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郑局长送我两张电影票,我没心思看,都送树亭了。然后我又去县委大楼给计委张主任送票,计委就在政府办公室的东边,再往东是劳动局,劳动局对面就是统计局了,都是在一楼。送票回来,郑局长说:“本想让你直接去局里上班,可是人大吕主任不同意(副主任、彼时兼任普查领导小组副组长),说搞完人口普查后才可走人。”
我听后,也不知道怎样回答他的话好。
今天是县城大集,郑局长要到集上买玻璃,我便随他去了,回来已是十一点点十五分了。回到厂,又没菜了,我边啃馒头边给李言林大哥写信,可怎么也找不到钢笔了,也许丢到了集上了,要知道这支钢笔是舒慧赠送我的,我百般珍惜。我正急得不得了,伙房小张来给我送衣服,昨夜我到伙房洗澡,他见我右手受了伤,便主动给我洗了两件衣服,真谢谢他。
傍晚时分回厂,我遇到了王厂长,她这次看到我笑了:“小李,你调走了知道不知道?”听她的口气,似乎含着另一层意思。我说:“不知道啊,回来刚听他们说的。”
但我知道,厂里是留不住我了,或早一天,或晚一天,我都将要离开这个地方了。
冬日的季节,昼短夜长,早晨六点钟了还麻麻黑。我照常起来,照常打扫院子,照常写我的日记、文章。
赵师傅今天起得格外早,我正在门前焚烧碎纸片子和枯树叶子。赵师傅对我说:“李子,走吧,好人从印刷厂待不住。”
我就想,厂里要留我,说明自己没有留下坏的印象,领导还认为我这个人还不是个孬人,也比厂里往外撵我好,虽然我来厂四个多月一天没上班,但我对这里的一切有了深深的感情,我从心底里热爱这个厂,热爱这个厂的淳朴而热情的师傅们。
我和赵师傅一边烧着纸片、枯树叶一边说着话,他叮嘱我说:“李子,记住,到哪里也要好好的工作,好好的为人!”我望着他的脸,郑重地点了点头。
赵师傅在厂里做统计工作,年龄有四十出头,“国”子脸,上牙床镶颗金牙,笔挺的腰板。我进厂不久便听说他是部队转业的干部,做事认真,不畏权贵,厂里就是他不惧怕书记和厂长。
说到“怕”字,我就想起了张华大姐那次要我领奖金的情景,那天我走进财务科,书记和一些人在闲喝茶,见我进来贺书记只看我,说:“小李,回来了。”一位刚从车间提到办公室的妇女说:“小李,你调哪里去了?”贺书记回过脸来瞪了她一眼,吓得她连忙改口说:“噢,你在外面帮忙哩。”
上午到普查办上班后不久,经常找宋老师喝酒的光胜大哥要我带着他去招待所去推他的车子,我就知道他一定是昨天喝酒喝多了把车子留在招待所了。我骑车带着他进去招待所院里,见人山人海,光胜大哥告诉我今天全县招工第一天。
避开人群走,踏进西三排普查办公室的门,就见统计局郑局长一个人戴着老花镜在低头审表。他见到我就问起我父亲的病情,并说:“小李,你回家吧,有事打个电话来,这里要不到,就要咱计委或者统计局。”
我心里瞬间充满了感动,郑局长人脾气挺好,很体贴理解当兵的心情。说真话,这次从家回来,各位领导如此关心我父亲的病情,使我受宠若惊,一直处在一种融融的亲情之中,在一种充满爱的日子里生活着。
我望着郑局长说:“谢谢您!等我和老董搞出个头绪来,我就回家。”郑局长又说:“怎么不接你爸爸到这里来住院,下边缺药吗?缺什么药我到医院给你拿去。”
我走出办公室,泪就哗哗流了下来,我怕院中的人看见,用一只手遮住了脸。
回到厂里,正遇到栾师傅打热水回宿舍,他叫住我说:“李,领导已松口你调走了,你再叫那边催一催。”栾师傅又说:“书记那个意思是嫌你事前没打个招呼。”我惊呆了:“我调动是组织要的,事前我也不知道,让我怎样和书记打招呼呢?”我又想,也亏我事前不知道,要早告诉书记怕是真得走不了了,而今调令已下,用刘师傅的话说:“命令如山倒,县委人事局调个人要是调不动,谁还调得动?
我在伙房小张那里吃过早饭回宿舍,碰见外出吃饭回来的赵师傅,他悄悄地说:“李子,你过来。”我马上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跟着赵师傅走进他屋里,仿佛一场大难就要临头。赵师傅说:“李子,我跟你说,厂领导发了脾气,说你人口普查完了,也不打个招呼,一拍屁股走了,厂长说扣除你这个月的工资。”
我的心马上提了起来,我说:“打什么招呼,又不是我托人找的,他们调我事先我也不知道,厂组织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呢?再说人口普查也并没有结束啊!”
赵师傅说:“当时我说人家小李吃从厂里吃,住从厂里住,人口普查也没完哩。”他又说:“印刷厂烂就烂在这里,熊事不少,你待会跟领导说说这个情况,真要是扣你这个月的工资再找他就麻烦了。”
从赵师傅屋里出来,我倚在宿舍门口,回想着刚才赵师傅说的那一番话。七点二十分瞧见贺书记骑车进了厂门,我便去他办公室找他。还真是赵师傅说的意思,但从他的口气里,我知道他留不住我了。
我又到财务科坐了一会,出纳张华大姐说:“李,你上你的班去,他不敢扣你的工资,调令不给你,你尽管装着不知道。”一边坐着的齐师傅、王师傅也说:“他敢扣你的工资,别说你没走,走了十几年的还得补上给人家呢!”他们催我去上班,别管这些闲事。
八点整,我推车子出厂门,传达李大爷喊住我,说:“李子,刚才王会计找你,没找到你吗?”我说:“李大爷,中午回来再说吧!”到了普查办,宋老师和老董都不在,我心绪不宁,正好统计局郑局长来了,我向他反映了一下情况。郑局长说:“你厂的领导就是这个水平吗?他说你托人走的,你还说是你厂里嫌弃你,撵你走的哩!”
午饭后,我站在房门口,环视着整个院落,仿佛一切都变得亲切和难忘起来,野草、树木、麻雀,门前的小路,在这条小路上,曾经留下我多少脚印!每天每天我都踏着它去伙房打饭,又踏着它默默地返回宿舍,数不清的小石子踏在脚下,还有那些我曾弯腰掐过的小草枝。
我出神地想着,王会计便从西面走过来,他依然胖胖的脸上笑嘻嘻的,他把调令递给我,转身走了。对于这张迟来的调令,我心里没有一点高兴的感觉,反而充满了离别的沉重和怅惘。
今晚厂里停电了,我点亮蜡烛正在写日记。隔壁张姐突然推门进来,她也知道我要走了,和我说了很长时间的话。自从我来印刷厂,张姐是对我比较好的一个。
两人正说着话,栾师傅上中学的孩子立新过来找我演算数学题,给他讲解完题,天已经不早了。送立新出屋门的时候,他忽然站定了说:“李哥,你要走了吗?我爸爸说你要调走了,这是真的吗?”我点点头,算是回答。立新眼圈有些发红,他说:“李哥,我真不想让你走。”
瞬间里,望着立新转身离去背影,我立时想起了昔日我给立新理发的情景,想起下雨天带着他去上学的情景,想起了那次厂子里停电,他父亲回老家了,我去街上给他买锅饼、油条、豆腐脑的情景;心中顿时荡漾起一种不舍的情愫。这孩子,也一定是一个懂得感恩的好孩子吧。
我合上日记本,站起身来,缓缓在屋中踱步。
真要离开这里了,我心里竟然充满了那么多的不舍与留恋:从进厂之初的夏日,到落雪的冬天,四个多月来的一幕一幕,电影镜头般地一一掠过我的心海,我在这里留下过脚印,虽然是浅显的、短暂的;这里的人们,也给予了我亲人般的温暖。
在这间屋子里,我写过几万字的日记和文章,如今又要离开这间宿舍了。我深情地望着这张我睡过的普通的木板床铺,在这张床上先后走出去三位“名人”,如今真的又轮到我了。
同宿舍的刘师傅回老家还没回来,我吹灭了蜡烛,开始了睡觉。明天我要回乡下老家去了,去看看尚在院中的父亲。
……
那晚的烛光下,日记本上,有我拼凑的四句诗和一句话。
四句诗:“我与春风共明月,皆是人间一过客。世事能安方为家,任尔莫测亦白瞎。”
一句话:“大命由天不拧巴,小势可为不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