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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兴科说民国初年不是砸了一次孔家店了吗？干吗还要没完没了地批？工作组说那时候打得不够彻底，现在要批倒批臭。
“孔子不认识我啊!”龙兴科说。
“但你比较喜欢老孔。”
“谁能证明？”
“你儿子龙永当已经招了，说你还藏着孔孟的反动书籍。”
“你们别挑拨离间。”
“用得着我们挑拨？他自己想要表现呢，你是不是最近还曾经当着他的面看孔孟的反动书？”
龙兴科闭上了眼睛，说：
“那你们就去搜吧。”
工作组的人去龙兴科家翻箱倒柜的，却没搜出半点反动的纸片，又吓唬龙兴科说再不老实交出来，龙永当就要背上报假案的罪，属于戏耍政府，麻烦很大呢。龙兴科说古人尚且罪不及妻儿，何况并没有查出什么证据来？工作组说要是在古代，得株连九族呢。龙兴科又说伟大领袖毛主席也常常刀下留人呢。工作组的人烦躁了，吼了起来：
“看来你是活得不耐烦了，竟然随便议论伟大领袖。给我绑了。”
工作组的人问龙兴科把反动书籍都藏到哪里去了，龙兴科说那些古文都是从批判材料上看的。见龙兴科不肯招，工作组又问在场的龙永当。看着被绑得难受的父亲和恶狠狠的揪斗者，龙永当忽然间感觉到了自己的不孝，于是也坚决说父亲确实是从上级发的批判材料上看的古文。龙永当不想再供出已藏在秘密山洞里的铜钟、字牌和线装藏书。龙永仲的事已使他更加明白，连亲人都出卖，永远没有什么好结果。
龙兴科当晚就被绑到公社里。第二天，工作组组长要龙兴科挂上“复辟分子”的牌子，自己去游村窜寨，边走边敲着钹，嘴上还不停地说：
“我屡教不改，大家不要向我学习。”
公社书记革命多年，深知自己随时都有可能莫名其妙地被别人革掉，又想龙兴科家在外面还有人，万一人家哪天翻了身，自己的日子可不好过，还是留点后路为好，便跟工作组组长说龙兴科年纪也大了，让他在公社里蹲一晚上算了，要是弄出人命来，到时说不过去。组长瞪着书记说：
“你的革命性哪里去了？还怕地富反坏右反攻倒算？你要是真的怕，我们去跟县委申请，派一个勇敢点的新书记下来，让你到山里躲命去。”
书记真想大喝一声，让组长明白谁才是龙溪公社的老大，但他更怕这组长上去说他同情和包庇反动分子。这年头，只要揪住一两点小把柄，再煽动上一帮年轻人，就能马上把一个领导揪上台批斗而后掀下台甚至活活打死。
龙兴科笑嘻嘻地去敲钹，边敲边暗中安慰自己：我口是心非，嘴上不得已弄脏了，心里还是干净的。
路上碰着熟人，龙兴科还微笑着先打招呼，尽管人家应答得很尴尬，甚至有些人还装着不认识。
龙永当急得如世界末日就要来临，却又不熟悉公社书记，更不敢去跟工作组长求情。这工作组长实际上是县里近几年从地方上培养起来的打手型人物。官不大，嗓门不小，下手又狠。每到集日，就很积极地去抓那些偷着做点小生意的“投机倒把分子”，如果对方竟敢拉扯，就等于送了拳打脚踢的机会给他。小贩们恨不得丢他下油锅，但也都知道他的后台老板是县里和公社。
龙永当又悄悄跑去找叔叔龙兴学，结果无奈而回。龙兴学早已被下放到农场改造。
龙兴科去游了两天村子，公社书记才跟工作组组长分析伟大领袖的语录说治病是为了救人，要是人都死了，还救什么？工作组组长觉得龙兴科也丢了两天的老脸了，自己的气也顺了许多，同意放龙兴科回家。反正再有什么不良动向时，一样可以随时抓起来；反正只要是反动分子，总会蠢蠢欲动的。
已在农技站里被列入打杂者名单的龙永当每晚都回来低着头伺候老爸龙兴科，龙兴科猜测儿子应该是真的知错了，脸上却始终不露宽恕神色，还训了一句：
“多去看点历史吧，冲动是要付出代价的。历来的头领都会想尽办法让对方和自己的阵营出现告密者，甚至暗中安插人去监视自己的同僚，但事实上告密者是很少受重用的。”
享受了儿子龙永当两天忏悔式的孝敬后，龙兴科命令龙永当回去偷偷多花点时间和精力在粮食、肥料和耕作工具上，说手上多有点能让大家有饭吃有钱用的本事，才是自己和国家的福气。
“要是你不小心倒了，龙永家和龙永作怎么办？”龙兴科强调。
龙永当垂着头回单位去了。
龙兴科又乘夜摸倒僻静的山洞里摩挲那些字牌、线装书和那口铜钟，不无得意地觉得自己终究没有辱没祖宗，甚至还暗暗赞赏自己的机敏。
批孔工作组摸去龙兴科家的前一晚，龙兴科死死关着门，就着昏暗的灯光看史书。看到焚书坑儒后，又想到“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的故事，忽然间龙科异常地恐慌起来。正好龙永当也在家，父子俩连夜把家里的线装书也放进了常人不留意的山洞里。
就着摇曳的柴火之光，龙兴科又随便翻了翻那些线装书，眼睛就停在了前朝的那个孝义故事上：一个突围无望的名叫宗堂的前朝大将，面对着对方首领的劝降，说他知道义军的主张更能赢得民众的欢心，也愿降，但如果要他投降后把前朝骂得一塌糊涂，他宁可战死，说旧主虽然失去了民心，但也并非一无是处，历来的新朝代也并非十全十美。义军首领同意宗堂的条件，并且信守承诺，从不要求宗堂评论前朝，不在宗堂面前贬低前朝。宗堂也知恩图报，勤恳为官为民。当然，几年后，宗堂还是被栽了个赃，被新皇帝间接地杀了。新皇帝的心腹不解，说隔了几秋，还要算账，恐怕会留话柄于后人，新皇帝却说只答应他不提前朝事，没说不杀他。新皇的心腹听后也禁不住暗暗打了个冷颤。
十年后，从报上知道当年的批孔实际上是想批周公，龙兴科苦笑：
“咱小民终究是蠢，不明白上头玩的名堂。只知叫口号的，平步青云了；一辈子关心民生的官，却难逃人为的政治攻击。难怪百业难兴。”
上头突然安排个大干部模样的人悄悄到龙溪村来改造，村里一下子又热闹起来，社员们都感到稀奇，只有公社和大小队的干部们暗暗叫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