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我就感觉到厂里的气氛有些不对,仿佛空气也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似乎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以往我回厂来,熟悉的师傅们说话总面带笑脸,而今笑脸没了。但我不爱串门,也不好打听事,白天吃了饭便去普查办上班,回来吃了饭就坐在宿舍看书写字,所以我知道的很少,只是看到出出进进的人们没了先前经常有的笑容。
这天,我听到了什么“男女关系”之类的话,也没在意,因为今天回厂比平时早了一些,路过黄师傅门口瞥见里面有人,便放下车子走了进去。这间单身宿舍里有三个人,徐桐在床上背靠被子半躺着,黄师傅、王师傅在东侧桌子两边坐着,见我进来都站起来说话,还是脸面没一丝笑容,这和以往大为不同。我随便打了个招呼,就对徐桐说:“今天有空了!”徐桐欠欠身,脸上微笑极不自然,“出事了!”他把两手枕到脑后说。我也没往多处想,就说:“出什么事了?”他说:“我犯事了,男女关系。”我一时语塞,就很尴尬地愣在那里不知道说么好了,我怎么也不敢把“男女关系”同徐桐联系起来。
回到宿舍,我也不确信这是真的。从徐桐到火车站把我行李拉回厂已两个多月了,这些日子的接触我对他印象挺好,这是怎么回事呢?我想不出个名堂来。过了一天,伙房小张来找我,我才确信了这是真的。听说那个和他发生关系的女人是本厂的职工,孩子都五六岁了;徐桐跑销售,往来给那女人捎买些东西,那女人贪利不付钱,一来二去就和徐桐好上了。前几些日子厂里休班,他们在宿舍里被人发现了,女人就反咬一口告发说他强奸。
正赶上今年严打,就这样又过了几天,正是县城大集,大门外的商业街上更是车水马龙,两个公安押着徐桐就走了。那时正接近中午,我刚从普查办回厂,正碰到他们出大门,我见徐桐脸色蜡黄,头勾的很低。我心里马上就有种失落空虚的感觉,好多天也没缓过劲来。大门口站着很多人,有厂里的职工,也有看热闹的街民,人们嘴里说啥话的都有。
徐桐精明强干,小伙子一米七多,长得挺帅,为此同厂的一位张姐把她那漂亮的妹子介绍给他。我见过那女子来厂里一次,白白的瓜子脸,丹凤眼,长长的两条辫子,窈窕的身材。听说徐桐出事之后,那女子哭得死去活来。我真为徐桐感到无比惋惜,你这是怎么了,疯了?一个美好幸福的家就这样毁了。
我想起有一次中午回厂天下雨,半路上一辆卡车“嘎吱”一声停在我的身旁,徐桐竟然从后面认出了打着伞走着的我;还有一次徐桐从哪里弄来一只烧鸡,他把我喊到他的宿舍,两个人喝酒至深夜,微醺中徐桐向我说了很多掏心窝子的话。而今戏剧性地发生了这样的一幕,我不禁痛心、惋惜、怜爱,又心生感慨:唉!世界就是这个样子,有很多事情是很复杂的,有些又是很简单的,就像人的生和死,人来到这个世上是偶然的,死却是必然的。人与人也是这样,幸福的人是相似的,不幸福的人各有各的不幸。
天阴又刮东北风,中秋时节已有不少凉意,再加上阴天刮风更显清冷。在这个小城居住的人们,大都有这个习惯,晚上不早睡,早上不早起,已是早七点多钟了,还是这么冷清。我照旧起来,照旧打扫院落中的落叶,照旧看我的书写我的日记和文章。近来,我在为泰安学校时我班四十八名同学写小传,为的是锻炼我刻画人物的能力,也为了长久的留个纪念,我怕时间长了自己会忘掉他们。让我欣喜的,我的《枣花》已被《齐河文艺》杂志社刊登出来,捧着那散发墨香的刊物我喜极而泣,我忘不了在她身上花费心血的烟厂潘智强老师,也忘不了我在烟厂实习的那些日子。前天传达室李大爷给我送来一封信,一看那字体就知道是烟厂潘老师的信。潘老师,你近期可安好?!
中午也没午休,本来我也没有这个习惯。给原徐桐宿舍的刘师傅理发,一排住的王师傅走过来围着看了说我技术不错,又叫我给他理,理完后就到十二点半了。我又坐在了桌前。
人总是爱在闲暇无聊时光里重温旧梦的,我坐在静寂的写字台前重新翻看泰安时写的文章,学校生活的一幕幕又回到眼前。我忆起了我的语文任课老师王金焕,她那时四十岁左右,短发、大眼,很爽快的性格,未语先笑,文学造诣颇深。同学们都爱听她的课,尤其是我,一见到她款步讲台,一看到她灿烂笑脸,一听到她爽朗笑声,似乎一切愁绪刹那间烟消云散,都跑没了,情绪和气氛马上就会活跃起来。
王老师给了我极深的影响,也是我人生旅途上又一引路人。她批改了我很多的文章,给我写下了长长的寓意深刻又带深厚情感的批语,从而给了我战胜困境的智慧、勇气和毅力。而今别离了学校,离开了王老师,也许再见不易。鲁迅先生在《藤野先生》中记述他的先生曾给他留下一张照相,可我的先生王老师根本没留给我照像,留给我的只是永久的不灭回忆。
我又想起图书馆的韩老师,那个时节,我的闲暇大都是在图书馆度过的。韩老师见我酷爱读书便特偏爱于我,向我推荐好的书目,并给我讲怎样读书,怎样正确处理读书和专业的关系,同时也给我讲了许多社会人生的道理。其时,韩老师四十五岁,中等身材,瘦长脸,穿着整洁朴素。在那两年学习的日子里,我总记得他穿灰和黑两种颜色的衣服。在图书馆和阅览室里,我是唯一不用“学生证”就能看到刊物杂志的人,也是唯一不用“借书证”就能借阅各种图书的学生,这些特权,都是你---韩老师给予我的。
我还忘不了同学们临别时对我充满希冀的眼神,忘不了那些真挚鞭策的话语,这也许就是我不畏艰难,努力不息的最重要的原因吧。
夜里,每每回想起这些,常常是十几分钟、几十分钟的一动不动,烟也忘了吸。这个时候,我就会动笔写东西,不管是写日记、写信、写文章,我是用此来压抑我那绵绵不绝的思绪,只有我一动笔,全部的精力就会凝结到笔端,心同“沙沙”作响的笔尖一起跳动,这个时候我早已同文章中的人物一起同甘苦、共命运了,一切事儿都似乎不存在,世界上只有一个我。因此,夜里我睡下都是很晚,有时到了下三点钟,当极度疲劳、困乏纠缠我的时候,倒下便像失去了知觉,什么事情也想不起来,整个人一下子就会进入冗长梦乡。
这天晚饭后,李书记来找我,我还以为有什么大事情,原来让我搬进徐桐那间宿舍,住在他的铺上(即我入厂时暂住过的房间)。我从栾师傅屋里搬出来,望着徐桐曾经住过的,靠近西侧北窗下的宽大的木板床若有所思。从这个屋里、这个铺上,搬出搬进不知有多少人了,其中在我之前已经走出去三个“名人”,一个调走高升,是欢天喜地走的;两个是“男女关系”,是被强制走的。都发生在这个房间,而且都是发生在这个铺上,现如今又轮到下一个我了。
收到孔娜的一封信,信的内容很简短:
好友,学民:请问你还允许这样称呼你吗?你给我寄来的所有的信件,我都收到了,最后一封,我只是看了一个结尾,便随手撕碎了。因为最后一行写着“一个被遗忘在角落的人”,我可以绝对地对你这样说,在这三年里,我从来没有忘记你,你的名字“学民”两字在我脑海里打下了深深烙印。
你也许会反问我,为什么不给你再联系,那是因为参加工作之后你的第一封来信就被人偷撕开了,你要知道,我换取来的只是这些人对我的“传谣”与嘲笑。一个十六七岁刚刚走向工作岗位的小姑娘,哪里经受住哪怕是善意的嘲弄呢?从那开始,我就决心不再给你联系,这主要是因为:(1)我们年龄尚小(2)环境因素。当时我想,我们的感情是真实的,以后总得会有见面走在一起的那一刻。
也许是我的想法太浅薄和幼稚了,竟然造成这么大的误会与错觉,这主要责任在我,也许与父母先前的看法有关。学民,你还记得你以前说过“要想实现自己的想法,就得冲破一切阻碍”这句话吗?何况是我父母对这件事并没有真正的去阻碍。
学民,你这次到我们这里来,我对你是没礼貌的,请一定多加原谅;不过,我没能与你说上一句知心的话语,这是我最为苦恼的一点。
最后,在我们发生误会与错觉期间,如若与她人结下深厚情义的话,我也不会怪你,不会因为我让你背负情感上的压力和负担,我自会独身生活。
孔娜 82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