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出城西,天就开始下雨,车过潘店,雨开始增大,一直到仁里大姐家,雨没一点停顿的意思,绵密的雨点,一直下到天黑。人是无法回家了,只能在大姐这里过夜。
以往回家并不走这条路线,走这趟路有点“南辕北辙”。大姐夫转业仁里公社之后,大姐这里就变成了“中转站”;走这条路线的益处,还在于管吃管喝,而且提供返家的车子。缺点,绕道路远。但对于有饭吃有车骑的人来说,这些都不在话下。
大姐的家,安置于公社大院后的“工业部”大院内,况且大姐也在此做工。三间北屋瓦房,一间后跨屋。正房西间大姐夫妇居住,东间两个铺,为两个上小学的女儿卧房;中间屋做客厅,客厅后边角有一个小门,通连着后跨屋,跨屋很宽亮,开一方后窗,窗下安置着学习用桌,靠桌一张铺,大姐读初一儿子的休息所。
从前我来姐家小住,就在后窗下桌前读书,眼睛累了,可以远远望望后院景色及忙碌的工人,疲惫了,可以躺床歇息。三年前的那个秋天午后,我就是在这后窗看到她的。
她叫赵思梅,那年21岁,人们喜欢叫她梅子。那天她穿着一身工作服,手里拿着个焊接棒,正在秋阳里焊接东西。夕阳给了她一剪美丽的侧影。后来我知道她在工业部电焊组,居住于西大门口南侧宿舍里,紧挨着大姐的缝纫组房。
八十年代初的乡下,不仅物质困乏,精神娱乐也很贫瘠,就连公社驻地的工业部,连台电视机都没有。故而,远离家乡的梅儿便经常于晚饭后到大姐家来看电视,次数多了,就会碰到我在,人也就认识了。
梅儿本人并非土著,大姐也只是知道她家在北方,但具体地方,谁也不清楚。梅儿大眼睛,瓜子脸,肤白,腿长。我竟怀疑了遥远的北疆竟出落出一个南国的佳人。泰安学习期间,我曾以她为模型,写过一篇散文《电焊姑娘》,可惜此文遗失不见了。
有一晚,梅儿抱来一摞书本子让我看,我看到她写满了密密麻麻好几本,有诗有文,整洁有序。虽然比不上财校女同学舒慧字体的飘逸,但亦书写娟秀。梅儿喜欢看书,也喜欢写诗、抄书,不知道是她写来的还是在啥报纸杂志上抄来的,那个时候她经常跟我谈论诗文,她肚子里的诗句也不少,譬如我记住的几句:
“夜半三更把门开|小姐等到月儿歪|山高路远信无口|苦断肝肠无人来。”
“青春是最美好、最可贵的,一个青年人应该怎样度过自己的黄金时代,让美丽的青春在‘四个现代化’中放射出炫丽的光彩!”
“有的手/把一位白发的老奶奶扶上车来/有的手/把一位生病的老伯伯推出车外/有的手啊/像雷锋/有的手啊/像妖怪/同时妈妈生下的手/却代表着两个不同的世界。”
吃晚饭的时候,我说起梅子,大姐说梅子谈恋爱了又失恋了。沉默一会,又说这孩子也怪可怜的,大姐来此好几年了,也没见她回老家一次,老家也从没有人来看过她。
晚上,雨点小了,风声也弱了下去。新闻联播后正播放广告,外屋门被敲了几下,大姐就说,梅儿来了。就见人影一闪,一个女子进了屋来。今晚梅儿身穿一身鹅蛋黄裤褂,姐就笑着说,梅儿像朵含苞待放的黄玫瑰。
今晚的电视节目《水晶心》,讲述的是文革时期,来之清与袁文萍之间的悲欢爱情故事。情到深处,我看到门后一角的梅儿,悄无声息地流下眼泪。
我并没有把电视节目看到最后,而是几日的疲惫,令我早早退场。一个人躺倒在客厅后跨屋外甥的床上,关闭边角窄门,室内完全就没有了一丝动静,仿佛根本不存在外面的那个世界,包括外面的电视,看电视的人儿,也一同在我的世界里消失。
这次黄水虽然包围了我们村子,但显然与七六年那次不可同日而语,气氛也没那么紧张。
踏上黄河大堤,远远望去,村庄周围一片明净汪洋。大堤底部由于常年取土护堤形成洼陷,水位较深,往村里走,渐次变浅。也许是黄河水退位后源头断流,沉积后的洪水已变澄清。但水前尚未来得及收割的庄稼秸秆(玉米、高粱)仍泡在半截水中,酷暑天发散着阵阵糜烂腐败的气息。通往村中的主要路口有摆舟,由于水位消退,村子附近水浅船舟不能直达村头,故此必须脱掉鞋袜裤子趟水一程,我只好把车子存放在堤西亲戚家去。
独自撇舟蹚水往家走,水陆两侧庄稼秸秆林立,这时小雨点又开始淋漓起来,雨点落入水面发出轻微的一圈一圈波纹。大概近年来连年涨水的缘故吧,村人们的神经已经麻痹了,仿佛整个村庄沉寂一般没一点声响。靠近村头的地方,渐次露出地面,但村头村外稍子的一方方昔日经年取土垫地基盖房子的深坑,却依然黄水“沟满河平”,街口的“水障”(土沙袋、树枝子、木桩)还没有拆除。
我在一侧绕过去,迈上自家房台,顿感身心疲惫。跟母亲打了个招呼,清水洗洗腿脚,直接卧铺睡了。
下半晌才起床吃过午饭,小雨渐稀,开始和大嫂一起和泥“包台子”,连日来的断断续续下雨,把西院大嫂的房台冲出了数道沟壑,必须和泥加麦秸搪平。大哥在济南工地不在家,也难为大嫂和孩子了。晚上和父母说了一会话,又写日记,然后村外走走,但到处是水和泥,白天天空连一只飞鸟都不见,夜晚也没一点点的星火,无处可去。
寂寂落落中,忽有一丝婉转幽怨的笛声传来,丝缕不绝。我问母亲这是谁人在吹。母亲听了一会,说大概是后街你义财婶子家的“道”回来了。我撇下母亲出大门就往后跑,黑暗中顾不得脚下磕磕绊绊了。果其不然,笛声是在一间低矮的房屋里传出来的,那正是“道”哥的家。
我停住脚步,慢慢聆听这如泣如诉的丝缕笛声,不一会我的眼睛随着笛声的韵节饱胀满了眼泪。
“道”,是我远房的一位堂哥,学名李学良,还记得初入小学我们俩一张石凳桌,使用一套课本。他和村西生元都是我儿时的伙伴,一块玩耍一块长大又一块读书,小学、初中直至高中。高中读书我们仨曾经一处学校,一个班级,而且课桌相邻。而今,我走出这僻壤贫瘠的小村庄来了,而他俩一个差8分一个差12分,永远地滞留在了这里。
学良哥的家没有院墙大门,就“赤裸”在房台上,房前是个大深坑,到他家去必须先下到坑底再沿斜坡爬上来。他的家,北屋三间奶奶居住,已经老旧的不成样子,西屋五间草房,其中父母居住两间,弟妹各一间,他自己一间。我爬上台子走至门前,学良哥忽然停住不吹了,他抬头看看是我并不吃惊也不惊喜,只是扭头揩拭了一下眼角,抬起身子指指屋内的唯一一把椅子淡淡地说,你来了,坐吧!
这所昔日我常常光顾的小房子里,靠西墙是一张长条三抽桌,靠桌的北墙下紧挨着一张简易的木制床,屋里除了一把椅子外,还有一个木凳子,一只木箱子,其余的就是脸盆零碎物件了。
我坐在椅子上,他递过来一把蒲扇,说迁就迁就吧,农村不像城里有电扇(其实我工厂宿舍也无电扇)。我问生元呢,你们不是一块在济南工地打工吗,他答近傍黑都回来了。
正说着话,生元进屋来了。看到我怔一怔,但很快就笑起来,他说,你咋也回来了呢,这么巧啊,我们仨这次又齐全了,两三年了吧,除非过年,没这样齐全过。
我点头称是。过去我们三个经常在这间屋里相聚,一起复习一起谈诗一起抒发理想一起唱歌一起同题作文,现今我的那篇同题作文《你我他》的文章仍在,而昔日的时光却似乎永不再来。
已经没有“诗与远方”的那种氛围了,我只好换一种话题。我说,听母亲说你俩一块到济南打工了。学良哥还没吭声,生元倒很畅快,我望着他那张黑红黑红的长方脸,就听他说:
“咳,别提了,那不是人干的活!”
他见我疑惑的望着他,便从身上抠出一盒烟来,皱皱巴巴的,抽出一支递给我,扭头看看学良哥,见其摆手,就自己燃上一支,吸两口,深喘一口气,说,建筑头子不是人啊,简直像“老缺”,对工人特别是“小工子”非打即骂。生元喷一口烟,继续说道:
白天受累受气还能忍了,可是晚上那个罪特别难熬。一座低暗的临时搭建起来的小屋,挤着几十号人,用生元的原话就是:
“十二级台风也吹不进去一点风的房子。西面是个半米的过道,人天天从这里钻进钻出,抬手就可以够得着房檩的小屋子,还不如当今的监狱,低矮沉闷。东面紧挨着座大高炉,整天整天黑夜白天‘呼呼呼’冒着浓浓黑烟。工人们常常下了晚班,拖着疲乏至极的身子,头顶星光和月亮在西面不到二十米处的地方解手,整个睡觉的地方刺鼻的尿骚味满天。夏夜,济南的天气温度又高,虫蚊又多,个头特大,潮湿闷热的骚气味与蚊虫的叮咬人根本无法入睡,但极度困乏的小工子们竟然睡熟了,明天还有三千五百个砖在等着他,不然就无法承担下明日的劳动活。就是这样,也常常夜半醒来,满身大汗,身体极度的不舒服,跑出来外面睡一会,蚊虫叮咬醒了受不住了又不得不复进去,每一天晚上必须反反复复来回四五次。”
他们生活中没有欢乐,没有色彩,就是这样还时时担心挨工头的气,因为明天说不定工头又要骂人“蠢猪”“小死孩子”“死了”“你没爹吗” 等等,甚至更加侮辱人性的乱七八糟不堪入耳的脏话。
他们根本没时间看书,晚上工程部有电视也很少看,也不敢看,也不能看,因为极度的身体透支,人根本支撑不下来。为了挣点钱养家糊口,暴烈性子人被磨平了,整天昏昏沉沉没头没脑,今天不知明天的凶吉,不知道是啥日子。
济南的蚊虫苍蝇又多,食堂里卫生更不干净,吃饭了,馒头上黑乎乎落满了一片一片苍蝇,粥盆边沿也落满了一圈,在这里干活的人大多数都有肠胃炎,动不动就肚子疼跑厕所,工头紧跟着“没咸没淡”地骂。工友们气愤极了,给工头起了个外号“催命鬼!”
然而,下大力的人落不下几个钱,而工头们则“揣肥”了一大家人。
生元说:“提起这些,十天十宿也说不完。”
……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回家去的,我只知道回到家母亲诧异地看着我满身的土和泥。我记得我出门时,他们都没送我,他俩满脸都是泪。
夜里,我怎么也睡不下去了,我起来、躺下,出去、进来,胸膺起起伏伏、潮起潮落。忽然就忆起三年前我们三个在一块读书,学良哥写下过的一首诗《生命》中的句子:
“生命胜黄金|孰能捻度的|生命时间虽已定|能否让之长一些|十倍日事一日做|吾为斯长些”。
继而想起,,那时在班级里,生元为防干扰,脱衣蒙头学习;学良哥吃午饭,一手拿着黑乎乎的饼子,一手端了粥碗,两眼不离书本。可是,可是,最终还是因家庭供给不继等种种原因,而离开心爱的学校。
我想起了萧伯纳说过的一句话:
“人生有两出悲剧,一个是万念俱灰,另一个是踌躇满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