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狗跑进大厅,像屁股后面有恶狼追赶着,上气不接下气地喊:“老爷老爷,土匪土匪……”
族长老爷一家人正在吃早点,八仙桌,七人,老母亲,谢默潭自己,坐上桌,左边大房二房,右边是三房四房,下席坐着一个约十五六岁的后生仔,读书人的样子,旁边一左一右站着两个丫鬟伺候,——族长老爷正捏着筷子要夹菜,桌子上的菜比较丰盛,一碟花生米,一碟酸菜,一碟油豆腐,还有一碟菜心,听到二狗上气不接下气慌慌张张的喊声,谢默潭把筷子收回来,轻轻放在桌子上,训斥道:“二狗,沉住气,慌慌张张干嘛!”声音却很轻,看了一眼老母亲,使眼色示意二狗不要吓到老人家,又示意两丫鬟扶老人入内厅休息。老太太近期好像身体越来越反常,常常说些莫名其妙不着边际的话。看着老人离开的背影,谢默潭才转身对着二狗。
二狗说:“老爷,接到消息,有江西的土匪今天要来打劫我们村啊!”
谢默潭说:“二狗,你去敲锣通知族亲都进围楼躲起来,通知后生们,来领枪。”
二狗领命飞奔而去。
“当——当——当,族亲们,今天江西土匪要来打劫我们,老爷通知各位族亲,放下手中的活,把牛猪狗鸡鸭全部赶入大围,后生们快去老爷家领枪!快点快点!”二狗一边敲锣一边扯开喉咙拼命喊。
此时太阳已经在东边的山坳露出来,金黄的阳光照在铜锣上,闪闪发亮,二狗的锣锤敲在锣心,像敲着阳光,锣声顺着阳光震荡开来,在村子空气中嗡嗡回响。
整个谢屋登时乱套了,有出去做早工刚刚回来在吃早饭的,忙不住的停下口,捡家里值钱的家杂;刚刚套牛要出去犁田的,赶紧把犁解开,拉着就进围楼;刚刚要上山砍木头的,赶紧跑回来把木车拉进围;年少的扶着年老的,年轻的拉着年幼的,乱哄哄地都往围楼赶。
这围楼早就分好了每家的住处,所以乱归乱但很快就安静了下来。后生都飞速来领了枪,有几把是79式步枪,大部分是火铳,那都是谢默潭在南雄县千辛万苦买来的。后生们在早先都演练过,如部队士兵一样,忙而不乱,各有各的职责和位置。围楼各个射击孔都伸出了枪口。个个全神贯注,生怕土匪从自己守卫的地方上了来,害了族亲,那是自己死都担不起的责任。
“大爷,给我一把枪,我也要去守卫围楼!”十五六岁的少年对谢默潭说,表情倔倔的。客家人喊上一辈的称呼都是按辈分长幼排列来的,爷佬(父亲)和父亲平辈哥哥都可以叫大爷,父亲和平辈弟弟都可以叫叔。
“不可,颂琪你去照顾你祖母。你祖母年纪大啦。”谢默潭口气坚决,有一种不可商量的威严。
少年一甩头,没说话,转身到内间屋子照顾祖母去了。
太阳白花花升了老高,谢默潭带着二狗爬上瞭望塔,瞭望塔上负责观察敌情的两个后生恭敬地说:“族长老爷!”谢默潭问:“有没有嘛情况?”后生说:“暂时没有。”谢默潭往东边望去,那边是江西地界,树林茂密像绿色的云,无穷无尽一般,看上去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动静,也许土匪没来呢?不过谢默潭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看法,他隐隐感到树林里有一阵杀气冲起来。平时看树林时没有那种感觉的。况且,二狗的情报从来就准确,他不会说无把握的事情。
太阳毒辣辣的,瞭望塔热得不得了,很快谢默潭就全身湿透,闻闻腋下,臭臭的如有狐臭病一般。二狗说:“老爷,先下去透透凉吧。”谢默潭说:“换哨换哨,换两个后生上来。”两个第二岗的后生上来换下先前两个后生,谢默潭吩咐好要盯紧,一有情况马上报。后生们忙着答应,于是谢默潭和二狗下了瞭望塔,来了议事厅。议事厅里已经坐满了老前辈们和族亲们。
“默潭呀,现在情况怎么样呀?”问话的是谢传贵老头,他是“传”字辈,比谢默潭还要高两辈,也是族里最高辈分的老者了,胡子眉毛都白了,脑后还有一条辫子(全族也只有他还留着),很瘦,说话很慢,声音很小,似乎没吃饱饭。
“暂时还没动静啊。”谢默潭回应道:“各位族亲,先安静。别着急。”
“会不会土匪不来了?”有老者提出自己的疑问。
此话一出,人群一阵骚动,大家议论纷纷,都发表自己的看法。担心土匪没来,白白躲在围内,活有没干到。因为大家都刚刚夏收,都要忙着下一造的耕种那,下一造都是抢种的,早种一天,就能有效的躲过秋风,为下造丰收打下基础。农民除了冬天,那是一天都不得闲的。
“各位族亲,大家不要急,土匪没来,对各位族亲的损失也不大,万一来了,大家有没进围躲避,遭了抢劫,岂不糟糕!”谢默潭站起来大声说。
人群静了下来,毕竟族长的威信很大,都不敢吱声了。空气中似乎有一丝细小的尖锐的声响,一直都在,像是从外面传入,又像是从室内某个地方发出,仔细听又好像没有,不注意听,又好像不绝于耳。
大家坐在大厅里等,已经到了中午,瞭望塔的后生都换了几岗哨了,渐渐又有人不耐烦了,在嘀嘀咕咕地抱怨。
谢默潭吩咐二狗带几个后生为大家做饭,特别是要照顾好老人和妇女小孩。后生们提桶到围中央的水井打水,挑到厨房,生火做饭。厨房是公用的,家杂都齐全,只是那口大锅很久没用过了,结了很多黄锈,洗了很久才勉强算干净。
饭后还是没看到土匪来袭,大家都按捺不住了,纷纷要出围去干农活,有些上了些年纪的人尤其吵得凶。他们认为这次土匪根本不会来,是二狗弄错了,族长弄昏了。
“谁说我弄错了,消息是我兄弟传给我的,我还看见江西土匪帮朝我们村来,嚷嚷要报复!”二狗急眼了。
“报复我们什么?我们几时惹过江西的土匪呀!二狗你是不是傻呀!”有人问道,夹一阵嘲笑。
“这这……”二狗结巴了支支吾吾的自己也搞不明白了。是呀,江西匪帮怎么报复我们村呢?“反正我没看错!你们要信就信,不信拉倒!到时遭土匪抢了,可别怪我二狗!”二狗也觉得自己在强词夺理。
族亲们一看二狗的态度,年轻点的还好,年长的恼了。一群人嚷嚷的走到围楼大门,叫嚷守门的后生开门,要出去干活。守门后生为难了,开吧族长没出声,不开吧,这么多人也惹不起,况且其中还有自己的爷佬。后生急得额头冒汗了。有人登上二楼,就要夺后生手里的摇把,想把大门摇升起来。客家围的大门非常厚重,有五寸厚,上面打满了铆钉,四五个大后生也抬不起来。平时摇起来都是一左一右两个后生同时使劲,大门才慢慢升起来。
“不妥!不妥!”谢默潭一箭步挡在了门前,“族亲们,我也清楚各位族亲的难处,但是万一土匪真的来了!损失就大了啊!损失钱财还是小事,万一各位族亲有点受损,这就难办了,我是族长,各位族亲都是我的亲人,我必须负责呀。如果今天土匪没来,今天各位族亲的损失由我负责赔偿!”
族长毕竟是族长,说话间自然有一种威严,中气足,有一种让人不敢抗拒的力量。各位族亲悻悻地离开了大门。大部分坐回了议事厅。虽然回了议事厅,但还是在嘀嘀咕咕地说些下作话。
太阳偏西了,土匪还是没有来,太阳落山了,土匪还是没有来。很多人都开始骂二狗,得的嘛鬼消息?我看就是搞错了,给人家糊弄了。
二狗委屈地望着谢默潭,差点就流出眼泪。谢默潭拍拍二狗的肩膀,说:“二狗呀,我相信你,有我相信你就够了。”
谢默潭带着二狗,每个瞭望孔都必到,再三叮嘱守岗的后生要打起精神,严防土匪偷袭。
太阳落山了,月亮升起来了,江西那边的连绵不断的大山,渐渐只看得见轮廓了。大家渐渐困了,议事厅除了谢默潭和几个主事的老者外,其余人都回个家的房间休息了。围楼的房间和平时的住宅是对应的,每家都有一间,没匪患时一般不住,有匪患是才临时居住。
夜越来越平静,好像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只是偶尔传来狗的吠声,月亮却是很明亮,圆圆的挂在天空。谢默潭知道,越是宁静前越是有可能发生大事。
“当当当当……”急促的敲锣声吓了正在打盹的谢默潭一跳,二狗跑了过来大喊:“老爷,土匪来了!土匪来了!”
谢默潭定定神,急急忙忙和二狗上了瞭望塔,守卫围楼的所有人都点着了火把,火把在吱吱地燃烧,黑烟往上蹿,黑油一滴一滴地往下掉,晚风吹过来,火焰被压平了,呼呼响,似乎要挣脱火把,挣扎了一阵,没成功,风已经过去,借不到力了。谢默潭如临战沙场的大将一般,威风凛凛地站在瞭望塔,往远处望去。
远处有几十个火把,微小点状,连成一条曲线,正向围楼移动过来。
“传开去,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开枪!”二狗领命去各个通知了。
土匪越来越近了,有二三十人,领头的正是江西帮下岭寨土匪。土匪乱糟糟杀气腾腾地围住了围门,吆喝着奇离古怪的话语。谢默潭认真观察了一下,土匪虽然有二三十人,但武器却有些寒酸,除了土匪头子和几个头目有长枪外,其他基本上都是带刀的,长刀也有,砍刀也有,甚至连柴刀菜刀也有。
“谢默潭老俵,开开门,我们兄弟只要老俵点点粮食,外加几块大洋给我们兄弟做路费!吃点宵夜,”土匪中有人在喊,喊话的人却不是土匪的大头目,只是一个大头目身边的文鼎盖头发的小头目,这人一边看眼大头目一边朝围楼大喊,土匪大部分是瘦子,就没几个肥的,没几个模样算得过去的人。“我们大头领说了,不杀生不伤女,只求财,谢默潭老俵,快快开门!否则的话,攻进围楼,杀个片甲不留!”
“头目老俵,你可就为难在下了。我们谢家一向安分守己,从来不蹚浑水,各家各户粮食从来也是刚刚够挨过冬春,给了你,岂不要饿死我家老小呀!常闻下岭寨好汉义薄云天,不欺妇孺。”谢默潭朗朗有声。
“少屁话,再啰嗦我们就开枪了。”土匪威胁道。
“我谢家从来没有的罪过贵寨,为何要如此强难于人!”
“我们要攻围了!”
“砰砰砰!”有个土匪向天打了几枪,马上被土匪头子跳过来扇了他一巴掌,喝到:“叫你乱放枪,子弹不要钱呀?”本来这群土匪就是缺枪少弹,花了很多钱财弄到一点,子弹珍贵得很,少根筋的土匪乱放空枪,没用到刀刃上,土匪头子心痛啊。
“不要开枪不要开枪!”守卫的后生火急就想还击,谢默潭制止了。谢默潭明白,土匪二三十人,要攻破围楼也不是那么容易,谢家后生也有三四十人,枪支数量和土匪差不多,但又占有利位置,土匪根本占不了便宜,问题是真豁出命死战,死伤免不了,土匪死多少都无关紧要,而谢家死一个都是大事,谢默潭要愧疚一辈子,而且和土匪结仇了,那是无穷无尽的麻烦,他谢默潭本事再大也穷于应付了,最好的结果是双方都不伤筋动骨。所以谢默潭命令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开枪。
可是围内的老小却吓得不得了,听到枪声,腿肚发软了,全身发冷,有小孩甚至大哭起来!
“下岭寨的好汉,你有把握攻下我们谢家围吗?你看我们后生,个个有枪,个个枪法神准!”谢默潭在后生手里拿过一把长枪,瞄准土匪的高举火把,砰的一声,火把应声而灭。这下土匪吓了一跳,威风当时就被打了下去!土匪这下也进退两难了,攻吧,未必有胜算,不攻吧,回去必让人取笑,这样如何做人。说土匪不怕死,那未必,凡人都怕死,只是死得有没有价值,或者是说死得自己认为值不值得而已。
“你们黄石头寨,前段时间,劫了我们江西的一个村子,这笔账,你们谢家来还。”
“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谁劫你们的村子,你找谁去呀,拿我们百姓出气也未免有失下岭寨的英名吧!”
土匪没办法,作势要攻围,还出口恐吓,说什么攻入要血洗,一个不剩等等。
而围楼纹风不动。
“老爷,老爷,您看那边。”二狗眼尖,指着远处说。
顺着二狗指的方向望去,见有不少火把在左边远处晃动,都是往围楼这边来的,大约也有二三十人吧。谢默潭大惊,汗涔涔而出,土匪增援来了,那可是大麻烦了,谢家在劫难逃了,越想心越慌,但表面却强作镇定,不能让族亲感觉出他的害怕。
火把越来越近,而且速度很快,眼看就要和江西土匪汇合了,突然,下岭寨的土匪慌乱了起来,拔腿就跑,后来这帮人砰砰砰地放了一阵枪,追赶了一阵,折返了回来,全都站在了围楼门口,为首的大叫:“谢家的族亲,不要怕了,我们寨主叫我们兄弟来帮你们。现在我们把下岭寨的土匪赶走了,你们可以开门了。”
二狗激动地喃喃:“大哥,大哥。”原来带头的是大狗,二狗的亲哥哥。
谢默潭说:“二狗,开门开门,快迎接你哥。”
两个守门的后生一左一右站立,使劲摇动转轮,大门吱吱嘎嘎地慢慢升了起来,升到二楼位置,两个后生往石孔插入两个手臂大小的木栓,扛住了大木门,然后卷绑住摇轮。
众人迎出来,谢默潭迎着大狗,就要拉他,大狗正眼不看谢默潭一下,侧身拉着二狗说:“二狗,二叔还好吧。”二叔就是大狗和二狗的爷佬。
“哥,二叔一直在念叨你呀!二叔在纸厂没回来。”二狗说,“可是你做了土匪,二叔又不能认你啊。”
“我知道!”大狗说,“你在谢默潭家里过得怎么样?这老东西没欺负你吧?”
“族长老爷对我挺好呀。”
“二狗,有事找大哥你就这样这样。”
“好,不过我没嘛事要找你呀。”
谢默潭默默地望着大狗二狗兄弟俩的身影,在火光下影子拉老长,一个高大健硕,如大水牛一般,一个修长秀气,如读书人一样斯文。谢默潭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暗想:“这也许是前世的孽缘吧。”
“大狗,既然来啦,就进去坐坐喝口茶吧,毕竟自己族亲。”谢默潭向大狗发出邀请。
大狗不吭声,转身招呼他黄石头寨弟兄开拔回寨向寨主复命去了。
谢默潭望着黄石头这帮人的背影,苦笑地摇着头。这时东方已经泛白了,太阳就要出来了。
“大爷,大爷。”颂琪老远就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叫,“大爷大爷,祖母快不行了。”
谢默潭脑袋一下子大了,和颂琪小跑进了围楼。
老母亲年事已高,本来身体就不好,土匪一来受了惊吓,一口气居然接不上来,昏昏沉沉的就有要离世的征兆。
谢默潭四房太太都围在了老人的床前,见谢默潭来了,让了开来。
老太太喃喃地说着嘛,谢默潭把耳朵贴着老太太的嘴,听了老太太说了一些话,谢默潭脱口而出:“默河他是……”,眼神像深潭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不安和疑惑的涟漪,但马上又澄定下来,恢复平静。默河就是大狗二狗的爷佬的名字,和谢默潭同为“默”字辈。
老太太气若游丝说:“颂琪呢?颂琪。”
“颂琪在这。”谢默潭忙把颂琪拉过来老人面前。
“颂琪,你是我的孙子。”
“我是您的孙子呀。”颂琪觉得莫名其妙,想,可能老祖母老糊涂了。
“颂琪,你是我的孙子。”老人又说了一遍,“你是我的孙子。”转头对谢默潭说,“颂琪是我的孙子。我的孙子。”
“是,颂琪是娘的孙子。”谢默潭说。
老人家面相露出了笑容,谢默潭知道,俗话说“女怕笑,男怕哭”,女性老人家,面相露出笑容,男性老人家,面相露出哭容,即是离世前的征兆,老太太慢慢地闭眼,面容凝固了,离开了她十六岁就开始辛苦经营了七十多年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