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三像想起来似的问:“要不要给你爸妈打电话?大哥、二哥的外公都来吊丧了。”
夏玉蓉有点傻眼:“这么远呐。”张大四子:“三哥哎,三嫂娘家那么远,你现在把信给三嫂父母,他们也赶不到啊,明天晚上十二点一过就要去火化场了。”
夜色渐深,夏玉蓉看着里里外外、进进出出的亲朋问张三:“这么多人……怎么安排?”张三说:“有人安排,你别操这个心。你去劝劝大姐,她嗓子都哭哑了。”
夏玉蓉“哦”了一声想:那都是哭给活人看的!婆婆生病住院时,大姐从来没有到医院服侍一天,倒是二姐不分昼夜服侍婆婆。
二姐此时木然地坐在老床前,双手紧紧抓住她母亲的手,只想再多陪陪她母亲。
大姑伯(姐夫)与二姑伯各抱着干净的稻草铺在堂屋东侧,又从小推车上抱进来几十床被子:“在龙堂大爹那里租的被子,晚上有点凉,大家守灵的时候搭搭肚子。”
灵棚下坐满了来看热闹的人,韩六姐看到孙大荣喊到:“二姑伯,你哭哭你的外婆潵,别总是站在那里发笑。”
孙大荣顺势走过来搂住韩六姐的腰,把脸贴在她脸上说:“不是看到大舅妈么,我一见你就笑! ”韩六姐挣脱着杨起手欲打孙大荣,孙大荣笑着站起来走到乐队前,掏出二十块钱递给男乐手:“替我哭一段吧。”
唢呐猛地响了起来,在夜里尤显凄凉哀婉,男乐手一手拿着毛巾,一手拍着桌子和着唢呐的节拍开口唱道:“哎呀呀,我的丈母娘啊啊、啊、啊啊啊…… ”这一嗓子长叹,把夏玉蓉唱的一下子笑了起来,她慌忙抬头看看四周,没有人注意她,人们都被男乐手如泣如怨如悲如叹的挽歌声吸引住了。
第三天子时刚过,一辆破旧的中巴车吭哧吭哧地开到家门口,在灵棚里打牌的孙大荣几个人赶紧丢下手里的牌涌进堂屋。
所有人都簇拥在婆婆老床前,爹爹更是抓住婆婆的手放声痛哭。
夏玉蓉悄悄地从堂屋里溜了出来,灵棚下吹吹子的乐手已经在灵车前排坐下了,卯足劲吹着唢呐、敲击着铜锣、撞击着大镲、捶打着大架子鼓,尖利的唢呐声和着清泠的大镲声在深夜里越发凄厉,大架子鼓则发出闷突突的悲鸣声欲阻止着一阵紧似一阵的铜锣催促声。
夏玉蓉探头朝厨房里看看,没有人!她飞快地走到水池边用盆子放了点水躲在门后边擦洗下身,然后又走到水池边刷牙。这两天尽管婆婆的老床下摆着几大块冰、老床前还点着檀香,但是她总是感觉身上一股臭味,她总是瞅空想洗洗下身、刷刷牙。
“三嫂子!”门口传来大姨奶的喊声。
夏玉蓉慌忙把嘴里的白沫吐掉,答应道:“嗯嗯、我……咳!咳……”反而被呛的咳嗽起来。
大姨奶一脚跨进锅房,啾着嘴嚷道:“三嫂子啊,不是告诉你了吗?你连这半天也等不下去?”
夏玉蓉垂着头陪笑道:“大姨奶,我……我牙疼。”
“赶紧到明间去!”大姨奶轻轻拍打着夏玉蓉的背:“等会儿抬你奶奶出门时,你们妯娌三个要拽住奶奶的脚喊‘不要走啊’,记得呢?”夏玉蓉拽下毛巾擦擦嘴角的牙膏沫:“好呢,谢谢大姨奶啊。”
夏玉蓉回到堂屋,只见婆婆的尸体已被一块白布裹住,为防白布滑动又分别在其颈部与脚踝处各用一根细绳扎住。 四个帮忙的乡邻抬起老床,屋里立即响起一片哭嚎声。
周燕挤过人群飞快地跑到老床前,用双手抓住婆婆的左脚,嚎道:“奶奶啊……”夏玉蓉与大嫂何明英也挤到老床前,两人分揪着婆婆的右鞋尖,夏玉蓉捏着嗓子干巴巴地喊着:“奶奶……你不要走哦,我舍不得你侬哦……”她想流点眼泪给大家看,可是一点泪水也没有,只好低着头用孝巾遮住脸,最后连喊也懒得喊了。
老床已有一半出了家屋门,夏玉蓉忽然听到并排的周燕喊道:“奶奶,你侬要保佑你家二子升官哦,哦……”哦的后面紧伴着一声呜咽。
夏玉蓉被这一嗓子喊的“噗呲”笑了起来,周燕也愣住了,她没有想到夏玉蓉会在此时失笑。
何明英用手肘捣捣夏玉蓉低声说:“三妈,快喊潵!”夏玉蓉用三根手指捏住婆婆的鞋尖,跟着哭嚎:“奶奶啊,你要保佑你的小三子发财哦!”
到了殡仪馆,经化妆师整理遗容后,送灵人对着婆婆的尸体三鞠躬再绕行一圈做最后的告别,告别仪式结束,即刻有人进来推走尸体。
张三与大姐相携着追在后面,被人拦在火化间门口。
小姑奶因在殡仪馆工作过,对于此地熟门熟路,她引导着大家走到一个厅里指着窗户说:“在这里可以看到呢。”她找了个位置坐下捶捶腿说:“找了熟人,人家说到了就安排火化,不用排队等。”众人看看外面确实有不少灵车在排队,于是分散在大厅各自歇着,只有张三扒在窗户前看着焚尸工们熟练地开炉门、推尸体、关炉门,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王丽芳!”有人在另一个窗户喊着,随手把一个白布包放在窗台前。 王丽芳是张三母亲的名讳。
张三立即冲上前伸手欲抱起白布包,却又缩了回来。大哥、二哥也跑了过去,大哥用双手抱起白布包,二哥立即展开手里的一块红布盖在白布包上。夏玉蓉上前帮忙牵拽着红布,触摸到白布包时,她感觉到布包里刚出炉的骨灰,滚烫。 她想:这是婆婆留在人世间最后的温度了。
张家兄弟三人分别领着他们的女人与孩子们鱼贯跟着抬棺人到西边田里已挖好的墓坑处,夏玉蓉看到走到前面的张三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时急忙伸手扶住:“大姨奶嘱咐要走稳当点,不能摔跤。”张三握紧手里的孝棒:“嗯……每天在看守所房间里都不活动,乍走这么远,腿有点软。”
在哭嚎与鞭炮声中,田里新隆起一堆黄土,黄土上并排插着三根裹着白纸的孝棒。
绕墓一周后,众人三三两两的散去,夏玉蓉拽了一把仍坐在黄土堆旁的张三:“回去吧,人都走了。”二姐夫也过来搀起张三:“三舅啊,一起回吧……我把你的发财棒拔的比大舅、二舅的高。”
夏玉蓉欲回头看看自家的孝棒是否真的比大哥、二哥的孝棒高,又猛然想起大姨奶叮嘱不能回头看的话,又想起林苗秀说“人的命天注定,没定生时已定死”的话,于是抱起孩子头也不回的往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