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乡是一种情怀,是一种品格,特别是上了点年纪的人,更加怀旧。他们思恋故乡的黑土、故乡的云,思恋那条小河、那个美味……就连做梦都和儿时的玩伴跑在乡间的小路上、睡在那铺火炕上。
中秋节前夕,孟子丑休假在家,父亲架扔老太太,念叨着回老家看看 :“乡愁,不忘乡愁啊,这个电视节目做得太好了。生命在于运动,有一年多没回老家了,你恢复得也不错,老在家憋着也不是事啊,你就不想回屯子看看?”父亲说着话,眼睛斜视着儿子。
“长二两肉,又想回屯子显摆去了。要说你自己跟儿子说去。”
“谁说的了?他三姨生病了,想你……”
“行了,别念秧了,哪天走?”孟子丑说。
他了解父亲的心思,最爱回老家了,要的是展示扬眉吐气的那个感觉 。这不老妹妹刚刚升职,他是要借此机会与乡亲们共同分享这个喜悦,用老太太的话说,就是狗肚子装不住二两香油,南北二屯显摆嘚瑟。
可也是,谁不愿意在人前展示自己的春风得意?然而,生人谁又知道你是谁?谁又了解你的过往今昔?所谓出门怕老乡,那是过去你有短处,遇到了知根知底的人,你就矮了半截。今非昔比了,鸟枪换炮了,不往熟人群里扎,怎么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在下可能用词不当了,展示改革开放40年的伟大成就能说是向世界去显摆?展现辉煌,是展现民族自豪感、展现中国力量、展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展现自信,激发凝聚力、激发创造力,弘扬努力拼搏的创业精神。
祖上闯关东有两百多年的历史,经过了几代人的辛苦劳作,从当初用镢头开荒圈地、人拉犁地、住地窨子,到后来的青砖大瓦房四合院,两卦马车、千顷良田。从太祖、烈祖、天祖、高祖到曾祖父时期,日子相当殷实,烈祖曾经考取过“武举人”,曾祖父他老人家乐善好施,老家的屯子也以他的名字冠名。
路过乡政府大街,父亲特意摇下车窗玻璃,吩咐儿子慢点开。他正襟危坐在副驾驶座位上,严肃地抿着嘴,俨然领袖的风采般,下基层视察工作、检阅部队。
孟子丑透过后视镜看了眼母亲,老太太撇着嘴歪着头,似在自言自语。
“爸,把车窗摇上来吧,我妈怕冷。”
“再透透气,这一路憋死了。”
“丑儿,把车停那个商店前。”母亲说。
“停那里干啥?”孟子丑不解。
“把门口那个卖大豆腐的喇叭给他借来,得让他嚎两嗓子‘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这老妖婆,狗嘴吐不出象牙来。”
“告诉你,轻点嘚瑟,别闲揽事。”
拐过一道弯,下了一个缓坡,老屯到了。屯子不咋大,前后五道街,不宽的中间穿心大道还是当年的黄土拌山沙,路两边几棵稀了巴登的柳树,蔫头巴脑地耷拉着头。
父亲每次回来,都必须看一看“老贫农”。提起当年的“老贫农”可是了得人物,大高个,长瓜脸,霸气十足。凭借“苦大仇深”的资格,从“土改”到“文革”是一路春风得意。
父亲清晰记得,那年腊月,这位“土改工作队”的队员,带领“土改工作队”人马,敲锣打鼓,红旗招展,开进了屯子,包围祖宅大院,开始斗争地主。他们吊起母亲,隔离太爷爷太奶奶,拷问奶奶,逼问搜查金银财宝。
“老贫农”分得了一间偏房居住。这真是千里迢迢奔东北,回到原点一夜间,谁让祖先私自开垦国家的土地了呢。
“文革”中“老贫农”授命接管小学校。“贫下中农”统治了学校,把被“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教育的阵地夺了回来。每年毕业季学生照毕业像,大字不识几个的“老贫农”,都美个滋儿地坐在前排中央位置。他嗜酒如命,也因此制造出两个酒精儿的“红色接班人”。
“文革”中他念及想当年父亲没少接济他们家的份上,多次保护了被夺权的小学校长职权的父亲没有被严重批斗。父亲也正是经常念及这份在危难之中被搭救的情分,心中多了一份颇为复杂的牵挂。
孟子丑开着妹妹家的越野吉普车,停在了祖宅前。父亲满面春风地和围拢过来的乡亲们打着招呼。
拎着大米、白面、豆油和水果,推开了还住在祖宅里的“老贫农”的家门。
“老贫农”瘫痪在炕,屋里弥漫着一股腥臭味。见家里来人,他无力地欠欠身,比划着让父亲坐下,嘴里含糊地说着什么。
孟子丑依稀可辨他好像在喊着:“祖传,哈都祖传啊!”
父亲安慰着他:“老哥,好好养病,别着急上火,现在条件越来越好了,有困难不怕,有我们大家呢。”
他把带来的药品放在床边,又掏出两千元钱掖在枕头下。
“老贫农”拉着父亲的手“呜……呜”哽咽起来。
他的大傻儿子,淌着哈喇子,用铮亮的袖头抹着嘴巴,笑嘻嘻地围着客人们打转。
父亲嘱咐孟子丑:“你大爷和咱们家有缘份,他就是咱家的亲人,既然祖宗管他住了,给他开垦了土地,那么他的吃穿住咱们就得接着管,号召一下你们那帮人,把他家的房子给翻建一下,什么衣服鞋子用品,种子化肥这些就不用我再嘚啵了吧?就是不种地,也必须保证你大爷家吃好吃饱,以后我要检查你们的扶贫效果,看看你们是不是精准扶贫到位了,是不是让他真脱贫脱真贫了。”
“爸,你放心,这个我早有安排。”
父亲从屯东头开始串门,串到屯西头,又从西南头串到北头。临出门,母亲一再叮嘱:“轻点儿嘚瑟。”
父亲来到族人叔伯六爷家,还没进门,酒气差点把他熏出来。
六爷比父亲大三岁,一辈子没成亲,他的先辈抽大烟,到土改的时候,房子和土地已经变卖得所剩无几,弄了个贫农的好成分。他曾经为了保卫胜利果实扛过枪,也渡过江,打过美帝,骂过苏修,也负过伤,靠着伤残军人的荣誉,每个月领点抚恤金度日。
两间小土坯房,炕席里卷着跑腿儿行李,小炕桌前坐着六爷,他大着舌头,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喊着父亲的乳名:“龙葵来了,快坐下,正好赶上了,自己拿碗筷去。”
“六叔,身体还行吧?少喝点吧,喝多对身体没好处!”
“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啥时候喝倒,啥时候拉倒。”他喝了杯酒,放下筷子,数落起父亲,“你说你们想当年省吃俭用的图个啥?这几十年遭了多少罪?这个多实惠。”说着又倒满一杯酒。
他醉眼朦胧的眼睛布满血丝,散着光地盯住父亲看,从头望到脚,又从脚望到头,嘴里嘀咕着,吉人就是有吉人的命啊,这都是祖上积德呀!
沉默良久,六爷突然吼道:“咱俩一个祖宗,你说为啥祖宗偏心你们?”
“六叔,祖宗是公平的,前三十年偏心你了,后三十年偏心我一点,你也不亏,少糟多少罪呀,你自己不知道吗?”
“也是,也是啊。”
碰杯中,爷俩哈哈大笑。
“大舅,快点吃呀,那边都等着你看小牌呢!”
“好好,马上,我马上到!”
孟子丑陪母亲到河西去看望姨婊舅舅。母亲站在门外观赏小园种的蔬菜,孟子丑进屋要先考考舅舅:“老爷子,挺好的吧?还记得我吗?”
舅舅挠挠头:“面熟,想不起来了。”
孟子丑拿出手机,打开相册,放大一张姥姥的照片:“看看这个老人家,你认得不?”
舅舅只撇了一眼,一拍大腿:“这不我大姨嘛,哎呀!你是老孟外甥啊,就你自己来的?”
“我妈来看你了。”
老姐俩多年未见,眼泪婆娑。“老姐,啥时候来的?收拾点饭。”
“刚吃完。”母亲详细打量这个弟弟,“见老了,我们都老了。”
“那些年我进城就住在你家里,和我老姐夫喝酒,现在我走不动了,哪儿也去不了了,我这个身体呀,再见面不容易了。”
母亲安慰着舅舅,从现在唠到60年前的往事,有说不完的话。孟子丑环顾二舅家的屋里屋外,更加感慨农村脱贫致富的路还很漫长啊。
这次回乡,赶上了爷爷的表哥的孙子娶儿媳妇。亲不亲是乡亲,何况是表亲。俗话说,姑舅亲辈辈亲,打断骨头连着筋。
三天的大戏连轴唱,二人转,现代舞蹈,流行歌曲都请进了村。父亲坐在“雅座”上,喝着茶水,磕着瓜子,吃着水果,偶尔和着哼唱几句小曲。
开席了,三十桌的酒席,摆在大街上,封闭了整条街道。席地扫得干干净净,洒了几遍水,临时搭起的大棚里,伴随铁勺碰锅沿的叮当声,带有乡土味的芳香飘了出来,铁锅炖了四个小时的苏闷鲫鱼;大拌的凉菜,用油炸土豆片,加上猪肝、干豆腐、黄瓜片和大头菜,真是那个味儿;水晶肘子,滑而不腻;四喜丸子,加点豆腐渣,味道纯正;这些是在城里很难吃到的美味。
乡亲们随二百元的份子钱,全家人吃三天流水席,跟过大年一样热闹。爷爷若干表哥、表弟、表姐、表妹的后人们,还有他们的亲属,纷纷过来给父亲敬酒问候。
“大哥,你多吃点啊!”
“大爷,多呆些天吧,好容易回来的,到我们家住几天!”
“大舅,大舅妈,你们可真有福啊,看大舅保养得多好,就像五十多岁的人一样。”
父亲很是得意:“是啊,你看我那几个孩子出息的,那些公社干部家,哪个也不能跟我这个团队比,你说过去整我治我那些人,咋都早早地去做地下工作者了呢?……我老姑娘又提了,现在都正处级了,和县长是一个级别的。”
“恭喜大哥!”
“贺喜大舅啊!这么大的喜事得敬大舅一杯,来,大舅干了!大舅我还有点事想求妹妹帮忙。”
“有事说。”父亲有点飘了。
“我家搞养殖业、盖大棚、买农机具,想贷款50万。”
“小事,回去我和她说。”
“谢谢大舅,这处级干部就是有本事,说不定哪天就调县里工作了。”
“大爷,要是调县里,那不就是县长了吗?以后咱们办事可方便了,这可真给咱们祖宗争光啊!”
父亲又一次陶醉在众星捧月的氛围中。
“你大舅喝多了,别听他胡咧咧。少喝点吧,大喜的日子,以后别老提那些个死鬼,扫兴。”母亲拦住了父亲。
父亲母亲分别去会他们要好的老同学、老同事。父亲特意在乡政府所在地的饭店,摆了一桌酒席,招待故交好友。席间免不了那些羡慕恭维的套话。
已经住了三天了,父亲还没有回城的意思,大早晨一个表弟来敲门,说汽车有一个轮胎瘪气了。孟子丑披着衣服跑出来察看,见右后轮胎扎了一个空芯的大钉子,不能再待下去了,否则就不是扎轮胎的事了。修好轮胎,孟子丑谎称单位来电话要他马上回去,领导有重要的工作交给他。父母不明就里,也不情愿地上了车。
走在半路上孟子丑自言自语:“领导没少告诉我们做人要低调,要戒骄戒躁。不要以为谁都愿意看到你好。”
“这话啥意思?”父亲不解其意。
“酒后吐真言,也有酒后失言,醉翁之意不在酒。酒桌上你能听出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人不能飘啊。”孟子丑说。
“这话这个多,他二婶告诉我,有人说,老地主回来示威来了。怎么告诉都不听,看你揽的载怎么整,那是50万啊,啥都敢答应。”母亲不耐烦了。
“谁还管着我高兴了?”
“凡是敌人高兴的……那话怎么说了的?”母亲眯上了眼睛
苗莉莉回乡看望养父养母,鲁东胜自然得悄悄地陪她回去。
临行前,苗莉莉嘱咐鲁东胜:“农村武大本的亲属多,心理有点准备,说啥别往心里去。万一遇到那个缺德兽……”
“啊,你放心,他还能把我杀了不成?110、县里公安局、乡里派出所的电话我都有。我要是跟人家打招呼,警察都得给咱们站岗去。”
“你就吹吧。”
他们给乡亲们带去了跳广场舞的音响、健身器材、科技书籍。给父母带去了人参、鹿茸、滋养补品。
老父亲乐得合不拢嘴:“带这些干啥?挺费钱的。你们看我自己种的粮食蔬菜,都是绿色的食品,这些就是我的长生不老药,用不着吃那些补品。”
鲁东胜坐在村部为乡亲们义诊,和他们建立了健康联系热线。苗老爷子站在一边,不住地向人们夸赞:“我的姑爷儿,医大的教授,著名的心脑血管专家,看给我买的衣服鞋子,人参鹿茸还有营养品吃不过来。”
“老苗头,这回你可别再买四轮车了,买大汽车吧!”
“去去,一边去!”
武老爷子在村委会门外徘徊,有人往屋里让着老支书:“武书记来了,让省城专家给检查检查。”
“武剁手没回来呀?也来看看病呗。”有人不怀好意。
他们来到村小学校,五个年级凑到一起不足一百人,有条件的人家,把孩子都送到城里读书去了。他们给孩子们买来了新书包和校服,捐赠了200册图书。
苗莉莉说:“现在多好,有条件的可以到城里读书,接受更好的教育,我的悲剧可不能再发生在孩子们身上了。”
妹妹妹夫们回来了,和大姐有说不完的话,都为有这样的姐姐姐夫而骄傲。二妹夫、三妹夫抢着接大姐夫去自己家坐坐。
“姐,这回婚事一定得好好办办。”
“别提了,什么婚事不婚事的,我们现在就是普通朋友,禾禾还没有想通呢。”
“这死孩崽子,咋这么不懂事啊?等我好好骂骂她,没良心的东西,癞蛤蟆没毛随根儿。”
东北的气温急剧下降,湖里的水开始结冰碴,桂林的李大妈催促着何大爷快点去桂林越冬,何大爷非得飚着孟老爷子去不可。苗莉莉带领社区老人踏上了前往桂林的行程。孟子丑协助她护送老人们,也把自己的父母带去旅游越冬。
来到刘三姐的故乡,畅游漓江,站在北海的海边眺望,让初到南方的老人们兴奋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