子撕成一捆布条,雨布、压雨布的砖块也都准备好后开始早早烧晚饭,喂儿子张镇吃过后就给他洗洗哄上床睡觉。
夏玉蓉没有拉上靠路边窗户的窗帘。她抬头看着黑呦呦的窗外,希望能看到收割机开到她家田里的灯光……外面没有一丝风,闷热的空气仿佛凝滞住了。
凌晨十二点多的时候,中央电视台也只剩下一个静止的图形,夏玉蓉穿着长袖长裤站在窗前听着远处收割机的轰鸣声,有点瞌睡想着要不要脱衣上床睡时看到一束灯光从桥头射了过来,她轻轻的把房门锁上,推着独轮小推车的时候,她想起淮海战役就是靠独轮车推起来的时候不觉信心满满。 收割机主和帮忙理口袋的帮工接过蛇皮袋就开始了收割,收割机雪亮的灯光像一把利刃切割着夜,夜又以飞快的速度愈合着,再切割再愈合。
夏玉蓉抱起装满麦粒的口袋放在小推车上,一次只能推三袋,多了推不动。她一路跌跌撞撞的推到门口大场上,来回整整推了十九趟,五十七口袋小麦被她抢回来倒在自家大场上早已铺好的雨布上。
第二天天一亮暴雨就如期而至,夏玉蓉歇下来时才发觉十指肿胀、两腿酸疼。
同宗的大嫂韩六姐、二嫂张小芳结伴顶着瓢泼大雨来看她。韩六姐打着伞掀开雨布,手插进麦粒堆里:“好烫!这麦粒现在捂着很容易发霉。”夏玉蓉楞了:“那……怎么办?”
张小芳站在屋里抱起张镇:“镇镇,二妈这里有糖,吃啊?”然后回过头笑道:“怎办?凉拌!只有等雨停了,赶紧掀开吹……快再找个人打麻将潵。”
南边的小三奶看到韩六姐与张小芳妯娌俩到了夏玉蓉家就知道麻将场上三缺一了,她用双手搭在头上挡着雨,一路笑着一路踉跄地跑到夏玉蓉家。
乡下的雨天,要么是睡觉天,要么是麻将天。
韩六姐看到小三奶一跑就上下晃动的两只巨乳笑道:“小三奶今天第一把肯定自摸二饼!”跑进房屋的小三奶还在喘:“看我不去打死你这丫头,满嘴胡说八道!”张小芳拍掌笑道:“三奶啊,我们这妯娌几个都被你带坏了。”夏玉蓉递给小三奶一条干毛巾:“三奶,把头上的雨擦擦。”小三奶接过毛巾:“带着你们赌,胜过带你们嫖!”
一句话把妯娌三个都说笑了起来,夏玉蓉知道村里有句顺口溜“港东的女人死赌、港西的女人死嫖”。
时间久了她知道这句话的来历。张林村三组基本由港东张姓和港西蒋姓两大姓组成。港西的男人们常年在外务工,港西留守女人们勤于耕种,农忙际就喊村里的鳏夫来帮忙,她们平时或帮鳏夫们洗洗补补、或帮鳏夫们带顿中饭,有时难免会做出些瓜田李下之事,哪里还管什么宗族远近、辈份大小。港东的男人们生来怕吃苦,也或聪颖,向来懒人都较勤快人脑筋聪明些。港东的男人们天天晚上搂着老婆孩子热床头,白天就到哪里去钻营点小钱,农忙时把力气活都扛下来,港东女人们没事就打个小二分麻将,日子也就这么挵着往前过了。
这也正是夏玉蓉想要过的农村生活:不问世事。如果再终老田园,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只是港东人遇事都向港西人借钱,港西男人在外赚的钱都交给家里的女人对外放债,利钱最高一分,最少也是八厘。 有次吃过晚饭,婆婆又开始给夏玉蓉讲村里的人情世故,谈到放债利钱,夏玉蓉说:“一千块钱一个月十块钱,一年才一百二十块钱”言辞里颇看不上那利钱。婆婆用夹着香烟的手指挥舞着加重语气:“喝!才一百二?到哪里苦呦?利钱先扣下来了,去借只借到八百八十,年底要还一千的。”夏玉蓉摇摇头,她向来对钱的事情不太上心。
夏天的雨来的快去的也快,麻将打着打着出太阳了,夏玉蓉去揭开盖在麦堆上的雨布,张小芳也趁势去西山头上厕所。
张小芳从厕所出来后边系裤带边喊道:“三婶子,你家刨树了?”夏玉蓉摇摇头:“没有啊。”张小芳朝房子后边呶呶嘴:“那杏子树倒了,我还在想你刨树卖怎么刨正在挂果的杏子树呢。”小三奶听说后也走到西山头看:“咦?真倒了……没刮风啊,怎么就倒了?”夏玉蓉看着两棵已挂满了青杏的杏树,有一棵齐根向南倒伏着,心里忽然很不安,她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看到夏玉蓉不安的神色,小三奶叹口气:“人常说牢里没罪人、家里没病人就是最好的日子,没想到这两样都让你赶上了”说罢从面前抽出一张牌放进桌面上。
对面的张小芳眼疾手快地伸手抄起小三奶打出的那张一条麻将牌拍到自己面前,然后再把自己的麻将推倒:“三奶真是的,打牌也不报!听一、四条。”韩六姐拍拍夏玉蓉的手:“事情已经摊上身了也没办法,只有想开点,日子还是要过的。”是的,有时候人是身不由己地随着日子往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