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家门我先找娘,问爷爷,爷爷说:“你来得不巧,你爹今天送你娘坐车刚上济南。”
我什么话也没说,仿佛一霎那途中一切的疲劳全上来了,一腚坐在椅子上大脑一片空白。以往回来母亲在家的时候,我没什么感觉,现在母亲不在家了,我心里陡然空落了很多,似乎自己不知道做些什么了。我顺手打开收音机听了一段《二泉映月》,诉诉凄凄的曲调催下我那爱滴的泪花。我就想起了学良哥,学良哥很爱笛子和二胡,有一次他对我说:“不知怎的,我一听音乐泪就哗哗地流出来。”
快中晌的时候,父亲回来了,我问娘坐上车了?父亲说:坐上了。娘不在家,我像丢了一点啥东西一样,坐立不安,明天我想到仁里去。
下午帮大娘到园里去运白菜,回到家快五点了,秋末冬初的天黑得早,五点钟屋里就一片黯淡了。我站在窗前向远处望去,院子的树木上落满了归巢的鸟雀。夕阳早已落下西山去了,刮了一天的小北风停了,整个村庄静寂下来,家家灶膛里升起袅袅炊烟,那是农家人在做晚饭。房前学校里小学生们放学了,排着队,唱着歌,“一二一”喊着口号,多像经年我小时候那个样子!可我永远不能再回到那个时代了,一生也不能!然而这些又是这么的令人眼红和留恋。
我写着日记,这时已是五点十一分,屋里没有点灯,所以只能凭着自己久已养成的习性去写。记得在泰安学校里,夜里枕头下每每放一个笔记本,熄灯睡觉后久久睡不着,这段时间就想点东西,或者半夜醒来忽地想起点什么,那怕就一句,便马上从枕头下摸出本摸索着记下来(因同学熟睡不便开灯),这样久了,便不多不少写了一本,并美其名曰《夜录》。其中有一首半夜三更诌的诗,至今记得几句:人生是一支短歌/闪着五光十彩的色/红的血色/白的贞洁/黑的丑恶。
写到这里,我放下笔走出房门,院子里淡淡投下新月的清辉,宅前街道上不时传来孩子们嬉耍的笑声,他们排着队,吹着哨,喊着“一、二、一”的号子,从街上跺着脚走过,他们是像我儿时一样再做游戏吧!我仿佛又回到了那没有忧愁的岁月。我想着,边踱步,抬头看看清凉的月色,月光闪出迷离的光环。夜深了,我要睡觉了,明天我要去仁里。
天阴,刮东南风。沿着黄河西岸的沙滩小路我骑车走着。河水不算大,没有波涛、激流,缓缓流动着,远远的前方,一只孤帆向对岸驶去。车子上了黄河长堤,又看到了黄河大堤下初中就读的学校,我想起了王恩中校长。
秋天的一个早晨,我和李军上学迟到了,我们斜挎着书包,披了褂子一前一后走进课堂,还没来得及打声报告,就听王校长开口说道:“请进,作战处的李处长、李副处长到!”全班同学“哄”的一声大笑,接着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其时,我们两个是村里的孩子头,那时和邻村孙庄小孩子们打仗,一直惊动了全村。有一次孙庄纠集了七十多个孩子,和解放前的日本鬼子一样,把我们十多个人赶到学校门口,正好被王校长看到了,所以就有了今天的“作战处长”头衔。说起来那时我只知道有司令、军长一类的官衔,这种称呼还是第一次听到。
王校长三十出头,中等身材,微黑的皮肤,他教我们《政治》课,有一次上课提问,在第十三名上叫到了我,我背过了,校长就说看来我是认真背过书的,从此我也得到了他的宠爱。那时每周都有劳动课,他便让我给他去擦自行车。王校长还喜欢和我下军旗,也经常看我的小人书。那时他办公室有很多的大头部书,像周立波的《山乡巨变》、马烽的《我的第一个上级》,梁斌的《红旗谱》等等,我们就交换着看,我从那时起才知道外面世界的广阔和精彩。
我想着、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仁里,但大姐和玉印哥也去济南了,三个孩子都上学去了,看大门的李大爷给我打开房门,我便动手做饭,十二点多一点,孩子们都回来了,见到我非常亲热。吃过饭他们去上学,我锁好房门又往大张公社税务所而来,路上想千万二哥别不在家,好的是他在,二嫂却回赵官镇的娘家了。
今中午他们税务所有客,正好富足店税务所的同学客风银也在场,另外还有相临税务所的一个所长,我也没记住他姓名。客风银是我泰安读书高一级同学,入学之初,他和路景海同学曾经作为老乡特地把我和祥民叫出来吃了一顿肉丝面,后来风银又单独进行了一次。今天在这里遇到他,这已经是一年后的第一次,自是非常高兴。
进门坐下随着喝酒叙话,说话涉及某某和某某某,邻居所的那位所长说他们两个够“实在”的,他说:“某某在学校里不怎么样。”我问他:“你听谁说的?”他说:“听他们拉话时扯起的。”我猜想有人嚼了舌头。我说:“说别人的人往往牵扯到他个人的自私利益,看一个人好坏最好亲自接触一下才好下结论,我认为某某还是相当不错的,说他在学校里不好,到底什么原因?譬如说吧,你我不错,发生了一件事,如果按在你自己身上就可能负担不起,而分摊到我两个人身上就会相对轻一些,你认为我替你分担了忧愁反而不对吗?”所长无言了,只是点头,所长说:“这样说来某某还是不错的!”往下我没答话。临走时他要留我,我说明天我要回城里,他送我出大门外,我走很远了还听他在后面喊:“休班时找我来玩。”
天依然半阴不晴,东南风没有起大,也没有变小。走着路我想了许多,我现在感觉到了人言的可畏,像某某这样的心肠好的人,为何就得不到他人的理解呢?一个人活在世上,不可能被所有的人理解,没有那种必要,也不可能做到。我边走边想,忘了时间。我又想到了世宝,想起了我们的友情。我还想起了罗老师,他老人家前不久刚给我写了一封信,信上说:“这封信我三气才写完……”
想到这里我浑然不觉自己,车子进了赵官镇南街,我不自觉下车来,拐进了西面的胡同,推开那扇熟悉的低矮的大门,就看到大娘和罗老师都在院中站着,只是罗老师多了一根拐杖。见到我的到来分外惊喜,大娘正在劈火头,我接过斧头,她说什么也不让,把我叫到屋里就要沏茶。一月没见罗老师他瘦了许多,脸苍白得吓人,两只眼睛深深陷进眼窝。大娘告诉我说,罗老师给我写那封信时晕过去三次。我坐在床沿上,紧靠着罗老师,四周一片静谧,院中石榴树上只有几只晚归的麻雀在唧唧喳喳。罗老师说:“家里只有老两口子,要是孩子大人一大帮多好啊!”我想到了小英妹,又想起了他的对象,英妹在十几里外的学校教书,他对象就在这个镇上的学校,为何不常常来看看罗老师呢?
天快黑下来,罗老师只是催大娘给我做饭,我再三不让,起身告辞,罗老师送至我大门口,大娘一直把我送到胡同口外,我没有再回头,我怕我那不争气的泪花当着大娘的面流出。车子还没出南街,二嫂抱着女儿从一条胡同里转出来:“哎,民兄弟从哪里来?从焦庙来吗?”我没答话,扎下车子接过侄女便逗她玩,嫂子又问起了我什么,我漫不经心地答着话,我把侄女往她怀里递去,推起车子就走。她说:“熊孩子,我跟你说话哩,你跑什么!”我没抬眼皮,怕她看到我眼中的泪花,我只说了句:“嫂子,我走了。”就这样,我回到了家。谁知父亲忽然病了,晚上水米未进,明天我不能回城里了。
夜里,我坐在北屋里守候着父亲,一直到夜入三更。记得高中学习时罗老师有一天夜里有病,我一直坐着守候了他一宿,一直到我趴在桌子上睡去了。今夜,我看着昏昏睡去的父亲,我的眼睛又一次湿润了,父亲,我从来也不会在你的跟前说过多情的话,但今晚,没有母亲的夜晚,你不知道的夜晚,我悄悄地说:“父亲,我爱你!”。
望着父亲,依稀中我又看到了罗老师,老两口坐在寂寞的房中,透过玻璃窗望着那一片不大的天,树上的麻雀可以数得清清楚楚,有谁来陪伴他老人家的单调和寂寞?听二嫂说他们一家从南方来,穷得连件衣服也没有,从南方被打成右派,整天扫大街、冲厕所。罗老师,我看着眼前的父亲,就想到了你那静寂的小院,仿佛看到你拄着拐杖站在院子里,凝视着远方的天际……
我想起了一首诗《孤村》:“野村孤影倚寒门,游子他乡粥可温。昔日承欢膝下绕,而今白发守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