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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继昌跟着镇派出所警察赶到龙诚小组和龙信小组交界处，见两个村小组的青壮年们正挥舞着锄头和铁叉斗得不可开交，有人已挂彩，歇在路边；有人被摁在地上大叫着。警察知道一时间难以让村民们住手，干脆丢个大鞭炮出去。村民们以为警察开了枪，才停了下手来。警察挥起警棍叫大家先到镇里一趟，大伙儿说去就去，谁怕谁，于是镇里又是一阵闹哄哄的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村民们种野菜，由龙继昌他们提供资金和技术，村民们只管种，成熟后卖给龙溪生态开发公司，而后由龙继昌他们卖给酒店、大商场和零售商。想到不用自己去找买主，又能有固定的收入，村民们都愿意为龙继昌他们打工。
眼看田地里的野菜就要变成收成，龙诚村小组组长龙义遭到了出过几天门的一些村民的连番轰炸，说干嘛要让龙继昌他们赚掉中间差价？龙义说咱可不熟悉城里的买家。几个村民满不在乎地说挑着野菜一路顺街而去，还怕找不到酒店和菜市场？龙义说咱可跟龙继昌签了约，违约要赔钱的。几个村民说到时候拿三分之二去找新买主，留三分之一给龙继昌不就行了？要是龙继昌追问起来，就说后期没有保护好，减了产。到时候田地里拔光了菜根，不信他龙继昌会有技术查出减产的真正原因。看来还真可以试试，龙义只得顺着大家。
龙继繁建议龙继昌拿出合同来敲一下龙诚小组的警钟，否则其他村肯定会跟着学起来。个个村都不按约交货，公司能撑多久？龙继荣说刚合作就诉诸公堂，会不会让村民们更起戒备之心？如今的村民往往宁愿相信自己的弟兄而怀疑官家和商家。龙继繁说人性都是欺软怕硬的，第一次犯错时不教训得凶点，以后谁还把我们当回事？敬畏敬畏，其实不先在心里畏惧，怎么会敬重起来？随和的老师，平时固然得到学生喜欢，但他的课堂往往是乱哄哄的，课外也叫不动学生，说不定还被学生起绰号取笑，而一个光听到脚步声就能让全班学生鸦雀无声的老师，私底下可能招学生怨恨，但下命令时，谁敢有二话说？学生毕业后，也只感谢那严厉的老师而指责那温和老师误人子弟。人性就这么贱，咱们也只能顺应。龙继昌说他坚信爱破坏规矩的人走不远。
临近的龙信小组愤怒地找到龙继昌说龙诚小组偷偷找自己的销路去了，并拿出偷拍到的龙诚小组村民在私卖成堆野菜的照片。龙信小组的村民说如果纵容龙诚小组的话，对大家太不公平。龙继昌试探着叫大家尽量朝宽处想，来告状的龙信小组的村民说大家都恨不得也去自找门路算了呢，如果对出卖乡亲的人还要朝宽处想，那以后大家的路子和肚子都要变窄了。
龙继昌想不通龙诚小组的村民为什么要独自违反大家定好的游戏规则，夜里梳理一下中国历史后，才恍然而悟：自古以来，朝代不停地靠着武力和世袭制改变，一朝天子又一个做法，权势者还有法律豁免权。政策的多变性和有法不依导致了无法可依，民众不再信任官府，只好靠血液关系和友情来组成利益团体保护自己，以致有人甚至说所谓的社会，不过是各个利益团体的博弈场，而法律则成了利益团体们定出来的争抢规则而已。根深蒂固的小团体观念成了改革的拦路虎。
龙继昌决定拿起合约去找法院。
见其他小组的证人都站向龙继昌这一边，法院只好责成龙诚小组赶紧赔偿大家的一点损失并不许再违规。想到乡里乡亲的，以后最好还是继续合作，龙继昌也跟法官说不需要实际的赔偿，只要他们知错并不再去私捞就行了。
龙诚小组的人却恨死了龙信小组，于是乘夜引开本应流到龙信小组的渠水。镇里那狭窄的水渠先经过龙诚小组才到龙信小组。龙信小组的人带着棍棒和锄头去查看一番后，说肯定是龙诚小组干的。龙诚小组说是那水渠自己陷进去的。龙信小组说大家都是祖祖辈辈跟泥土打交道的人，蒙得了谁？说完就要去县里找地质专家来。离开前，龙信小组的一个小伙还用他那便宜手机照下了现场。
地质专家第二天就来到现场，渠水却如常流到龙信小组了。龙诚小组乘机反咬说龙信小组污蔑他们。偏偏因为手机质量不好，龙信小组昨天拍下的现场较为模糊，不足为证，龙信小组的人越发恼火，双方吵了起来。一刻钟不到，就由动口升级成了动手。
想到镇长是龙溪生态开发公司的大力支持者，龙昌去请镇长作一下指示，镇长说这已是民事纠纷，不再是经济建设问题，行政人员插手进去，弄不好会闹成政治问题，还是由法院来管吧。
龙继昌只得再去找法院，结果人家倒是没拒绝他，只说得继续取证，运气好的话，就一年半载，否则就可能三年五载，要龙继昌他们做好思想准备，最好是有什么正经事就先干着，免得耽误大家的生计。
拒绝得很有情理，村民们都看着龙继昌还有什么能耐，值不值得大家继续信任。龙信小组一个村民忽然想起似地透露说县检察院副院长就是龙诚小组组长龙义的连襟。龙继昌怀疑这村民的信息的可靠性，其他村民则气愤又无奈地说千真万确。
龙继昌不想让农户们失望，也不想让自己的公司受损，索性让村民们签上名，连同状纸一起递到市法院和报社。
当然，龙诚小组组长也没闲着，也活动开了。
县检察院副院长梁正透过自家窗户看着兴冲冲上来的连襟龙义就暗暗叫苦，尽管进门后的龙义始终一副怯怯的笑容，梁正还是升不起平时亲戚来访时的愉快感。梁正已听说龙义让龙诚小组跟四里八村的村民都结了怨，犯了众怒，可不好办。
梁正问龙义为什么要自作聪明去违规，龙义颇为委屈地说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不只他一个，只不过他不走运而已。梁正说他太不老练，历来是聪明的人怂恿或等待别人去违规后，自己再暗中跟着也犯那么点规。见梁正没拿大道理来教训，龙义服从地点头说自己文化少，见的世面更少。
没等龙义提出要关照，梁正就下了逐客令，说现在已有好多眼睛在盯着，大家还是暂时回避一下。龙义立即就有点来气，觉得亲戚一当了官，不仅不再象亲戚，连人也不象了。
龙义堵着气走了，但还是留下了循例带来的乡下水果和野菜，梁正没怎么谢谢，也没叫龙义带走。农村出来的梁正其实一直断不掉对乡下水果和蔬菜的偏爱，何况近年来城里人已越来越重视无公害蔬菜对保命的作用，而龙溪村的野菜价格又已日渐高涨。
从窗边目送连襟离去的背影后，梁正坐回沙发，一口连一口地喝起苦茶来，眼睛在客厅上挂着的司法条例和亲戚照之间转来转去，最终找到了安慰自己的理由：纵观历史，人生一世，也就是情义二字。虽然情义也误人不浅，但就算利字当头的今日，利字之外，人们在乎的还是情义二字。帮了龙义，会惹群众非议，自己也捞不到经济利益，还会给那些虎视眈眈的政敌和正想爬上来的下属一个参奏的机会。但要是不帮，老婆会是第一个发难者，亲戚们会联合起来排斥。其他人可能会竖起大拇指说你是好官，可过一段时间后，早就把你忘了，甚至会暗中说你连亲情都不顾，靠不住。
梁正继续宽慰自己：我也想当个清官啊，但身边多是不在乎原则只重私利和狭隘情义的官和民，我一个人能起什么作用？从来只见杀了一个坏蛋后又冒出千万个坏蛋，没见过死了一个好人又跟上来千万个好汉啊！
梁正拨通了县法院小王的手机，说如果要继续审龙诚村小组违规私卖野菜的事，希望他看着办，别太顾着熟人的情义。小王说知道。梁正相信小王知道该怎么做。
小王大学毕业前，他爸爸就来找过老战友梁正，后来就分在梁正身边工作，几年后转到法院当了科级干部。十年不到，就有资格做审判长了。当然，这十年来，身为县物资开发公司经理的小王的哥哥也没少往梁正等相关人物的账户上填数字。
看着家里存折上的数字越来越往后延伸，梁正也曾一次次地提醒自己要注意尺度，但结果还是一次又一次地谅解自己：都是亲戚朋友来求，不给点方便，以后谁还愿意来凑热闹？要命的是，这年头样样都离不开钱，世人都在攀比着提高生活水平和人生质量。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官，退休后没点钱在身上，谁会来尊敬？儿孙们怎么买房和找到好工作？
也有好心人曾提醒梁正说凡事越过了底线，就会遭殃。梁正表面上说会注意分寸，心里却苦笑：那么多人来挤来推，凭我一个人的力量能守得了底线吗？现在大把比我捞得更多的人还在步步高升，相比之下，我已经是青天了。
一旦梁正想跟那些爱伸黑手的官员们拉开距离时，孙忠的遭遇就又冒上脑中。苦出身的孙忠因为廉洁而被市里点名做了县经济发展局局长。成了局长的孙忠更加坚定地发扬他的廉洁奉公精神，没多久就被一大帮官员联名投诉为不懂团结。上级只好说为了和谐，免了孙忠的局长职，让他进了政协。成了政协委员的孙忠一下子就感受到了众叛亲离的滋味，新旧官员都把他当做炸弹和瘟疫来避而远之。部分有正义感的市民倒曾对他竖大拇指，但赞赏几次后，就都说要忙着去求人家开绿灯来挣点油盐钱，没空搭理他了。连家里人也数落老孙：
“你看，谁因为你廉洁而提你上去了？儿子所在的厂快要倒闭了，谁来跟你说一声后路的事？”
老孙只有低头沉默。
老孙的晚景又给了梁正一个安慰自己的道理：大家都不干净时，你偏要去装洁癖，当然只会被赶出局，我可不想到河边去哀叹几声后抱着石头跳下去。真正的勇者是敢于活下去的人，真正的智者是能在夹缝里有滋有味生存的人。不适当同流合污一下，怎么能保住条件来奉行日益被抛弃的情义？如何守护日益被减少的净土？
因为省市媒体都捅了出来，市里不得不发回县里重审，说自己弄脏的屁股自己擦干净。县法院只得较为认真地对待。有了市里的压力，县委书记也公开表示了，说为了社会和谐，要维护好经济秩序。于是审判长小王便以法律的名义说龙溪村龙诚小组组长扰乱了和谐，必须向龙溪生态开发公司和全村的其他村民认错和赔偿一点损失费，并且保证以后绝对按合同办事。
镇里进一步响应县里的行动，紧接着去鼓动村民，选出与龙义的做法不太一样的龙祥当了龙诚小组组长。
龙义的连襟梁正没遭受什么连带的惩罚和损失。梁正在电话中叫龙义有空多带点特产上来，说：
“为了你的破事，我这个师傅还得亲自到徒弟家答谢呢。现在正有好多人希望我下台，而后由他们补上来，再拉上一帮亲戚朋友。要是我倒了，你们再有事时，还能找什么人？别人倒是也会在办公室里高挂廉洁奉公的字样，但蛋糕只有那么点，谁都只会悄悄打开后门送给亲友的。”
龙义立即保证以后就算要犯也犯点对大家真正有利的事，梁正哭笑不得，叫连襟别再把自己看得那么聪明。
龙继昌和公司员工及其他村小组的组长却不满意法院的判决，说这样的判决太轻了，简直是在哄三岁小孩，起码得让相关的保护伞丢掉乌纱帽才行。
不甘心的龙继昌又去找镇长，说如果不能使各级干部的思想上升到依法办事层面来，以后还会不断有人暗中制造不和谐事件来阻碍县里的发展策略。镇长拍拍龙继昌的肩膀，说一家伙就要扫倒一大片干部，那党和政府还有什么威信可言？龙继昌说太阳没了乌云的遮盖，不更得到万民的景仰吗？镇长又关心似地说：
“为了你的公司能稳得住，我建议你也要学会保护你的管理人员。”
龙继昌闷闷不乐而回。
龙继繁和龙继荣劝龙继昌适止而可，说适当地收手，才有机会干更大的事。闹大了，会增加上级的压力，遭上级厌烦，而群众也只会把撕扯的双方当成热闹来看。龙继昌想了想，无奈地说为了公司的发展和员工们的饭碗，看来只好将就国情。龙继荣转开话题说公司该换个亮点了，龙继昌说没错，鉴于伦理的日益沦丧，就来点礼仪活动吧。秘书皱起眉头说：
“你没弄错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