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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学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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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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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驿站》连载

第八章 旧梦重温

睁开眼子,天甫五点,翻身下床,匆匆抓起传达室门口扫帚打扫一遍门前卫生,边干边窥视手表,五点四十分,放下扫帚,套上背包,撒腿就往火车站跑。

人至站口,老董已买好车票在检票口等我了。上去火车,眼皮开始打架,不一会啥事也不知道了。车至德州,我被人摇醒,醒来方知“梦中一小时,人间八千里。”

近一周来,工作非常繁忙,为准备参加这次周末全区普查汇总会审会议,白天忙碌一天,晚间还要加班。紧张起来,一向嗜茶的老董,竟连茶水都忘记了喝。

昨晚上加班至十点钟回到厂里,脸还没洗,树亭和小王便跨进门来,左手握着酒瓶子,右手提着酒菜肴,进门就喝酒,一直玩到夜半三更方才散去。

老董就说,你这孩子,我要不叫你,还不一觉睡过“山海关”。

上午的会议很简短,主要安排会审议程和注意事项。按照会议确定的顺序排列,我县会审安排在明日上午进行。这样整个下午就是空闲时间,于是跟老董打了招呼,走出下榻的宾馆,决定去亲戚秀荣姐家骑辆车子,去做两件事情:一是去德州农校看看正在这里参加短期轮训的大姐夫李玉印;二是去曾经实习过的德州烟厂走走。

秀荣姐家单门独户,大门朝东,背依流水小桥,进去院门,不大的四方院中,西侧栽植着一株葳蕤高大的桂花树,密密匝匝的叶片遮盖了整个庭院。人进院子,立马联想起归有光的《项脊轩志》:

“……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

借车出来,直奔德州农校而来。

德州农校大门朝东,整个园区宽阔整洁,园区内栽植着众多垂柳,柳丝在午后的微飔中悠来荡去。培训班学员很好找,我打听着爬上小楼二层,推开舍门,室内有两人正坐着吸烟喝茶。看到是我,玉印哥惊喜万分,和他同室的是县农工部副部长,姓孟,赵官镇公社小郭庄村人,我们同乡。孟部长体清瘦,黄脸子,眼不大,说话眯着眼笑,握手时我看他夹烟的手指熏染的焦黄。

在我还很小时候,有一年秋后,一个高大魁梧的陌生人走进我们家,兰裤军褂,军褂是披着的。母亲在炕头坐了,那人僦在八仙桌子的东侧,吸烟喝茶,嘴不停地说话。堂房,燃着一盏灯。我光着屁股,避在堂房门边盯着他吸烟。他一颗接一颗吸,一杯杯喝水。他把吸剩的烟头投掷当门,我捡起来,送过去;他再投一支,我复送过去。于是陌生人就笑了,喊我近前去说话。

母亲就指着他说,那是你大姐夫哥。

从此,我知道了在这个世界上,我又多了一个解放军的姐夫哥。

高考那年,大姐夫部队转业,我却因落选而垂头丧气。大姐夫走进我住的那间东屋,跟我讲了一个故事。

他说从前有一个人家里格外穷,这人自小就没了母亲,他小妹年纪轻轻爬火车下了东北;他因没钱而辍学,十五岁上船做“船花子”,差点被河水淹死。后来为了讨口饭吃,参军去了大西北,这人为学文化拼命自学,值班站岗也不例外,被查岗的连长逮住,写了检查,受到处分。

大姐夫说,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他看看我,继续说,这个人就是他自己啊,他这辈子吃够了没文化的亏了。大姐夫临出屋门,转头叮嘱了我一句:

“民弟,立下恒心吧!”

为了大姐夫的这句话,我也自此没有沉沦下去。

天近黄昏,我从农校走出来。一个人骑行在行署前大街上,“新湖”东路旁的工商行六层大楼大玻璃门扇,在夕阳下反射着彩色的余辉。昔日烟厂实习时,我就是往来骑车到这家银行办理资金业务的。

我并没有沿着“新湖”东路直奔烟厂,而是绕道至“人民影剧院”,走上昔日实习时经常步行着穿梭烟厂与电机厂之间的那条斜路。

过去长途汽车站,就是我和许合经常夜晚蹭影的“机床厂俱乐部”了,人不觉在门前驻足。忽然就想起有一次夜里来看电影挤掉了一只鞋子的情景,一抹笑容淡淡挂满了脸上。我推着车子慢慢往前走,拐过眼前那个小斜弯,“友谊”餐馆老板娘与丫头春杏送我至此的情景历历再现。

天色已到掌灯时分了,沿路疏疏落落的门店,透出星星点点的灯光。肚子,也有些饿了,于是我停下车子,走进路东侧的“友谊”餐馆。

一进门顿感眼前一亮,店面四周墙壁粉刷的耀眼雪白,吧台的形状也发生了变化,里面立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

见我走进来,他立马近前对我说:

“老师,你想吃点什么?”

我使劲摇晃了一下脑袋,闭闭眼,复睁开眼,竟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回头瞅瞅,店门也重新漆成了赭红色。而迎门墙壁的中央,悬挂着一幅鲜艳靓丽的水泊梁山好汉全景图的中堂,图画的前排正中依次是:晁盖、宋江、卢俊义,吴用,公孙胜、关胜、林冲,后排紧挨着武松、鲁智深、杨志、石秀、阮氏三兄一干人等。背景则是隐约呈现的水泊梁山聚义大厅,及一面高高飘扬的“替天行道”大旗。再看中堂两侧的对联,分别是:

上联:笑迎八方来客;

下联:诚交天下志友。

我呆萌萌地说,怎么,先前那家酒馆不干了?小伙子并未立即回答,而是凑近前来问我:“老师,你经常在此吃饭?”

我就述说了以前的情况。小伙子这才说,具体情况他也不太清楚,听妈说好像老板娘的外甥女要去读书,老板娘也随之转租后转回老家去了。

吃完面,走出店门,我并没有立马离去,而是静静地站了一会。我长长吁出了一口气,心里竟有了一种无语言说的感觉。折身回望小店,灯影里,店门上方的牌匾,已变换成了“五湖酒肆”。

上了马路,我没有再骑车子,这里离烟厂招待所已经很近了。这条路面没有安装路灯,几百步开外就是烟厂后面的那条东西马路,再往东有二里地拐南十几米,就是烟厂招待所,我瞑着眼也能摸到。

我的脑海里反复交织着老板娘的笑脸和春杏扮着鬼脸道出的最后那句话:

“哥,‘四季春天’。”

春杏去读书了?她读啥学校了?又去哪儿读书了呢?

烟厂招待所的大门是敞开着的,与两个月前我在这儿一样,一切仿佛没有丝毫改变。前后两栋楼上,没有一扇灯火,整个庭院静静悄悄,唯有昔日洗刷用水的池子“吱吱”滋水的水嘴被修好了。

借着天光,穿过拱门摸索着爬上二楼,我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李言林大哥宿住的房门被一把铁锁牢牢卡住。是他回老家了,还是他搬地方住了?我想找人问问,也是空不见人,就连昔日的接待室也是门厅落锁。

“唉--”我不觉长叹一声,内心极度失望。返身下楼,推起车子走出院门,却忽然想起夏天我来烟厂取行李那次,言林大哥说过的话,以后他再回家就把钥匙放于屋门底下,这样无论我何时再来德州烟厂都能进得去房间了。

我急促返身回走,锁车,上楼,蹲在门前伸进右手轻轻摸索,东边没有,中间也没有。我挪挪蹲步,继续往西摸,心口“怦怦”乱跳。就在我不抱任何希望之时,我的指尖在门底西首靠里一点的地方触摸到一个不大的硬件——啊——钥匙!

我定了定神,左右环顾,慢慢打开房门。伸手去摸灯绳,却怎么也摸不着。里面黑乎隆冬,我掏出火柴划燃一根,慢慢定眼细看,原来言林大哥把灯绳系在了他睡觉的床头上了。我拉开灯,提起靠墙的暖水瓶,里面有半瓶水,但已经没有丝毫的热气。看来言林大哥回家几天了。

独自一人守着这间我和许合实习住过的空旷的房子里。在这以前,我是这间屋子的主人,无论什么时候回到这间屋子,心里总是踏实的,而今天感受却不同以往,今晚的心里却是空洞洞的,有点发虚,是因为整幢大楼没有一个人的缘由吗?也许有点,但我觉得不完全是。

我在烟厂的灯下写了一会日记,然后走出房门,再次伫立阳台,双臂深深抻了一下。从前我常常一个人站在这里眺望夜空,默默凝视着远方,而今晚也是我一个人,心境竟大为不同。

夜缓缓在延伸,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十三分了,四周无一点声响,静寂得令人胆怵。我关闭了房门,又倒在了我以前睡过的床上,另一张床铺却不见了许合,他到哪里去了呢?又有谁曾会想到我在离开烟厂这么久的今天,又回到烟厂,又睡在这个铺上?

实习的那些日子,我常常一个人步行到后面的这条马路散心,而今天却一点也没有那份情致,是回不去了吗?

在这间屋子里,我写过《客车路过焦庙》,写过一万多字的日记,写过数千字的长信,在我的笔下出现过几十个人的名字,也幻想过美好灿烂的未来,而今,这些又都跑哪儿去了呢?

物依旧,人却去,我心里一点也不踏实,心虚得很,不是害怕突然闯进一个鬼来,而是我神经出了问题。

倒在床上了,又想起泰安学习时的好友世宝。前段日子,世宝给我来信了,他分到了鲁南自行车厂。信是栾师傅拿来送给我的,那天我进厂,他老远就喊我,看到信笺上的地址,有些“扭捏”地说,你同学在自行车厂,能否给他买辆自行车。

今晚在异地他乡的烟厂,想起世宝信中所写,“今生今世再也坐不在同一张学习桌前学习了,再也听不见你那亲切诚恳的话语,想起这些悲哀之极!”

“悲哀之极”“怅惘之极”“留恋怀想之极”,我那重情重义的挚友颜世宝啊!我何尝不和你一样的心境呢?可是,天下终归没有不散的宴席。

我不会忘记在泰安学校的一点一滴,每一个小事,每一个细节,也忘不了世宝为我所做的一切。在我俩相处同桌的最后一年里,每一个星期五晚上学校放电影,也总是他把我椅子搬到操场上去,有时尽管我不去看,他也从无怨言,又不声不响地给搬回教室来,没说过一句要我答谢的话。要知道这是多么的不容易做到,除去节假日,一年中就有四十多个星期五,就有四十多场电影啊。这是怎样的一种坚持,怎样的一种情义!特别是在我极度失意的那些日子,又是世宝陪伴我度过了那段极其痛苦的岁月。

毕业分别那天,世宝在我的日记本上写下了一首诗:

学民兄:含辛茹苦越关山,卧龙伏在泰山南。待到良机成熟时,出师一表震惊叹。

想到这里,我心中荡漾起一股热流,就觉得世间无比温馨温暖。世宝,这个人世间有你,真好!

想着想着,双眼皮开始打架,朦胧中忽然又瞪圆双眼。我起身在包里掏出日记本来,“歘”地撕下一页纸张,垫着提兜给李言林大哥留下了一段话:

“言林大哥你好!嫂夫人和侄子侄女都好!

今因工作原因来德开会,本想见你一面聊聊,没料到烟厂大休你回老家去了。日子过得飞快,自上次一别,不觉月余,心中甚是想念,经常于梦中见你,也梦到我们一同住过的这间房子,梦到烟厂。

这次不能相见,也无机会再看看财务科,面见潘老师、周大姐、董老师、田福来老师了,甚感惋惜!盼言林大哥抽空到齐河相见相叙。

言林大哥真乃一位重情、守信,一诺千金之人,令小弟钦佩敬重不已!今夜借宿一晚,权当梦中神游。祝大哥一切安好,事事顺心!

对了,自明日起,钥匙不要再放置于门底了。切记!切记!愚弟学民,是日 夜,十二时。”

……

上午赶到会审室,遇到了地区统计局一位刘姓科长,中等瘦削的个子,文质彬彬,说话声音虽低,但清晰有力。刘科长让我大开了眼界,他会审不用算盘,计算器按得飞快,我用算盘同时和他核对厚厚的一摞摞普查汇总表格,我这专业生的算盘竟然比不上他手按计算器的速度。

坐十一点五十分的火车返回晏城,就和那次我独自离别烟厂南来一样,不过这次自是不同心境。

临近出站口,左肩臂忽地被人拍了一下,一个声音说:“哎,你这是去哪儿了?”

扭头观望,却是印刷厂宿舍东隔壁的张姐(张桂青),她正笑吟吟立在那儿望着我。

老董瞧着我笑了,戏谑地说:

“小李,我看她对你有点意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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