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用户
一个黄昏里，从村私塾检查房舍回来，到村头高地上听老人们闲聊历史的龙兴科见远处昂然走来几个戴着毡帽穿着中山装的客人，眼尖的说是乡公所的文乡长和三个随员。
文乡长先赞美一通龙溪村优秀的耕读传统，而后愤怒地说如此优秀的村庄竟然被土匪烧杀，实在有辱文明古国的声誉。为了不再出现匪患，乡公所决定加强治安，但乡公所的财力很有限，需要乡亲们大力支持。
还没享受够乡长的赞扬，就听到乡长的诉苦。龙兴科知道乡长的潜台词，干脆直接问乡长要多少钱。
“痛快，”乡长竖起大拇指，“鉴于贵村有好几位官员在外为党国效力，就少收一点，拿出一百块大洋，权当赞助费就行了。”
“我以为只是几十斤米或者几十棵菜呢，我们这里值点钱的就是房子上的这些砖瓦了，要不我们贱卖几百块给你们？”龙兴科说。
“龙村长真会说笑，龙溪村有功名的学子成排成队，田地也很少欠收。”
“从龙溪村出去的人确实没忘本，但都是在我们迫不得已时才寄那么一点来，而且我们都是用来建造私塾和发先生们的薪水。”
乡长不耐烦了：
“我还要到下一个村去劝说，没空再跟你磨，反正我们收的这一百大洋，只有四十块留在乡里，其余的都要交上去。如今老是在打仗，只有带兵的才是老大，不孝敬着他们，我们维持个屁的治安？你也是到县里读过几年书的人，应该明些事理。”
龙兴科说他也很理解乱世时乡里的难处，请容他再去跟村民们商量商量，看能不能去卖几斤人肉。
乡长黑着脸说只有两个星期的宽限时间，到时候还要赖账，上面怪罪下来，谁说情都没用。
乡长甩手而去，去了几分钟，回来说走不出去，是不是要谋害党国官员。龙兴科亲自带路到村口，而后呆站了好久才转身。一些村民说官府真是没一点慈悲心，刚才乡亲们应该全部躲起来，先叫乡长他们恐惧着瞎转一通，让他们知道龙溪村的厉害，以后少来烦点。龙兴科苦笑着摇头，教育道：
“惹恼知县就会破家，惹翻知府就会被灭门，乡长虽然不算什么大官，但怎么着也代表民国的地方政府。牛气哄哄的北方各省都顶不住洋枪洋炮下的南方大军了，咱们一个小村子，能暗藏多少机关？”
但龙兴科根本就不去筹什么款。
半个月后，乡长带着民团来维持治安了。龙兴科说要不就抓他去蹲几个月，或者帮乡公所干活抵账。乡长瞪眼道：
“抓你去，我还得管饭呢。”
“我们实在没办法了，土匪都没刨出什么来呢。”
“那是你们躲起来了。”
“我们是躲不了你，但我还是那句话，就只有身上这几十斤肉了，要的话，我连排骨一起赠送。”
村民们附和着笑了起来，乡长恼了：
“看来我只好自己动手找了。”
文乡长带着民团去搜祠堂，龙兴科阻止说这是安放龙溪村先人灵魂的地方，怎么能随便进去骚扰？乡长立即亮出县里开的搜查令。龙兴科抗不过县府，只好背过身去，希望乡长动作快点，手脚轻点。
乡长没什么收获，也没什么别的发现。有个团丁很生气，用枪托扫了祠堂里那些字牌一通，扫下了“仁”字牌，“仁”字牌上又裂了一条缝。龙兴科赶紧跑过去把“仁”字牌捧在怀里，重新挂了上去。
看着龙兴科旁若无人地挂字牌，乡长又来气，说没钱就带几个青壮年去乡里义务干活，饭菜自己带。村民们围上去理论，龙兴科站到村民面前质问乡里怎么能随便拉人。乡长掏出一张逮捕令来说：
“知道你们村有人在外面，但总不会比县长的官大吧。”
“真要拉人，就先拉我去吧。”龙兴科说。
乡长叫民团先把龙兴科绑了，再去捆其他村民。龙兴科他们奋力挣扎，乡长很恼火，但也没敢下令开枪，倒是有个团丁冲动之余拉开枪栓，朝天放了一枪，场面立即静了下来，双方怒视着僵持。见村民们暂时被吓住，民团们乘势又拉人。
“无量寿福，乡长，得也是失，不如各让一步吧。”一个道士和一个和尚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
乡长多少有些顾虑出家人，但开弓放个回头箭，以后自己还能在乡里发什么号施什么令？乡长没好气地讽刺道：
“回你的半空中玄谈去吧，这里是现实的人间，用不着你们那套逍遥论。”
道士挥挥拂尘，摇了摇头。和尚接着说道：
“执着必然带来劫难，你不替对方着想，也该为自己留条后路吧。”
文乡长依然不让步，冷嘲热讽道：
“也上你们的西天空谈去吧，这里可是食人间烟火的地方。”
和尚也摇头做痛心状。
第三个劝说者上场了：
“乡长先生，还是放人吧。随便地抓一个村民，就会失去许多村民，你连这点帐也不会算？”
来者竟是个蓝眼睛高鼻子的洋教士。村民们也来了看热闹的兴致，心想领袖都让着洋人几分，看你乡长怎么下台。
乡长心里确实虚了几分，但天高皇帝远，乡长又继续理论：
“严父出孝子，严师出高徒。人不宜太好，你太仁慈了，他们只会表面上感谢你，心里并不敬重你的。我比你更清楚我们的国民。”
洋教士上去给了乡长两耳光，说：
“你现在会敬重我吗？”
乡长火了，叫民团动手。
洋教士不慌不忙地掏出一张介绍信和一张照片给乡长。介绍信是全国基督教总会开的，已盖了省市的通行公章。照片上不仅有教士本人，还有当今国府总裁的夫人。洋教士补充说总裁夫人是他们的教友。
乡长悻悻离去。龙兴科叫道士、和尚和洋教士到村里去吃点喝点，否则心里不安。洋教士无所谓，道士和和尚则说跟异教一起，心上才真正的不安，先走了。
龙兴科用清茶淡饭请洋教士接受一点报答，否则于礼不合。洋教士也没客气，说如果硬要报答，就请允许他帮忙修建龙溪村小学，并请新派教员来教书。洋教士还叫龙兴科放心，只给学生们上一些技能课，决不宣讲教义。
龙兴科曾在县里接受过一些新学，虽没考上大学，也觉得光教诸子百家，不免单调。老祖宗也早说过“兼听则明，偏听则暗”的话，再说洋教士也保证不在课堂上传教。更重要的是，有洋人作背景，乡里县里就不会随便过来抓丁派款了。
为了让洋教士信守承诺，龙兴科又提醒：
“我听说过一个幽默，说当年欧洲人曾去劝非洲人跟他们一起向上帝虔诚祈祷。看在食物份上，非洲人抱着试试看的态度闭上了眼睛。等睁开眼时，非洲人有了圣经，欧洲人却拥有了土地。”
洋教士一笑，说他连教义都不宣讲，又只是独自空手而来，能占什么土地？
龙兴科同意洋教士来教一年，洋教士谢了谢，说以后可以称他为麦克，老是“喂喂喂”地叫人，不太文明。
一些村民觉得让侵略者的同胞来教孩子们，有损国格，又伤民心。龙兴科说国家的领袖都忍受老外了，民众还能怎么样？村民说领袖未必跟民众同穿一条裤子。龙兴科说既然大家都这么清醒，还怕他一个老外？村民们又说就怕请神容易送神难，毕竟麦克背后有着强大的外国，龙兴科又说看麦克那书生样也不象杀过中国人的刽子手。村民们又说毕竟他骨子里是老外的念头，要是把龙溪村的后代都变成了小鬼子，那还是龙溪村吗？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龙兴科颇不耐烦地说满族人来统治中国人几百年了，中国人都变成满族人了吗？
如果有着几千年的历史，却没一点自信心，似乎也太不成器了。村民们不再提意见，只暗暗祈祷千万别出什么麻烦。
才两个星期，麦克就去筹得了足够的建校经费。龙兴科以为麦克实际上就是大老板，麦克反问龙科，这世上哪有成天去教书而不经营的老板？麦克解释说他们国家的老板越来越热心公益事业，国家有不少的公益基金组织。
龙溪村原来的小学堂实际上只有一小幢旧木房，由龙科兼任校长。学校固然也义务性地接纳全村的子弟来读，但因村里的财政越来越差，得收点学费来保证学校的延续。因交不起学费，来读的学生越来越少。因为工资常常有一搭没一搭的，只剩几个还没找到销路的本地老师了。
麦克说要把学校建成砖石结构，龙兴科不反对，但对于校门，龙科就坚持要外圆内方。
学校很快就崭新地挺立在村东头的平地上，依然是龙兴科做校长。也在县里读过中学的龙兴学和龙兴民来兼了教职，麦克还请来了两位毕业于新式学堂的年轻教员。麦克只做了校务监督员和教员。
由于麦克的申请，新的龙溪小学还被列入了县教育部门的计划里。加上教会不时地给一点资助，教员们的收入较高而且稳定了，有了点吃皇粮的自豪感。学校还开辟出了个操场，设了体育课。有村民说农村的孩子整天就跑上跑下地干活，用得着浪费那一块地吗？麦克说天天去奔跑的军队也要有个较场呢。村民又问练好身体去打仗吗？麦克说是呀，即使不用去卫国，起码也能保家嘛。村民们觉得有道理，龙兴科也暗中高兴。麦克还想跟村民们说身体健康了，才会有幸福的生活，但觉得村民们也许暂时难以明白。
麦克也守信用，同意主要设国文和算术两科，科技、自然常识和体育这三科则只作为补充性的副科，由他和请来的两个新教员负责。
半个月不到，村民就来跟龙兴科告状了，说孩子们在家里老是左一句麦老师好右一句麦老师有意思，甚至还提到了上帝。这样下去，龙溪村的孩子们就真的要成为小洋鬼子了。二弟龙兴学和小妹龙兴民也来抱怨说麦克就专会投孩子们的喜好，大部分时间里就只教孩子们制作些小玩意，或者带孩子们上山去讲解花草树木鸟虫，要不就到操场上跟学生一起踢球，弄得教国文和算术的本地老师的课堂上，孩子们常常是人在心不在。
龙兴科私下建议本地的老师们可否先讲些有趣的相关案例或者故事，再引出应讲的道理？本地老师们却都说：“知识，尤其是国文，是很严肃的，怎么能变成故事会呢？”
“那你总得想办法让孩子们喜欢听你的课吧。”龙兴科说。
“那个什么麦克还没来的时候，孩子们都很听我们的。这老外尽用些旁门左道，我们不屑于向他学习。”
村民和本地老师建议龙兴科想个软法子赶走麦克他们几个外来教员算了，免得闹出乱子来。龙兴科说人家麦克来头不小，且有恩于龙溪村，怎么赶？
为说服龙兴科，个别村民玄乎地说晚上经过祠堂时，发觉只要一吹风，祠堂就摇起来了。
龙兴科还是坚持说人家麦克能让村里的孩子们喜欢读书，总归是好事，赶走人家，不符合仁义祖训，也好象不太明智。又引证说老祖宗也曾说过，谁有德有才又有能，就拜谁为师。
轮到麦克来投诉了，说他宿舍里的东西几次不见了，还莫名其妙地有蛇虫被丢进来，甚至有人半路上装鬼吓他，要龙兴科叫人去抓一抓。龙兴科表面上歉意着答应，可也不想犯众人之怒，只象征性地去教育了村民们一下。
一个月后，麦克带着他请来的老师跟龙兴科告别，说城里的教会召他去组建一所更大的学校。龙兴科无可奈何，只有空洞地遗憾。
麦克他们离开龙溪村没一个月，孩子们又听本地老师们的课了。尽管工资收入减了几成，本地老师们也干得无怨无悔。
龙兴科却高兴不起来，生起了莫名的忧虑。他说不出深奥的道理，只觉得再好的菜，总按一种方式来吃，也腻味。多看一幅图，起码能多开一点眼界。
路过祠堂时，龙兴科有点痛心。本想慢慢从学校经费里抽点钱出来修缮修缮祠堂的，麦克却被变相赶走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给祠堂涂点新鲜的颜色了。
从城里跑回来的村民神情紧张地说国共打得越来越厉害了，战火有可能要朝龙溪村方向烧过来，得暂时缓一缓学校的事，去叫乡亲们再挖点地道，多准备些干粮。（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