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刷厂位于小城商业街的东段,两扇铁大门左右两座红砖砌成的垛子坠着,面向北开。大门外是一条宽度约四米的排水沟渠,沟体外沿栽植桐树,内侧院墙处种有杨柳。
迎门走去,有一条直通厂区的砂砖路,大约六米余宽。大门东侧盖置一溜红砖瓦房,西首毗连传达室,东首缀着卫生所,其它均做单身宿舍。在传达室的门口,生长着一株擎天法桐树,枝蔓横贯东西,叶片绵密浓厚,夏季天里一地阴凉。
我提着包,踏进工厂院门,四下里一片沉寂;炙热的阳光,无声烤灼着大地,四周枝柯上的鸣蝉,吱吱——叫个不停。
抬脚走近传达室门前,举手轻轻敲了敲纱门。俄顷,一个苍老声音咳嗽了一声,有人说道:
“谁啊?今天厂休日。”
我答了声。
一小会儿工夫,一个戴眼镜子的老头,从内室走出,“呱嗒”一下推开纱门,瞅瞅我问:
“找谁呀?都在午休。”
我说了我的情况,老头立时显出了热情。他左手摘下眼镜,右手就抓我手上的提包。口里说着:
“早就听说厂里要来个会计,没想这大中晌的,果然你就来了。”
他说着话,拉开纱门,催促我赶紧进屋。
进屋坐定,老人挪过风扇,冲着我吹风。就说,看你这一脸汗。接着一边嘟囔给我听,说,工厂月初月末厂休四天,人都走的差不多了,这会儿就李书记在家,刚躺下不久,下午三点半吧,他就会起床。
趁老人擦碗沏茶之际,我打量了一下,他年约六旬开外,背有些驼,皮肤瓷白,面色红润,头发稀疏花白,顶发脱见了头皮。
我说,怎么称呼您呢?
老人将茶水在碗壶之间倒来倒去,最后盛满了一碗,搁在我面前桌上,口说,我姓李,老家济南市的,“五七年”反右派那阵子来此,至今孤家寡人一个人了。
我就喊他李大爷。他呵呵笑起来。说,不见外的,喊他老李就行。
我俩就隔了桌子,一边一个坐了喝茶。
我本不善饮茶,只因初来乍到,唯恐拂逆了老者心意。于是,就佯装一小口一小口的咂摸着啜饮。李大爷就说:
“咋样,这茶好喝吧?”
我点着头,嗯嗯着应承,口里却说,“西湖龙井”吧。
老人眼睛倏地发亮起来,咂咂嘴说,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倒是个茶客。不诓你说,这茶是妥妥的“西湖龙井”,外甥在杭州做事,他就这么一个外甥,年龄也有四十多了,年年忘不了给他这老舅寄几斤茶喝。
我慢慢饮着茶,茶水浓酽,墨绿色泽。我撮嘴吹吹水面飘浮的绿蚁,遂扭转了话题,就打问起了工厂的情况。
李大爷介绍说,咱厂有职工百十多号人,头些年活多,工资奖金都有。你别看咱厂小,对外人称“县委印刷厂”。前些年,头头官官的太太、子女,都往厂里挤,就是现在,还留下一些没走。先前吧,机关单位的印刷业务多,县里大大小小的会议材料,都拿咱厂来印,全县三级干部大会那材料多了去了。现在情况有点变了,很多机关单位、企业部门都上了打字机、油印机,有的还购买了复印机,印刷这活就少不少,过去是活找咱,现在是咱找活。但总起来说,还算过得去,谁知道再过几年,情况会变成啥样子呢。
我接过话茬,说,国家不是号召发展多种经营吗?
李大爷听了,眼光从镜片后面溜下来,瞧着我。大概他没听清楚我的意思,我解释说,咱厂只搞印刷这一块,没想找些别的活做?
老人这下听清楚了,说,谁知道啊,不过也联系济南的大厂家订做纸箱子、酒盒子,听说正考虑新上什么,什么,他拍拍脑门,继续说道,什么彩印、烫金布纹纸项目,听说还打谱另上一个“果蔬罐头”厂。
“罐头加工厂?”我差异地问,“这与印刷行业风马牛不相及啊。”
李大爷就说,大伙也都这么说,可这事做主的都是头头官官。听说上面号召这样搞,什么挣钱搞什么,现在乡村到处都在扩种果树、种植芦笋,据说考察了一阵子,行情还行。
我就问起了工厂的书记,厂长,会计、出纳,又说书记厂长谁负责。
李大爷喝一口茶,眼睛望着外面,沉吟一下才说,厂长姓王,会计也姓王,出纳姓张,是个女的。按说是书记说了算。
他看我直瞅靠墙矮桌上的象棋棋盘,就问我是不是也喜欢下象棋啊。其实我此时的心思,已转移到了泰安学校和同学下棋的日子。
我笑了笑,随手摸起一颗棋子,棋子有小儿拳头般大,沉甸甸坠手,看凹面上字迹的颜色,竟褪掉了几乎一半。
李大爷便念叨起他“劳改”那阵子,大雨大雪天无法劳动出工,人闲着发愁,想家吧又不允许探家,为解愁祛忧,几个人就学下象棋。但李大爷不打扑克,说那东西消磨人的意志。
我见老人提说往事有些伤感,就表示改天一准向老人讨教讨教,遂即话题一转,提出要去厂区里转转看看。
走出屋门,沿厂路往南走,路侧均是成型的毛白杨,间隔着数株梧桐树,树木正值盛年,阳光几乎无法透射,倒有一种清凉爽快之感。
印刷厂区面积并不大,东西短、南北长。院子的南端通连着家属院区,但家属院并没有单独被分割开来,而是一排排通连着的,在各住家门前,都建有一座小厨房;小厨房的四周,散植着香椿、枣子、石榴,间或苹果、梨子树木,尚有几户门庭前面,安置一架葡萄。
三排房舍我挨个看了看,暑天的家属院区,不见一个人,倒是差不多的住户门前房后,犁开星星点点的地片,点缀着些瓜果蔬菜,增添了不少烟火气息。在靠近东侧的厂院墙上,爬满了丝瓜、扁豆秧子,叶蔓在烈日照射下打着卷儿。
我正想离开,旁侧的一扇堂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位二十七八岁的女人探出头来,她狐疑地上下打量着我,口里严肃地说:
“你找谁,大晌午顶子里乱转悠啥?”
我骇了一跳,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我连忙说我不找人,我也是本厂的,今天刚来厂报到,因领导尚在午休,故此随便走走。
女人就走出门来。我见她圆脸大眼,头发蓬松,身条匀称,步态轻盈,不觉脸颊微微泛红。
“哦,”女人笑了说:“你是新来的李会计吧?看,这是咋说的,我姓刘,管生产,兼管安全保卫。”
她见我未置可否,接着又说道:“快进屋来坐吧,天怪热的,以后我们就同事了。”
我笑着谢绝了她,转身往后走。
家属院后隔着大约三四十米的距离,东半部是两排厂房,房门右侧砖墙壁上方,依次挂有 “选字车间”“铸字车间”“排版车间”“印刷车间”校对车间“裁纸车间”“装订车间”,还有厂路西边对应着的“成品、半成品车间”的小木牌牌。看房门,厂休期间均是大铁锁锁着。
厂房后面,靠近东院墙的位置,矗立着一座水塔,毗邻着锅炉房和伙房食堂。再往后走,厂路东面、单人宿舍的前场,闲置着偌大一片空场地,场地上散漫着一层高低不一的草木和野花,被修剪的错落有致,一条脚踏出来的小路蜿蜒其间,径直连缀至单身宿舍门前的砖铺甬路上。
厂路西面靠近大门也是两排房子,但间数很少;前排是出厦的瓦房,做厂办、财务科、书记、厂长办公室等行政用房;后一排沿街向开门,李大爷说那是工厂对外营业部。
从厂办沿路往前走,南端西侧,隔厂路与两列车间厂房相对应,为产成品、半成品仓库及“生产管理科”,还有一座汽车库房。如果不是大门口显著的招牌标志,初入此院,我几乎不认为这是一家生产企业。
这里,将又是我人生某个阶段的开始,今后的日子,我将在此度过;这里,不仅是我社会人生的第一个工作岗位,也许会成为我这一生都走不出去的一个地方。我必须做好充分思想准备,尽快去接纳于她,适应于她,就像她接纳我一样,尽快熟悉起来,对她热爱起来。
下午三点半刚过,李书记起床了。他挺高的个头,国字脸,皮肤微黑,身着一身浅色裤褂,目光沉稳,透着练达。初次接触,给人一种敦厚、慈祥的感受,我在心中猜测,这个人一准不是一个急性子的人。
书记办公室有三间房,两明一暗,暗的一间兼做卧室。在他的外间沙发上坐下来,将我的情况简略汇报了一下。想必是他早就有所了解了吧,他只是“唔,唔”地回应着,我说得多,他答得少,并未向我提问一句半字。。
一会儿李书记抬腿走出房去,人在廊下面东喊了一声,就听见远处有人回答了一句,不一会儿就走进来一位二十岁出头的圆脸小伙子,个子一米七高,他自称叫徐桐,销售科的。我就喊他徐哥。
他跟我握了握手,说让我稍坐一会,一转脸就弄来了一辆脚踏三轮车,说你坐到后箱里去吧,人就蹬车走出了厂门,然后拐西,十字路口再拐北,赶去火车站货物中心,提取我实习点托运回的行李物件。
回走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中晌遇到的那位妇女。徐桐就说,她啊,姓刘,副厂长,分管生产和安全。丈夫边疆从军,膝下有一小女,娘家娘给她招揽着。
我又说起了李大爷,徐桐说,李大爷出身书香世家,他本人就是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才生,反右派下放劳改,“大革命”时期又被抄家,人被扣了个“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帽子,他父母在挨批斗期间病逝,唯一的妹妹下落不明,后来方知去了南方。李大爷本人也就再没回济南老家,他老两口也没个孩子。再后来老伴去世,组织上为了照顾他生活,就安排做了传达。
我怅怅地坐在车后箱,忽然吁出来一口闷气。就想这大千世界,看似平静平常的生活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悲喜交加的故事呢?又有多少人颠沛流离、悲欢离合?就像眼前的李大爷一样。
这次毕业分配,我本来被组织安排到县农具厂的,一同德州实习的祥民分配城郊上的磷肥厂,树亭分到印刷厂东隔壁的木器厂。一天晚上我和祥民、树亭跑到城西北边子上,摸黑找到农具厂大门,当时厂部一片漆黑,寻到后面亮灯处,五七个工人光着膀子正连夜加班,白炽灯透过门窗照射了出来,一问才知这是“翻砂”车间。
树亭指着我介绍说:“这是你们厂新来的李会计!”
就有工人围拢了上来,仔细端详了一阵,看我们不似说“诓”话之人,一个工人就摸了墙角的茶缸要给我们倒水。可谁知第二天真到了要去报到了,我却又被置换了地方。
印刷厂现任会计姓王,约有五十岁上下,个矮,体黑、肚子大,走几步路或多说了话,就“愤愤”气喘几口。王会计找到我临时住所,眯眯着眼笑,劈面就说:
“啊,啊,听说了你到厂来了,赶紧着过来看你。你看这大热天的,怎么着,没捞着午睡是吧?”
因临时住处有所不便,况且刚安排下不久,也不能沏茶倒水,我只好摸出烟盒递烟点火。他却一连摇手说不用不用。又说,他这样子的能吸烟吗。我们只好隔着桌子一边一个扯些话题。最后快离开了,王会计忽然暗示于我,这个厂“是非”挺多,日后行事还需谨慎些好。
王会计走后,我咂摸着他的话语,任凭扯破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得摇头笑笑,走上门前那条脚踏小道,忙着去伙房司务处买饭票。
司务长也姓王,瘦瘦高高的个子,长方脸型,说话不急不缓不冷不热。他问起我的老家,当听说了之后,骤然热情起来。他介绍说,他和我一个公社的老乡,五里地的街坊,今后有什么问题,互相照应照应。
买过饭票,折进食堂。带班的小伙姓张,皮肤挺白,大眼睛粗眉毛,鼻梁凸起,说话快捷,一副行事机灵的样子。他领我到他宿舍坐了坐,他的宿舍就在伙房内里的一处单间。小张说话更直白,我们才说了一会的话就像老熟人了,他说我别的帮不了你多少忙,今后你若不愿意去“大众澡堂”洗澡,晚间随时都可以到伙房来找他,他负责给我供热水。
说完这话,小张突然盯着我看,口里却说:
“你怎么来这个厂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