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和独臂一起上街赶场的还有他的妻子周山花。回家的路上,山花对独臂制服赌徒,惊诧不已。独臂救活周大娃令她更为惊愕。原因呢?她和独臂结婚十五年,独臂一直失去记忆力,他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做过些什么事,成天只是拼命地劳动,好象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俨如是在用干劳动来发泄自己。
从医理上说,一般健忘症是对过去的事回忆不起来,可独臂则不同,不单想不起过去的事,十五年里见物忘物,见事忘事。他平日不识路,少言寡语,神不守舍,像是“半天云吊口袋——装疯(风)”。山花一家人一直不敢带他走人户、赶场,只让他在大山里呆着。原因是他自己说不清楚来历,外地口音,恐怕乱世之中惹来杀身之祸。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个端午节,全家人想庆祝庆祝,于是有了端午节前一天山花带独臂赶场割肉过端午节的事。
独臂在街上受陶三、李六一惊一诧,激活了他的部分记忆力,还原了医术和武术的记忆,这时他显得神通气愉。
山花呢,看着独臂丰圆润泽的额头,万万没想到独臂竟有如此高超的武功和医术。她想,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人上一百,五艺俱全。没想到这老山旮旯,老天爷还给我们送来了一个“神医”,看来民族村人看病吃药的事有办法解决了。这时,她想起了父亲劝她学医时说过的几句话。山花,我给你取“山花”这个名字,就是想要你像山里的鲜花,开得鲜艳,开得长久。人的一生活得苦,活得累并不可怕,怕的是病,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懂点医术比不懂好,少年勤学,老来有用。世间上人生七十古来稀,我们民族村都是人生六十古来稀。你看全村自古以来其他人没满过六十岁,你爷爷因为懂医活到了六十岁,在这大山里他比谁的寿延都高。
独臂夫妇的家住在凤凰岩,凤凰岩到码头上大约十华里山路,离东寨门大约一华里,前不挨村,后不着店,算单门独户。整幢房子由四间矮小的木架房构成,杉皮盖顶,远看像个戴着烂毡帽的乞丐趴在山崖下。家里论穿,一年忙到头,屁股在外头;论吃,瓜菜半年粮,海椒当衣裳。满嘴是黄连,有苦说不出。
山花的家住在大山上,唯一的好处是清静,没有外界干扰,山里唯一作伴的是几桶满山嗡嗡飞舞的蜜蜂。
民族村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出门就爬坡。独臂背着背篼,背篼里装着盐巴、糯米、面条和两斤猪肉。他和山花沿着天梯式的山路往上爬,他们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时不时用手在脸上抹把汗水甩在地上又继续走。其实,从外村人看来,民族村人不该分散居住在这大山里,分散居住有很多弱点,一是土地贫脊,广种薄收。二是人少力薄,抵御自然灾害能力差。三是山高路陡,无益消耗体力。民族的出路应该是把村民集中起来居住,彻底改变这种原始、落后的生活条件。
独臂和山花快到家时,天上从积满雨滴的云层里,在天地连接的逢隙中,突然发出一声巨响,轰隆隆!这声音打破了凤凰岩的沉寂,像一枚炮弹在独臂和山花的头上炸响。山花在狂风中的辫子突然散了,满头长发像千万丝彩绸随风飘扬,好像在跳舞。
独臂看着山花柳叶似的眉毛,樱桃似的嘴唇,指着对面山腰一户人家说:山花,你看对面山上那座房子烟囟里冒出的炊烟贴着房屋飘,满天像有燕子飞。按常理,“灶烟往下埋,不久雨就来”,“燕飞低,披蓑衣。”可能马上就要下雨了,干脆我们到前面岩洞里躲一躲再走吧。
山花知道前边就是凤凰岩,石岩宽大得像晚霞的天,壁上有明显的凤凰石纹,酷似一幅凤凰飞舞的丹霞壁画。石壁在阳光照射下艳丽夺目。远眺,一挂瀑布从天而降,飘散的水雾如烟如缕,宛如仙境。近看,壁侧有一山洞,洞深无底,洞口又宽又大,成不规则的口字形,洞内四壁成蜂窝状,通红透亮,人称凤凰洞。
独臂说归说,他没有先进洞子,只是木讷地站着,如痴如醉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竹海幽幽,独具特色,挺于山间、落于深谷。新竹青翠,老竹墨绿;竹影婆娑,竹声潇潇;一片莽莽苍苍、浩瀚无际。独臂正自我陶醉于大山景色之时,突然,眼前一条亮晶晶的长龙急速驰过,“咔嚓”又一声巨雷随之轰响。这响声,似乎要毁灭整个民族村似的,震得山梁摇动,人心颤抖。
大山眨眼之间暴雨如注,山花一下子把独臂拉进山洞。独臂跨进凤凰洞,他抬头看了看洞顶。他想,这山洞牢固吗?如果山崩地裂且不是白白送死吗?他拿回又一想,这有什么办法,雨不能不躲啊!躲在山洞里总比在洞外被暴雨淋湿衣服患病好吧!这洞垮不垮塌,就听天由命了,但愿天老爷保佑。
山花紧紧抱住独臂,独臂成了她唯一的依靠。她感觉得只有这样做她心里才踏实。独臂呢,有山花温暖的乳房挨擦着,他心里痒痒的,紧紧抱住山花,嘴贴着山花的脸。他安慰她说,别怕,一切有我,天无绝人之路。
轰隆!轰隆!洞外传来几声巨响,独臂有些害怕起来。他想,这肯定是垮岩的声音,而且就在附近,千万别是发生山崩啊!他知道凤凰岩后山太陡、太高、太险。这时,他双手合十,心里默默祈祷起来,天老爷,你千万别伤害我和山花啊!山民无灾就是福,只要让我们躲过这一劫难,我们按村里的习俗,上街买十把香、两对大红烛、十捆纸,杀猪敬你。
暴雨整整下了两个小时,洞外洪水四溢,溪水暴涨,洞口被水雾遮得严严实实,好像天老爷是在用什么东西堵住洞口不让他们两人出来一样。独臂耳朵里只有哗啦啦、哗啦啦的吼声。洞内睁眼不见四壁,黑暗吞没了一切。两个人前胸贴着后背,粘在一起。洞外大雨倾盆,扯天扯地。一阵巨响之后,时不时又有雷滚声夹杂着似垮岩声又非垮岩声,独臂全然不知这究竟是什么声音这么刺耳,让人胆颤心惊。山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山花想,这山千万别垮塌啊?他又双手合十,心里默默地说,上天保佑,上天保佑。
雨后,独臂和山花终于如同从地狱中钻出来一样,长长地叹了口气。远望,四野清澈得跟镜子没有两样,深峡的谷地、悬崖飞瀑、崖壁、石墙、石柱、石山、石人与竹海相互红绿映衬,山光水色,壮观而秀美。近观,凤凰岩石壁像扯着一块薄纱,如烟如缕,千姿百态的桫椤在水雾中随风不停地摇身点头,好像在说,独臂,赶快离开这里,回家看看。
独臂和山花成天生活在大山里,奇山奇水对他们来说,见奇不奇,担心的只是家里人,因为家里还有两个老人和一个孩子。
独臂躲雨的山洞离家不到三百米,山洞在山埂左边,独臂的家住在山埂右边。山埂像鼻梁,地势高兀,鼻峰右侧有一小块平地,山花一家人世代独居在这里,历来靠山吃山,生活简单,只管填饱肚皮,不管身上有穿无穿。用外村人的话来说,民族村是风景美死人,农活累死人,稀饭烫死人,五十岁变死人。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独臂和山花刚翻过山埂,只见一大片丹霞杂石,大的上千斤,石挨石,石叠石,石连石,石下是石,石上也是石,重重叠叠,面目全非,哪里还有房子,哪里还有草木啊!原来是后山垮岩了。
独臂知道,这石下就是他们的家,家里有两位老人和一个十二岁的女儿。
我的妈呀!怎么会这样!山花眼前一黑,哭喊着,用手捶打着胸脯,一头栽倒在独臂怀里,泪如雨下。她哽哽咽咽说不出话来,只听见呜呜的哀号声!
独臂想,山花这时需要的是精神寄托!要的是安慰,千万别再伤害她的心。这自然界垮山毁家是件残酷而又无奈的事,这怨不得谁,可怎么也不能毁了家又再毁山花的心啊!不慌!得安慰山花,瓦片也有翻身日、北风也有转南时,得坚强面对。
独臂用右手在山花脸上轻轻抚摸了一下,随着擦去山花眼角的泪珠,亲昵地说,山花,天凭日月,人凭良心,父母和孩子离开了我们,不是我们的错。土能生白玉,地内出黄金,天无绝人之路,我们离开这里重新再来吧!我知道,你家祖祖辈辈住在这深山老林,过着像猴子一样吃了上顿无下顿的生活,这完全是出于无奈!俗话说,天无百日雨,人无一世穷,相信我们会一天天好起来。
山花现在唯一的依靠就是独臂,她想,这个独臂男人还真靠得住,十五年来没听他这么说过,原以为他的记忆永远不能恢复,现在看来还不是一般人,有主张,有谋生本事,不说别的,就凭今天在码头上救人时显露出来的两手,维持生活肯定没问题。秀才不怕衣裳破,只怕肚里没实货。看样子父亲没说错:山花,我们救的这个人长相端庄,待人接物大大方方,不急不慌,坐姿端端正正,是个有用之人,你嫁给他不会有错。
山花又想,你独臂究竟是何方人士?十五年来就算你失去记忆,今天看样子你的记忆力已经恢复,现在你该回答我过去的一切了吧!当然,世间上的事情说不清楚,这独臂是好人,是坏人不敢说。首先我相信,父亲行医久跑江湖,他说的话不会有错。就算父亲认错了人,一日夫妻百日恩,相信你独臂就是一个恶人,这会儿也不至于恩将仇报,况且根据刚才他的言行表达还不至于是恶人心肠,常言说,尝试总有益,多问不吃亏,不如问问再说。
眼睛就是观宝珠,心头有个小九九。山花看着独臂,问:你来我们家十五年了,我们不知道你的名,不知道你的姓,你现在能回忆起十五年前的事吗?你能告诉我你的真名真姓吗?
独臂在码头上受惊吓,突然眼前一亮,头脑一下子清醒过来,不由自主地爆发出本能的言行,这叫刺激性部分记忆力还原。从医学上说,还不是全信息还原,他还不能意识到过去的一切。至于他是哪里人,姓甚名谁,从事什么职业在他头脑中还是一片空白。独臂想,我的确只能回忆起学医、行医的事,其他的事真的没有印象,真人面前不说假,假人面前不说真,叫我怎么具体回答啊!退一万步说,就算是自己能回忆起自己的过去,现在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处?现在匪患严重,社会还不稳定,一个外来人肯定会招来麻烦,不怕鬼缠,只怕官冤。至于身世咋敢说啊!绝不能“拆了裤子做帽子,顾头不顾屁股”。何况我现在还真的记不起来。
独臂说,山花,过去的事我真的记不起来,感谢你们一家人救了我,想起你的父母亲和我们的女儿,我好心痛啊!鸦有反哺之义,羊有跪乳之恩,我没能报答你父母之恩,我如万箭穿心啊!说到这里,独臂一把抱住山花,泪如泉涌,说,山花,我会一辈子对你好,请你相信我,身世并不重要,人要心忠,火要心空,相信我一辈子都会对你好。
山花是个通情达理之人,他相信独臂,十五年来她觉得父亲说得不错,独臂高大的骨骼长得匀称,五官端正,皮肤细腻,是个可相信之人。现在他不急不躁,满脸正气,肯定是个正直有用的男人,相信他不会哄人。她心里想,有钱难买一身安,过去的生世记不清也好,无牵无挂。
山花看着独臂诚实的目光,突然产生一种安全感。爱从心升,她紧紧抱住独臂,说,现在你神志比以前清醒我好高兴啊!我们好好过日子吧,相信过去的事将来一定会回忆起来。
山花对独臂十五年来的温柔体贴,独臂心领神会。今天山花原本这一抱,好似火上加油,独臂的心火更旺,激情燃烧得像火山爆发一样,他想要敞开胸部,抱住山花的腰,用手把山花往心里塞,恨不得一下子将山花压进他的心田。可独臂没有这样做,因为他面对乱石堆中的亲人,没有这种激情。
崩塌的山崖泥石不停地往下滚动,时刻都有滚到独臂身边的危险。那些红红的巨石,红红的泥土似乎在追逐着独臂和山花,好像在说,你们赶快离开这里!这儿不是你们的藏身之地,快走吧!
在独臂和山花心里,乱石、赤壁、峡谷、瀑布、岩腔、大山全然是些不知情的东西,没有一点人性可言,更没有美的感觉。瀑布犹如他们心中的泪水,不停流淌。丹山无情,碧水无情,翠竹无情,巨石更无情,他们俩心都碎了。
昏暗的暮霭,渐渐从天上掉下来,眼前的险山、急流、怪石,色泽开始平淡起来,独臂的眼里,垮塌的山像一头猛兽,正张着血盆大口。
独臂意识到,不行,天快黑了,得赶快离开这儿,此山不是留人的地方,得另想办法。
山花!快走,天要绝我们,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来!我们赶快向父母磕三个永别头,给大妹作个永别。山花和独臂还没正式给女儿取名,一直喊大妹。这时,在独臂和山花眼前,女儿大妹好像正伸着血淋淋的双手,正朝他们哭喊着……
独臂和山花恭恭敬敬地对着乱石堆磕了三个响头。这头磕得十分恭敬虔诚,头、脚、胸全贴着地,像西藏人跪长头。磕头时他们没有哭,因为他们意识到哭没有用,他们的泪水早已经哭干了。这年山花的母亲53岁,父亲54岁。
独臂扶着山花,回头望着一大堆压着房屋和家人的大石头,石堆像一座山包,形成一个坟头,有头无尾躺在山坳里。下山的路上,独臂和山花一步一泪,步步是泪,眼泪伴随着溪流越流越多,越流越急,流淌不息。路边野草低垂着头,翠竹弯着腰,全都在为他们的命运哀声叹息。
这天独臂救了陶三和周大娃,却失去了岳父、岳母和女儿,时间是1950年农历五月初四日。
天有不择的风云,人有旦夕的祸福。
一家本想庆端午,没料惨变埋家屋。
不知何去又何从,含泪永别亲骨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