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虽然一贯只喂两头猪,但母亲的猪,肚子大,很是装得,已是旧话了。是这么个概念,母亲的猪一个星期,要吃掉一缸猪菜,一缸要装三锅。母亲的猪,是吃熟菜的,煮一锅,要寻四篮子野猪菜。那么一个星期里,我们要到野外寻八到十二篮子菜,才可以打发母亲的两头猪们。
现在想想,母亲的猪之所以那样吃得,是因喂养的方式不同;也因所处时代的不同。现今猪们吃的精饲料多,青饲料不过添头,不当主食。而在母亲的年代,煮熟的野猪菜就是猪们的主食!
那时星期天放两天假。小时候,姐们一放星期天,母亲就把家里的大篮子小篮子园篮子瘪篮子小手推车拿出来,分发给姐们,安排她们去野外寻猪菜。还要带上我们这些不会寻菜的小不点。其实也不是野外,就是队里东头的空堤上。也许是那时太小,总感觉那就是个野外了。
那里的土地很开阔,还有一个树林子。堤坡上长满了野菜。什么刺噶菜,野苦蒿,兔子耳朵...密密层层地起伏。堤道外是柴山,柴山里长满了红花籽,红花籽长绿叶开红花,也好喂猪。只是野生的红花籽,被村里看管起来,不准我们割。因为红花籽成熟了,可以卖一块钱一斤。那个时候,卖这样好价钱的东西还很少。都不知现在怎么没人要了。柴山里也不再长红花籽了。
野外寻菜非常有趣。姐们把寻好了的菜集在一个地方。然后对我说:看着啊,别跑开去了。我就坐在那堆菜的身边,望着纯蓝的天空,太阳绝对强烈,却并不怎么刺眼;或看着堤坡上的花儿朵朵,那些野菜儿都是开花的。各色各样的都有,有时甚至摘来一把扎好,握在手里,闻啊,吃啊。一会,姐们又寻来一篮子菜了。
于是姐们又对我说:看好啊,别走开,都记着几堆了。
往往寻了半天的菜,姐们都跑了好多地方,而我就只能呆在一两个位置替她们看菜。因为到野外寻菜的,并非只有姐们,还有许多其他的姐姐哥哥们。他们的菜都放在不远的地方,不看着,会弄混,或者会弄丢。
柴山里虽长着红花籽,但感觉也是蓝色的。因为柴山之外是条河,非常蓝。我在那几堆菜的身边走来走去,突然就发现了那条蓝色的河。纯净的温柔的迷人的蓝色河。大家都叫它天鹅河。为什么叫河不叫江呢?谁都知道它是长江的一条支流,可惜只在夏天涨水的时候与它的母亲汇合。平时春秋冬三季都是孤单的。之所以叫天鹅河,是因它围绕着天鹅洲,到别的地方就断流了。很小时,我就都知道那条河。只是大人们从不让我们靠近它。
后来我才知道,天鹅河只是乡亲们叫它的小名,它有书名,叫天鹅洲故道!
去寻菜时,母亲一再交代姐们,猪菜可以少寻点,妹子要看好。千万千万不要让她跑到河边上去了。
千万千万不要让她跑到河边上去了?河里有什么?听母亲交代姐们的口气,那河里好像有妖精鬼怪,你一到河边上,就要被它们吃掉。
所以我就望着那条蓝色的河发呆,想去那河边,可又害怕去。因为它离堤还有几百米远,甚至更远。另姐们还会拿一只眼睛监视我。只要我稍有动向,就立马遭到打击:想跑哪里去啊,还不看好我们的菜啊?于是又老实的呆在原地了。
好不容易等姐们寻好了菜。这会可有好玩的了。姐姐哥哥们会在堤上空旷的地方划个圆圈,然后不远处划条线。打起菜博了来。具体怎么打的,不太记得了。可能就是几个人把菜放在同一个圈里,然后由一个出博,博是寻菜的工具。再就由另一个人打他的博,打正了,这堆菜就赢了,打不正就输了。
我们小的就跑腿。如果是姐们赢了,姐们会说:快去把那堆菜抱回来。
于是欢天喜地地跑去抱来。如果输了,姐们就说:快去把篮子的菜放点那里去。于是就垂头丧气地把一把菜放在那圈里。有时输急了,还会耍赖不给。可是赢了的又死不放。这样的话,有时还要吵架。一般姐们不跟人家吵架,也输得少,也打得少,随兴玩玩。
然后就到吃午饭的时候,大家三三两两从堤外归来。有的甚至不回来吃午饭,打菜博忘性了。还有的把一整天寻的菜都输完了,黑了回家没交差的,就跑到柴山里去偷红花籽。红花籽土名叫燕子花。因为与燕子一路来一路去的意思。燕子来了,花开了,燕子去了,红花籽成熟丰收了。偷割燕子花,若被看黄佬抓住了,交给他们父母,会被骂死的。要罚钱的。
所以一到傍晚,村堤道上就有好看的了。
有些推着满满的一手车菜,还有推不起的,叫来了自家的大人帮着推回去。而那些菜输完了,又没有偷到燕子花的,就只有空着车子篮子,低着头,哭丧着脸,在幽暗暮色中徘徊,不敢回家。
后来长大些了,母亲就给我一把寻菜的镰刀,交代姐们看好我,只要不割着手,不跑到河边上去,就可以。于是我在野地上串来串去,握着自己割来的菜。对着姐们喊:这个猪吃吗,这个菜叫什么名字?姐们心情好,还跟我回,心情不好,就懒理我,还把我骂一顿:你个小砍脑壳的,别来烦我,管它叫什么名字啊,就这样子就行……
就这样子,也是很复杂的。有些菜的叶径非常相似,根本认不出来。时有寻着许多猪不吃的野菜,参在姐们的菜里。姐们也会随即寻些放里面。因为那些菜多得不是多,随手就割一大篮子。于是等到母亲剁猪菜时发现了,姐们就完全推到我的身上。母亲一骂她们大砍脑壳的,她们就骂我小砍脑壳地。于是菜们的脑壳,就在母亲的骂声中砍得粉碎,放在锅里煮熟给猪吃。
后来又大些了,母亲给我分发一个篮子,叫我寻了搁一边。甭说单独得到这个篮子的喜悦。早就想独自寻一篮子一篮子的菜了,才不愿把自己寻的菜放在姐们的篮子里。因为姐们就那些野菜,遭到母亲询问时,总把我扯进去。
一个说:小鬼砍脑壳寻的,都放在某某的篮子了,肯定她就寻得多些啊。另一个说:才没有,她都寻了几根菜,都是些猪不吃的……
这样争来争去。无论好坏,根本就不把我的功劳当数。当然我更不愿做姐们的记码。站在菜堆边一站就是半天不动,怪不自由。
再后来,我就可以独自出门寻菜了,就自由快活了。记忆中,到堤外去寻菜的时候不像姐们多。我一个人还小,不敢在堤坡上去。就在我母亲的菜园的周围寻。母亲的菜园,四周有树有沟,沟里却没有水,沟边上,沟里面也有很丰厚的野菜,什么车前菜,野辣鸟子,洋姜雾等,都是猪们喜欢吃的。
母亲的菜园四周边是树,而树下就是沟。这是非常有诱惑的。只有田地四周才有沟,这么说,母亲的菜园靠近田地,且四周有沟?
的确不错,母亲菜园跨过沟去,就是田地。那条沟对我来说,深不可测。很大很宽的,跨不过去。田地里长着的庄稼,当然也很神奇。你说,长豌豆的时候里面有豌豆巴果吃,长高粱时有高粱苗子吃;豌豆巴果清香的,高粱苗子清甜的。沟里还长满了各种猪菜,想寻的话,一会就可寻一篮子。
那个沟的确不好玩,很深很神秘很恐怖。尽管悠然青色富饶极了,野草不知几得丰厚。只是不敢下去。一则年岁太小,下去了再难得爬上来;二则里面青菲菲的野菜野草旺盛,搞不好藏着蛇;三则即使爬到沟那边的田地里了,也只是尽肚子装,不能带回来。你想,就是这样能够到达,已费九牛二虎之力了,能不能爬回来,还是两个字,怎么带东西回去吃呢?不带些豌豆巴果回去,不可惜吗?所以那种欲罢不能的心情很复杂。
时有在那沟里爬不上来,急得要哭。可又不能叫喊,因为在人家地里偷豌豆吃。使劲地在那沟里爬啊爬啊,实在爬不上来!好不容易看见一个老农从密缝青色的庄稼里走出来,却还要屏住呼吸,不能呼救。哈,这种经历有趣吧。
还有在那沟里,我遇见过我死去了的祖父。祖父死时,我才四五岁,能够自己提着小篮子寻菜了。祖父送葬的追悼会,就是在母亲菜园的沟边路上开的。沟边长着柳树。柳树根下有个洞,我祖父就藏那个树洞里。我去母亲的菜园里摘菜,看见了,再也不敢去了,吓病了。母亲不知道我怎么了,只晓得我素日抢着去菜园摘菜的,不去了,寻菜那样好兴致的,也不寻了,于是挖挖地问我,我才说出,祖父藏在沟边树洞里的事。
母亲于是就与祖母在家里烧香磕头搞了一气,还跟祖父做了一桌子好吃的饭菜,给祖父叫饭,我就好了。
以后做梦时,总梦见那条沟,与沟那边的那块田地。掉进沟里了,还是怎么爬,也爬不上来。很希奇吧。也常梦见那条河,还是那样蓝。
现在回想起来,那条河为什么那样蓝,可能是那时的天比较蓝。那时的天空万里无云,一碧如顷,映照着河面当然也是蓝的了。
现在回起起来,为什么大人不叫我们靠近那条河,可能是我们太小,怕我们掉进河里淹死?否则那么温柔美好蓝色的河,怎不叫小孩子靠近呢?
若是那时候靠近了那条河,现在回想起来,肯是不会有这样神秘心动的感觉。说起它蓝色的天鹅河,心里像谈起初恋的人儿,怦怦直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