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上班,跨进门槛,就看见外工作间靠南大玻璃窗下的桌子边坐着一位姑娘,个头有一米六左右,瘦瘦的,大大的眼,黑黑的长发。乍看,她很像我一个高中同学,再定眼细审,相似中显见差异。就是如此,心中自有一种亲近感了。她是临时抽调过来帮忙的,算盘打得飞快,核对数字,我念数她打。我发现她手指很灵敏,只是有许多虚动作,从而延缓了时间。
下班的时候,办公室老董说:“李,孔,你们下班吧。”
“孔?”她姓孔?我浑身上下不由自主地颤栗了一下,这,这,这怎么可能呢?也太巧合了吧?我那位高中女同学就姓孔!
我双眼紧盯着她看,其实她也觉察出了我的异样和窘态,赶紧低下了头去。
恰在这时,祥民从磷肥厂来了,他敲敲后玻璃窗门,喊我一声。这位姓孔的姑娘回头看了一眼祥民,便起身走出了房去。
第二天,她没有来,第三天还没有来。我终于禁不住心中的疑惑,向宋老师打听,宋老师说,她老家是富足店的,在招待所普查编码组,人是从商业系统抽调来的。
人都说,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唱戏的在舞台上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假戏真做,活像个疯子;看戏的在台下忽儿怒,忽儿骂,台上哭他哭,台上笑他笑,台上演到热闹处,他便手舞足蹈,感情投入,活像个傻子。
当一个人陷入某种怪圈的时候,也是这样,往往把明明不可能的事情,违心地当成可能。我是不是就是演戏的疯子或者看戏的傻子呢?
知道了这个小孔的情况,我心里反而平静了下来。
晚饭后,心中闷闷不乐,走出厂门往东拐去找树亭,忽然听见有人喊我,回头一看树贵来了,树贵骑着车子,手提一兜香梨。我们一块到木厂把树亭喊出来,毫无目的随便走走。
树贵的大轮自行车,后座里侧下的一根支柱掉了,也不知怎么着用一根细竹片缚上固定住代替,还挺牢靠,可以坐人。三个人推着一辆自行车,先往东、后向北,穿过铁路洞子,沿着一条小路“信步由腿”了,不觉间走进一个村庄,街心一位乘凉的老大娘说这是赵庄(桑园赵村)。
赵庄村街里街外有很多枣树,时令季节枣儿已经很大了。我们在村中心一棵枣树下坐了下来,摘了一些半青不红的枣儿吃了。
吃着枣子,忽然想起了德州实习写的《枣花》,前几天我抽空又进行了整理,送至《齐河文艺》编辑部。编辑老师是个女的,一袭黑衣,姓吴,人二十七八岁,山大中文系毕业,她家在文化馆宿舍区第一排最东边第一个院,偏巧了,家中也一小女,夫婿也是从军服役。吴编辑她不是本地人(大概东营市人),说话热情客气,看稿子很是认真,并鼓励我继续努力。说话说起我在泰安读书时,曾投稿一次给《齐河文艺》,那篇文章是在校期间写的《冬阳嫂》,但并未被编辑采纳,却收到了编辑部给我寄过一期当年的刊物,当时拿来送我的是舒慧(包括后来毕业前期游曲阜的照片,也是舒慧拿来送我的),邮件已经开封。
吴老师笑了,想了一下说记得是有这么回事,因为那个时期来自大学生投稿非常少,几乎没有,所以她记忆颇深。临走时,吴编辑坚持送我出院门外,已经走出几步远了,她却忽然又喊住我,告诫我说,你记住,要想写出生动鲜活的文章,就要学会多用“动词”。
今晚忽然想起这件事来,感觉过后还是常去编辑部走动走动的好,多多听取吴老师的指导和建议才是。一个人在没有经过正规理论学习的情况下,埋头“狂热”“乱写”,就像农村没有师傅的木匠,打制出来的木匠活再好,也脱不了一个“憋木匠”。
我们仨坐了一会,胡侃了一会,见夜色已沉,便往回走。谁知迷了路,走着走着就进了玉米地里的一条小路,又被一条大沟给挡住。沟上沟下长满了高高的青草,沟里流淌着深深的水。沟渠彼岸就是火车铁轨,此岸却是玉米地一片,眼睁睁地把我们隔在了外边,三个人一商量,也是彼时年轻,脱掉衣服提着鞋子,架起车子趟水过沟,万幸,水刚没腰。
回到厂里,一个人去伙房找到小张,临时烧了点热水冲洗了个澡。小张一边递给我梳子,一边问起“帮忙”的情况,问我帮忙何时结束。最后他说,“如果可能,还是帮忙被留下得好,如果没有这种可能发生,那还是尽早回厂接管会计。”
告别小张出来,推开舍门,灯也没开,脱衣便睡。
躺在铺上了,却怎么又睡不着了,过往一切如电影一般,一一掠过眼前。越是不想去想,越是无法抑制,人就这么奇奇怪怪。
好一个小孔,在我平静的心湖里掀起了巨浪,我的思绪,又回到了那个高中学习的岁月,我想起了她——孔娜。
在没有她音讯的三年里,我给她写过很多封信,虽然那些都是不能发出的信,我也不想让她知道这些,也不想让她在我心中泯灭。
夜,很深了。躺在铺上,辗转反侧,门外的夜风吹打着树叶“哗哗”作响,我几经挣扎,仍不能成眠。
孔娜,你在哪儿呢?……
夕阳下去了,只剩下一片蓝蓝的天,在人们悠闲的散步中,或无聊的闲谈中,我早已坐在桌前看书,或者写我的日记和文章了。我不图所有的人都能看到和理解,只愿所有的人都有一种理想和追求。
对于我们来说,时间并不是用不完的,就大多数人要到中年以后,才能悟得到我这句话的意义。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每天每天,我都害怕那时光流逝,所以我争取每天都充实地活着。
有人说,时光就是往事,这话也对,在这个世界上,人不外乎分两种,一种人有往事,一种人没往事。有往事的人活的时间长,有往事的人会满怀爱怜之心,注视着这个世界,注视着收获后的裸露的田野,注视着街道上的人群,以及远方的树木。我珍惜我的往事,就像我念念不忘故乡的炊烟,不忘弯曲的小路、井台上的苔藓,和门前草丛中的秋虫一样。
说到往事,我就想起了三年前那个金色的秋天,在那个收获的季节里,我们幸福地见面了。我们并肩坐在绿树成荫的黄河二道坝口上,描绘着未来美好的日子,述说将要远离的绵绵衷肠。
可是,孔娜,你后来为何就断绝了与我的联系与交往?
栾师傅回老家了,我独自一人写我的日记,回想着那失去的一切。我不自觉又一次展开信纸,给她写第三十六封发不出去的信:
孔娜,三年了,我们失去了联系,无论是生活中的误会,还是别的其他原因,我不想去追究它,追究下去既没有任何意义和价值,也只会亵渎我们曾经的那段感情,进而造成两败俱伤,别的我们什么也得不到。
前些天,在普查办我遇到了一位和你同姓的姑娘,再次激起我对以往的回想。我本以为时间会冲刷掉这一切的,包括那些带有伤感与美好的记忆,可是,实际证明根本做不到。
今晚我写这封信,是第三十六封不能发给你的信了。我可以坦率而直接地告诉你,我不想让你从我心中抹去(尽管一切皆成不可能),因为你毕竟是我所深爱过的女人。
这些年来,每当我接触其她姑娘,或者说对方有意识地接近我,我都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你,在你与我失去联系的这些日日夜夜里,我确确实实苦恼过,伤心过,有多少个深夜,就和今夜一样,我一个人独坐灯下咀嚼着伤感和幸福给你写信,泪水顺着脸颊流落下来,流进口里又苦又咸,滴在纸上,斑斑点点。
我不止千万遍地问,难道我不应该,也没有资格值得你爱吗?这种心情一直持续到今天。每次回家,重新展开以前你写给我的信笺,总觉你似乎就站在我的眼前,而真实发生的一切,好似只有梦中存在。
后来,我变得少言寡语了,埋头志于文学写作。我开始是想在浩瀚的文学书籍中寻求答案,慰籍一下受伤的心灵。可是,渐渐地,书籍把我吸引到了一个神奇而又美妙的世界,打开了我的心扉,使我从苦恼中奋起。我读了“树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的古诗,看了刘绍棠的《芳草满天涯》,我曾被碧桃悲凉的处境而伤心落泪。
继而我又读了《代价》、《永远是春天》、《晚霞消失的时候》,又再而三地读了《第二次握手》。慢慢地我推翻了“世上美女都是毒蛇”的结论,也慢慢随着岁月的流逝把你给淡忘了。我似乎发现了一条我可以走的路——文学创作,因为只有她才能说出我的苦与酸、爱与恨。
我开始埋头写小说,在业余时间里把自己泡进图书馆。这时我又看了一大批书:《刘心武小说选》、《张洁短篇小说选》、《蒋子龙小说选》、普里什文的《大地的眼睛》、竹林的《生活的路》……一个星期之内,我写了三篇小说:《爱与恨》、《李书记上任记》、《顾书记下乡》。开始在《爱与恨》中我想把你的形象写成一个卑鄙自私之人,可当我写完了稿子一看,自己也惊呆了,竟然本末倒置。我这才意识到,你在我的内心深处的影子,依然是那么的美好。
在这三年余里,我读了近百本文学书籍,写了十六册日记,写了十五篇短篇小说,七十多篇散文、随笔,诗歌三十余首。
当有一天,我在实习地德州烟厂宿舍里,读到女作家丁小莉的小说《不见了尼庵》,其中有这么一段话,“不要仅因生活中的一次失意而万念俱灰,遁入空门,在散发着暗黄色的烛光下埋没了你青春的美,要知道世上并非一季春天,人生并非一次爱情,就和宇宙中并非一个太阳,一片云彩一样。”
读罢至此,我眼前忽地一片清明,尽管是在深夜。
总之,我感觉三年多来我的生活是充实的,步子是坚定的。我失去了一些东西,也得到了一些东西,得大于失。我埋头学习,志于写作,写下了几十万字的读书笔记,甚至连写信也作为锻炼自己写作水平的一种手段,用此来冲刷我内心的痛苦,来慰籍一下自己受到创伤和冷落的心。
人应该相信人,要诚实不要虚伪,不能隐瞒自己的观点;要有心眼的处世,但不能改变自己本来的好的品质;要有自己独到的人格和独立的见解,并为此奋斗不息。
写到这里,也许世人会耻笑我十足的书呆子气,认为我只是幻想。我重申我的观点:人活在世上,怎么也叫活一辈子,为何不试一试,走出一条适合自己走的的路子呢?我记得《红旗谱》中江涛说过这样一句话:“我们不能白在世上走一遭!”事实上,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地上就有多少条路,一个人都在走自己要走的路,谁也代替不了谁。
诗人屈原说过,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青年导师鲁迅先生说,“伟大的心胸应该表现出这样的气概,用笑脸迎接悲惨的厄运,用百倍的努力来应付一切不幸。”
信短情长,总觉言不尽意。写完信,心里舒畅平静了许多,但还觉有很多话没有说完。这封信是我给你写的第三十六封没发出去的信了,我已经把它们装订成册,以作永久的纪念。那里面含有我的执念,我的回忆,我的青春热情,我的生命热血,浸有我的辛与泪。
俄国诗人普希金说过一句话:“但愿别人爱着你,和我一样。”
1982年9月4日夜 印刷厂 灯下
写到这里,夜已经很深了,我立起身来,推开房门。这时,我才意识到我在桌前坐了6个小时之多。屋外,月儿升高了,阴历七月十七的月亮,圆圆的,明晶晶、亮晃晃,仄挂在墨蓝色的天幕上;房前草丛中的秋蛩不住的鸣叫,更增添了夜的静谧。
忽然想起了黄启远的《春风秋水辞》:“春风秋水不染尘,彩玉明月是前身。一眼万年千树雪,除却相思不是君。”
月色下,孤零零站着一个落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