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活君教授端着酒杯用鼻子嗅了嗅,尴尬地说道:“活君素不沾酒,我只得向王司令赔罪了!”说着,他不好意思地将酒杯放下。官场上接待真是奢侈,民间百姓的生活已经水深火热,官家的日子总是奢侈热闹的。
王司令笑了笑,走到杨活君的身边,极其真诚地说道:“杨教授呀,今天晚上不要你们去检查百姓的鼠菌,你就放心大胆的喝个痛快吧!不会耽搁事情的!”
杨活君的得力干将胡光明知道杨教授不胜酒力,就端起酒杯,对杨司令颌首笑道:“王司令,我们杨教授酒量有限,我就替杨教授给您陪一个不是,我就舍命把这杯酒干了!”说罢,他就一饮而尽。
参谋长董碧涛就竖起大拇指笑道:“胡博士,你是好样的!”
但是,王司令只见胡光明一人饮酒,心里有些不甘心,他威严地望了一下四个专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今天这酒宴,是我专门为你们四位专家设的,你们不喝酒,有些说不过去,酒量有大小,喝多了有伤身体,但是,我有一个起码的提议,那就是今天如能如何也得要喝一杯!不然,我就命令我的手下给你们灌酒了!你们是自觉喝酒还是要我采取强制行动呢?”
杨活君见王司令来真的了,看来不喝酒是不行了,就拍了拍胸脯说道:“既然王司令这般豪爽,我们就恭敬从命吧!”
杨活君、赵东赫、汪明荃三位专家也就笑着说道:“好,我们恭敬从命!”
接着,他们都端起了酒杯,硬着头皮泯了二口,然后急忙夹了一口菜,希望能借菜消除酒气。就这样,六个人一边吃一边聊,说着些时局方面的事情,有时激情满怀骂着狗日的日本鬼子间谍,有时义愤填膺说要替死去的兄弟报仇,场面极其激烈。
宴毕,已是半夜时分,屋外不知何时下起微雨,一阵北风吹过,几许寒意酒楼这边袭来,董碧涛参谋长送四位专家到司令部的专用招待所歇息。
董碧涛和杨活君是湖北襄樊老乡,熟话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他们的关系就亲近了许多,如今效命于党国的事业成为军人,同为消除鼠菌的菌疫而相会于战乱中的常德古城,他们站在寒风飘零的窗台,遥望远处黑暗无边的夜晚,就深深感受到了肩上的无形的压力。
“活君,依你之见,这常德桃源一带的鼠疫可有办法制止?”董碧涛便急切地询问他的老乡。
杨活君沉重地说道:“我们这四人就代表了目前国内细菌方面的最高水平!我只能告诉你,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灭除鼠菌,如果我们没有办法解决,我会立刻联系德国的王尔德教授前来会诊的!先看看情况再说吧!”
董碧涛见杨活君信心十足,他的心情顿时就宽松了许多。
董碧涛就回头客气对他们说道:“各位专家,时间也不早了,那你们就歇息吧!有什么需要的话就找招待所的服务员。”
四位专家就客套了几句,向董碧涛说了一些感激的话。
晚风飕飕,发出了呼呼地响声,吹得瓦砾铃铛作响,夜很沉很恐怖,四位专家躺在床上,议论了关于如何开展细菌战地想法,而后个个又在床上辗转反侧,床板发出吱嘎地响声,久久不能入睡。他们真的希望天快点亮,明天一早赶赴细菌战场。
自12月25日中午开始,桃源县域中心及附近村庄就陆续有百姓暴病,呈现发烧、燥热、全身发冷、呕吐、全身痉挛等症状。各保长将这不幸的消息陆续报告到县政府办公室的雷秘书,雷秘书又将其情况报告给张县长。
张县长就着急地说道:“看来这可恶的鼠菌瘟疫开始发作了!传令下去,将所有发病者送往福民诊所和命之源中医诊所,钟医生、廉医生、段银华医生会想尽一切办法抢救百姓的!”
雷秘书将县长的命令传达下去了,各村保长就积极组织人员走访各家各户,一旦发现百姓就用担架抬着他们送往命之源诊所。于是,这命之源诊所一下子就热闹了,百姓被一个接一个送了进来,不到二个小时,10个病房已经住满了九个。
三位医生进行了分工,钟医生救治重症百姓,一个年轻医生负责给百姓打碳酸氢钠注射液,而廉医生则负责把脉听诊,马不停蹄地紧张地忙碌着。
冬日里天黑得早,一盏洋油灯照着尧河村古旧的老宅,楼上有老鼠的“吱吱”打架的声音,北风呼呼地从屋脊上刮过,狗日的天气似乎在给百姓示威。
10岁的大毛觉得异常累,有气无力地说道:“妈,我想睡觉。”
大毛娘闻声过来:“好,睡,早些睡也好,被窝里暖和。”
边说着边给她铺好被子,看着大毛钻进被窝,又掖了掖被角,嘱咐道,“别蹬了被子凉着,妈还要纺纱。喔,明早起床记着加件夹衣,天冷哩。”
说着,去衣柜里翻出夹衣来,放到大毛的枕边上,用手摸了摸大毛的脸蛋,叹了口气才离去。
大毛很快就睡着了。她是伴随着娘的纺车声入睡的,从小,他听惯了娘的纺车声,那“嗡嗡”的声音象一支歌,一支催眠的歌,他在这声音里体会着父母带给他的温暖和安全。
睡梦中,他甜甜地笑了。
半夜,他觉得很难受,就没命地叫了起来:“娘,冷,大毛冷哇!”
正在纺纱的娘闻声停下纺车,急忙走近床前,急切地喊道:“大毛,醒醒!大毛,做梦啦?妈在这里。”
大毛醒了,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妈,我好冷!”说着,上下牙禁不住“格格”地打着冷颤。
大毛娘不觉大惊,伸手在大毛额头上一摸,天啦,这是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现在怎么烧得象一盆烫手的炭火?
她大声地叫着:“大毛爹,快来啊!大毛发烧了!”
大毛爹正在堂屋里记账。他闻声一惊,推开手旁的算盘,匆匆走进卧房。微弱的煤油灯光下,他见大毛烧得脸颊象一块红布。他一时慌了手脚:“大毛,你怎么了?啊!烧得这么厉害!”
大毛就这样折腾了一晚,第二天清晨,大毛爹将大毛送到福民诊所就医。
急诊室里,钟华医生象往常一样,仔细地检查了病人体征,询问了病史,突然,他觉得这孩子的病有些特别,便嘱咐大毛爹快带孩子去化验室抽血检验。“昨日睡前还是好好的,这是得了什么急病啊!”
大毛娘抱着他,泪水忍不住地流:“钟医生,求你,求你救救我的大毛!”
钟华医生望了望大毛妈痛苦的脸,点点头,宽慰地说道:“大毛妈,先别急,我会尽心的,等化验结果出来了,我会用最好的药治他!”
钟华医生说着,一边拿起笔在病历上写道:“鼠疫?”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又提笔在“鼠疫”二字的下面划了两道粗粗的红杠,下意识地打上好几个疑问号。
从症状看,病人突然高热至40℃,颌下、腋窝、腹股沟等处的淋巴结均出现肿大。
“钟医生,求……求你……救……救我的大毛!”大毛娘便“扑”地一声跪在地上,朝钟华医生不停地磕头,额头叩在地板上“咚咚”作响。钟华医生急忙起身上前,双手将中年女人从地上拉起。
“嫂子,你莫哭!你莫哭!”钟华医生扶着她坐到椅子上。
大毛娘的额头磕破了,一绺头发粘在额头,殷红的血珠顺着发梢一滴滴往下流。大毛娘一见到医生就磕头,她磕破了自己的额头,额头上的血干了又流,流了又干……她求医生救她的大毛!大毛是她的命啊!昨天还是又唱又跳的大毛啊,怎么一眨眼就病成了这个样?她磕头,直磕得额头上血肉模糊,磕得周围的人也陪着她流泪……
钟华医生忍不住一阵心酸,面对着这位即将失去儿子的大毛娘,他不知道自己该对她说些什么。熊大毛是没得救了,这一点他心里十分清楚!他也有儿子,都是为人父母,他何尝不懂这位老嫂子此时此刻的心情!
“嫂子,你先回去歇歇吧!孩子的病,兴许还有救,我会尽力给她治疗。”钟华医生给大毛娘递过一杯水,极力劝导着。
大毛娘又从椅子上滑下,“咚”地跪了下去:“医生,你说大毛还有救?菩萨啊!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啊!”她用手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又长嚎一声,“大毛啊,可是娘心上的肉呀!”
大毛娘终于被人劝走了,钟华医生的心里象堵着一块石头一样的难受。桃源历史上没有发生过鼠菌瘟疫,一般百姓哪里知道鼠菌瘟疫的厉害!大毛娘又哪里知道大毛的生命即将消失!而更严重的是,人们对桃源面临的这场空前劫难还一点也不知情!不出几日,这场瘟疫就将迅速蔓延,随着水路、陆路上的商贾旅客而向周围不断扩散,钟华医生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12月25日晚上11点,熊大毛终于因心力衰竭而死亡。这位年仅10岁的孩子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怒视着人间,仿佛在向苍天发问: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死我?!他那微微张开的乌黑了的小嘴似乎还在呼唤着自己的父母:爹呀,娘!大毛怕呀!大毛要回家!
钟华医生没有让熊大毛的父母来见他最后一面。他担心他的父母染上鼠菌瘟疫。他用手抹着他的双眼,可那怒睁的双眼怎么也抹不拢去。他低声地对他说:“孩子,闭上眼睛吧!听话,乖乖地走,闭上眼睛……”说着,两串热泪不知不觉从他脸上滚落。
熊大毛就这样死了!
为了彻底了解病情,掌握治疗方法,钟医生和廉医生在手术室解剖了熊大毛的尸体。手术刀沿着大毛尸体的胸廓,往下切成“丫”字形。腹腔打开了,他们发现大毛的肝、脾、肾等器官都有水肿和出血斑点。切开胸腔后发现,心肺和胸膜都已严重充血。手术室里静悄悄的,谁也没有作声,只有刀、钳碰撞时发出的轻微的金属声。
廉医生默默上前从脾脏里抽取出标本,又轻轻地离开手术室回到化验室作活体检验。廉医生在显微镜前,镜头下,他看到了鼠菌瘟疫杆菌!天啦,真是鼠菌瘟疫!玻片上的杆菌跟病学书上上所载的鼠菌瘟疫杆菌图谱完全一致!“上帝啊,这难道是真的?!”
医生擦了擦额头上不断沁出的汗珠,耸了耸肩,轻声地嘟哝着:“疯子!一群疯子!”
这时,钟华医生也匆匆地赶到化验室。在他推开化验室的房门前的一瞬间,他还在心里祈祷着:但愿找不到鼠菌!但愿这一切纯属误会!可是,廉医生离开显微镜,双目朝他扫了扫,低沉地说道:“钟医生,确是鼠菌瘟疫!败血型鼠菌瘟疫!”
钟华医生立在门边,一下怔住了。
西北风从沅江水面上掠过,在桃源县域的上空呼啸着。一片片枯叶从树上飘落,又随着风卷向空中。
他们听到一片哭声。哭声是从太平间那边传过来的。又是几声安魂的铜锣的声音,随着北风从那里向夜空传去。是熊家将大毛运去山林安葬吧!可怜的孩子,但愿这凄婉的铜锣声,能将你孤寂的灵魂引渡到没有战争和杀戳的净土!屋外的西北风,正隐隐地将熊家的哀哭声传了过来。
雷洪去巷道上视察了一下百姓染疫情况,回想一些百姓感染病毒后难受的样子,心里就极为难受,刚走到政府办公室门口,张县长就着急地说道:“小雷!民众染疫情况如何?”
“人心惶惶啦!大多数的店铺已关门歇业,很多人家举家逃离本桃源县域,去外乡躲避瘟菌疫。桃源县域内谣言四起,城中居民无不惊恐万状。”雷洪返身回来,面带愁容地说,“听说那大毛娘已投沅江自尽,大毛爹经受不住儿亡妻死的双重打击,也已疯癫!”
“唉——”张县长长叹了一声,“苦哇!桃源县域的黎民百姓苦哇!”
张县长就说道:“小雷,咱们去福民诊所看看!”
“好的!”雷洪说道。
于是,二人就快捷地向福民诊所的方向走去,二人就不免打量起巷道两边的景象。东街本是商贾云集之地,房宇栉比,店铺一家挨着一家,桃源县域里的富户多聚居于此。但今日的街市一片冷清,几乎见不到几个行人,一阵北风吹过,卷起地面上的纸屑、枯叶漫天飞舞。店铺大都关着门,偶尔几间杂货铺的门开着,也不见有人进去买货。几条狗从街的那头追逐过来,互相地撕打狂吠。
二人走到街边的一家纸烟店前,那店子正好开着半边铺门。店主是一位40来岁的妇人,见有顾客进来,连忙起身招呼。“老板娘,生意可好?”
“哪里来的生意呀,客人不也看到了,这些天闹瘟菌疫,街上连人影都难找几个啰!客人,你要买烟?”那妇人不知来人是县长,就懵懵懂懂地说道。
张县长想了想说:“买包‘飞马’吧。”
“‘飞马’早没货了,只有‘红炮台’。”
“啊,也行,就来包‘红炮台’,你这店里看样子存货不多,该进货了!”张县长接过妇人找回的零钱说道。
“哪里有货进啰!水路来的货船老板听说桃源闹瘟菌疫,纷纷掉转船头去了别的码头;陆路已有军队把守,人车不准通行,说是怕将鼠菌菌疫带到别处。桃源人可真是让日本鬼子间谍害苦了!”这妇女不知是话多,还是实在有些憋不住了,唠唠叨叨地对张县长说了许多。
二人离开纸烟店后,默默地走进了福民诊所。张县长见门口立着保卫。一老一少,老的约50来岁,少的大概20出头。两个保卫也不认识张县长,见有人往诊所走来,便吆喝道:“站住,没看见告示吗?这是医院、是菌疫区,禁止通行!”
雷洪冷峻着脸向他们走去:“我是陪张县长过来看看染疫情况百姓的!”
两名保卫闻声一怔,随即向他敬礼道:“张县长,我们不知您大驾光临,请莫怪罪!”
“不知者不怪!”张县长摆摆手,“里面情况如何?”
“报告县长!情况不妙,又死了两个!你听,有人正在哭丧哩!”年老的保卫答道。
果然,一阵阵悲哭声从诊所里面传来。
“你们辛苦了!”张县长上前拍了拍百姓的肩膀,保卫笑了笑,他觉得眼前的县长很和善。
张县长就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了进去,这时,走廊里走来了几个人。原来是段医生到三病房去检查病人情况。段医生没想到张县长会来诊所,连忙惊愕地说道:“张县长,你怎么也来了?”
“我来看看!”张县长点点头,“菌疫如何?”
“又死了一个,是位25岁的男子,叫黄老三。”段医生说,“城郊附近的,我和王医生一道作的检视,我们抽取了死者的淋巴液,发现有鼠菌。”
“看来,菌疫情在迅即蔓延,段医生,国难当头,为难你啦!”张县长盯着段医生的双眼,冷峻地说道。
“确实不容忽视呀!桃源百姓面临着一场空前劫难呀!”段医生医生感叹道。
张县长又道:“我刚才来诊所的路上看到一些居民神情惶惶,难怪啊,如此劫难,这真是很痛心呀。”
段医生给张县长和雷洪一人一个口罩,吩咐他们带上,以免感染,他因为要去给患者治病,就歉意地说道:“张县长,您先自己走走,患者等着我去治疗呢!”
“那你去吧!”张县长说道。
张县长听到是一串串痛苦的呻吟和哭声,看到的是一张痛苦、难受的面庞。他的心里难受极了。
一时间,桃源城笼罩在一片鼠疫的恐怖之中。有人在寒风中痛苦地呻吟,有人忍不住不停地咒骂声和呻吟声,让整个桃源县域生发出一种特别的悲凄气氛。
张县长目睹了福民诊所感染病毒的百姓的惨状后,心情极为沉重,心里如刀绞一般疼痛。他左手捂着胸口,茫然地望着段医生,低沉地说道:“段医生,您要想尽一切办法控制疫情,尽量拖延百姓的生命,中央卫生署细菌学专家不日将到,专家们来了后,一定有办法拯救他们的生命的。”
段医生两眼布满血丝,神情有些疲惫,但他硬朗身子突显出一份活力,执着地说道:“张县长,您放心,我一定会尽我最大地能力挽救百姓的生命的!”
张县长就拍了一下段医生的肩膀,感激地说道:“那好,一切都拜托你了!”
说罢,他就转过头,快步地走出了病房,而他的眼角,渗出了几滴泪花。雷洪不紧不慢地跟在张县长的身后,二人就快步地离开了福民诊所。二人走在凄凉的巷道上,飕飕冷风灌进他们的脖子里,不禁刚到彻骨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