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石头寨近期也做了几单大的生意,收成不错,也在热热闹闹地宰猪杀鸡过大年,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打码猜拳。外面冷风飕飕,洞内大堂却热热闹闹。夕阳斜斜地照着黄石头,黄黄的石头似乎上了一层金黄的有重量的光泽。
大狗喝了一会,觉得无趣,端着酒碗自个出来洞尾,呆呆地望着全南县那边,天还没完全断黑,山脉连连绵绵,似乎无穷无尽,山尖还镀着金黄的夕阳,山窝却已经暗了。
大狗也许在想严润玉了,也许在想二叔和二狗他们了。
小五看看不见了少爷,找了一阵,不见,问其他人,有人说:“二当家呀,我也没太注意,好像去了洞尾啊。”小五找了出来,见了少爷孤零零地坐在一块长条石上,长条石上垫着一块木板,看来大狗经常出来洞尾独坐。也走过去坐在了旁边,轻轻叫了一声:“少爷。”二狗回头看了一下小五,又把眼光转向全南县城方向,说:“小五,今天是大年三十,我在想,我二叔和我弟弟二狗,和所有谢家族亲,他们今晚在干嘛?今晚是不是在祭祖?哎,说起祭祖,我已经这么多年没回家了,祖宗会不会责怪我啊!”大狗侧过脸来,说:“小五,你想你家里人吗?”小五流泪了,说:“我家都没人了。”突然跪下哭起来,说:“少爷,您一定要给我姐姐和爷佬报仇!”二狗吃了一惊,忙站起来弯身要扶小五站起来。小五说:“少爷,你答应帮我报仇我就起来。”二狗说:“好吧!我答应了,你起来呀。”小五站起来,说:“少爷您坐。”两人都坐回在长条石上。
大狗说:“小五,您怎么啦?说给哥听,哥给你报仇。”
小五发了一会呆,似乎在回想往事,抹抹眼泪,说了起来:
“少爷,小五本来就是一个孤儿,我是湖南人,但我是湖南哪里人,我就不知道了,自小跟着爷娘出来讨生活,后来我爷娘生病了,没钱医治就死了,先死的是我爷佬,我爷佬死了一个多月,我娘也死了。我把我爷娘埋在了路边,现在爷娘的坟在哪里我也找不到了。我一路流浪过来,讨饭,走到哪睡到那,经常被富人家的仔打,富人家的狗咬,少爷,你看我的腿。”小五卷起裤腿,小五瘦弱的腿满是紫红色的疤痕,有些吓人。大狗叹了口气:“苦命的孩子。”默默地摸摸小五的头,像摸着自己的亲弟弟二狗一样。小五接着说:“我漫无目的地走啊,走啊,从湖南走到了江西,从江西赣州走到了全南。那天也是大年三十,我走在全南县城的街上,饿极了,就向店里要饭,可是南方人都讲彩头,大年三十,各人都要好彩头,像我一个脏兮兮的乞丐出现在他们面前,没被打已经算好的了,怎么还会给我吃的?我饿得快要晕过去了,这时我姐和我爷佬出现了。我姐和我爷佬开着一家豆浆小吃店,生意也不是很好。我姐和我爷佬那天刚要收工关店,我刚好饿晕在店门口。我姐给我灌了一碗豆浆,我渐渐醒来了。我醒来第一眼看到,是我姐的微笑了。少爷,我姐的笑容是全世界最美的笑容。如果我姐还在,我一定介绍给少爷认识。”大狗笑了,轻轻地拍拍小五的头。小五继续说:“我姐看我醒了,再给我一块糍吃,就是过年要做到那种灰水糍,我觉得这种糍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我姐见我吃完后,就对我说,小孩子,真可怜,去找个地方睡吧。我家要收工关门了。说着就和我爷佬进店关了店门。“
“但我无处可去呀,我就在店门口的石阶上睡了一晚。第二天,也就是大年初一,我姐开门见到我还没走,叹了口气说,当下这年头,家家都过得紧,小孩呀,我给你喝碗热豆浆吃点东西,你去其他地方吧。我姐进店给我端来一碗热豆浆和一块灰水糍。我狼吞虎咽地吃完,才依依不舍地走开。我又漫无目的地走,从全南城的东头走到西头,又从西头走到南头。大年初一,小孩子们都穿新衣服戴新帽,还放鞭炮,而我一个人,独自一人在走,没有亲人,只有寒冷和饿,还有白眼和棍棒,我突然哭起来。”小五说到这里,突然趴在大狗的腿上哭了起来,大狗也难过地眼眶红了,轻轻地拍着小五的背脊。小五哭了一阵,控制着情绪继续说:“我走着,还有小孩过来欺负我,用棍子捅我,都在说,看,一个乞丐。我难过得想到了吊颈自缢,但是我又舍不得自己这条命。我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地又走到了我姐的店门口。”
“我眼巴巴地坐在我姐的店门口,看着我姐在忙碌,因为是过年,不少人都过来,店里的生意好像不错,我姐因为忙碌,没有注意到我又回来了。直到过了中午,店里的客人都走完了,我姐才注意到我。我姐看到我,说,小孩子你没走呀。我今天生意还算不错,今天又是过年,来,给你喝豆浆。我姐又端了一碗豆浆我喝,我一股脑就喝完,我姐看到我一口就喝完豆浆,知道我还很饿,我姐就装了一碗米粉给我吃。据说这叫宰相粉,从始兴县那边传过来的,好吃极了,我很快就吃完了。我姐说,我几年前也有一个和你差不多的弟弟,只是……只是他走了。我看到我姐眼圈红了,我知道,是我惹我姐伤心了,我忙走开。”
“我决定要离开全南县城,到另外的一个地方乞讨。但是我真舍不得离开我姐,但没办法,我的出现只会让我姐伤心,让天底下最好的人伤心,我是万万不愿意的。于是我决定离开全南县。”
“我顺着路走,走得好好的,突然窜出一条大狗。”小五不好意思的望了一眼大狗,说:“少爷,我不是说你。”大狗哈哈一笑:“狗也有善恶之分。像我就是一只善良的大狗。”小五微笑了一下,继续说:“突然窜出一条大恶狗,把我扑倒,大少爷,你看我的腿,就是给那只大恶狗咬的呀。那恶狗的主人跑过来,看了一下我的伤势,也没理会,拉着他的恶狗走了,我想在恶狗主人心中,我还不如他一只恶狗的命值钱呀。我流了很多血,我走不动了,我爬了一段路,我想,我这条命终于要丢在全南县了。”
“我迷迷糊糊地听到有脚步声,和木桶的磕碰声,有人在我面前蹲下来,我听到一个亲切又熟悉的声音:哎呀,怎么又是你。原来是我姐,我姐那天收工后来菜园浇菜,恰好又遇上我被恶狗咬伤。我姐赶紧把我抱起,我当时晕了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时,我躺在一个温暖的被窝里,我看看我自己,衣服已经换了,干干净净的,我腿伤已经包扎好了,我床旁边还有一个火盆,木炭燃得正旺,青色的火焰,有时还会有轻轻的噼啪声,跳出一个两个火花。我姐坐在我旁边,看到我醒来,笑着说,你醒了,我突然哭了起来。我姐说,不哭不哭,没事了。我爬起来要给我姐下跪,我姐不让。我姐说,你的身材和我弟差不多,我把我弟的衣服换给你穿了。小孩子,你安心在这养伤吧。我出去做事了。我姐说完,转身要出去。”
“我突然心头一热,在床上对着我姐就叫:姐!大少爷,你可能想象不出来,我当时的口气,用了全部感情,完全就是叫自己亲姐姐。我姐当时也吃了一吓,转过身来,慢慢地眼泪流出来了。我姐说,好好,从今以后,你就是我弟弟,我弟弟小名叫小五,你以后就叫小五吧。”
小五抬头对大狗说,“大少爷,你看我就是叫小五的,我爷娘都这么叫,我差不多忘了我自己叫嘛了,少爷,您说是不是天意,小五这个名字是我姐再次给我的。”大狗说:“原来这样。我想我从小没了娘,命苦,看来小五比我命苦一百倍啊。”
小五继续说:“我在我姐的照顾下,恢复得很快,也肥了许多。我开始帮家里干活了,我姐每天店里收工后都要去种菜浇水,非常累,从今以后,我包了。早上磨豆浆,我姐起床很早,天还没亮,就要起床和我爷佬一起磨豆浆,打着竹把火。竹把是我爷佬平时去山竹林砍的小竹子叫灯芯竹,用榔头砸破,泡在污水里几个月后,再捞起来洗干净晒干,几根竹子扎在一起,点燃,这种火把耐烧,不易熄灭。”
大狗笑着说:“这个我知道,我二叔也经常搞这个。”
“我从今以后都和我姐一起磨豆浆,我和我姐一起推磨钩,我爷佬放磨,我们家三口虽然说不上富有,但日子还是过得去。”
小五说到这里,眼里突然冒出凶光,牙齿咬得咯咯响,大狗忙说:“小五,没事吧。”小五缓过情绪,继续说:“真没想到,我的命真是苦,都是我害了我姐和我爷佬。”大狗说:“小五,小五。”小五应道:“大少爷,我没事。”
小五继续说:“本来我一家三口开开心心地过日子,却因为一人的出现,把我幸福的家全毁了。少爷,到时找到这个人,您一定要杀了这个罪大恶极的猪狗不如的东西。”大狗说:“好,哥一定会!”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在店里招呼客人。这时进来一个后生人,大概二十七八岁吧,瘦瘦的,戴副眼镜,头发梳得光溜溜的,穿身西装,还结领带,这种打扮在全南县城并不多,要不就是喝洋墨水的,要不就是富家公子官家少爷,那人大模大样地进来,大模大样地坐下,大声说,给我端好吃的来。我忙走过去说,少爷,请问要吃点什么?那人说,好吃的端来。我为难了,什么才是好吃的呢?我回头看看我姐,我姐好像遇到什么难事一样,感觉我姐莫名其妙的表情。我姐向我招招手,叫我过去,我过去我姐面前,我姐给了我很多好吃的,如灰水糍,核桃酥,糯米糍,叫我端到那人桌上。那人一点都不客气,咬一口这碟,吐出来,说,不好吃,又咬一口那碟,还是说,不好吃。还大叫:拿好吃的来。浪费这么多好粮食,像我这样一个饿肚子长大的人,心痛得好像被人拿尖刀插一样,我真想过去揍他一顿。但是那人比我高起码一个头,我思忖我根本不是对手。”
大狗说:“跟我好好学,保你打得过两个。”
小五说:“大少爷,我一定跟您好好学。”
“好好的一桌点心,没吃到一半,但大部分咬过,这不是要给雷公劈呀!浪费这么多粮食!那人擦擦嘴,站起来,说,我明天还来。也不买单,就大踏步出了店门。我追过去,说,少爷,还没结账哪。那人哈哈一笑,小泼皮,你还不知本少爷是谁吧?我说,吃了东西,总得要给钱吧,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那人恼羞成怒地说,推我一掌,滚你的狗崽子!我被推了一个趔趄,撞到了柜台上,我站稳,豁出去要和他拼命。我姐这时匆忙跑过来,拉住我说,小五,不要和这人计较。那人哈哈哈大笑,说,小孩子,听到没?店主都这样说了,你一个小泼皮就不要叽叽歪歪了。这人说完,转身对着我,砰放了一个臭屁,拍拍屁股扬长而去。”
“我当时觉得不可思议,又不是土匪,哪有吃霸王餐的,少爷,你看我们现在都是实打实的土匪吧,但从来就没吃过霸王餐!”大狗笑道:“是呀,人人都说我们土匪十恶不赦,杀人越货,还挖人心肝下酒,政府在通缉我们,乡亲们骂我们,其实那些贪官恶霸人面兽心的人不知要比我们狠毒几倍十倍。”小五狠狠地说:“就是!”
“那人第二天又来了,还是那样,吃一半扔一半,一双贼眼死死盯着我姐,脸上露出猥琐的笑,我恨不得给他一拳。那人吃完后,又大摇大摆地走了。一连好多天,天天那人都来,只是有时是早上,有时是下午,有时是晚上,吃过后从来不结账。我姐和我爷佬也没点办法。”
“又过了几天,我姐突然对我说,小五,你要照顾好自己,姐不能照顾你了。我说,姐,我哪儿也不去,姐去哪我就去哪,死也不怕。我姐突然伏在桌子上哭了起来,我爷佬也在流泪。我问我爷佬,这究竟怎么啦?我爷佬开始不肯说,但最后还是断断续续告诉了我真相。”
“我爷佬年轻的时候出来打拼,结识了董兄弟,当时我爷佬刚刚起步,董兄也刚刚在做生意,两家关系非常好,互相照顾互相帮助。董家后来生了一个男孩,那时我姐还怀在我娘肚子里,于是两家就结下了儿女亲家。董家老爷头脑活路子广,生意越做越好,而我爷佬人比较老实木讷,经营一家小吃铺一直都是不温不火的,勉强够维持。后来小五出生了,少爷,就是我姐的亲弟弟。小五长到了十来岁时,突然一场流行的大病,我娘和小五都染上了,我爷佬到处请医生,花了无数钱,但还是没起色,没办法,我爷佬只得向亲家救急。董老爷并没有犹豫,痛快地借给了我爷佬很多钱,但是生意人毕竟是生意人,我爷佬写了借据给董老爷。但是虽然花了不少钱,我娘和小五还是走了。连董老爷也染上了那种病,董老爷命大,没死,但是也是成了一个废人。董家少爷,就是那个来我家店白吃白喝的人,没人管了,整天吊儿郎当吃喝玩乐,还经常来骚扰我姐,在全南玩腻了,就借故说去大城市读书,离开了全南好几年,其实董家少爷根本就没去读书,而是在赣州城吃喝嫖赌,无所事事。把钱都用得差不多了,才又回到了全南。回到全南也没好事,整天东游西荡的,惹是生非,吃喝嫖赌,快要把他家的财产败光了。这下,又来说要娶我姐做妇娘,这样的人,我姐嫁去,和跳火坑没区别!”
“我姐不肯,董家少爷就逼我爷佬还钱,我爷佬哪里还得起这么多钱?董家少爷说还不起,就强娶我姐,还说本来我姐就是他妇娘。我姐一个好好的良家妇女,嫁给一个这样的人还生不如死。我姐死活不肯嫁给董少爷。那一天,董少爷就叫人抬了轿子,抢我姐。我姐没办法,上轿了,到了董家,当晚就自缢身亡,董家人就把我姐的身体送回了我家。我爷佬看到我姐的身体,本来我爷佬就有病,哪里受得了这个打击,也大叫一声,伤心过度,吐血身亡了。剩下我一个,我边哭边埋葬好我姐和我爷佬后,我就进灶间找菜刀,我家一共用三把菜刀,一把已经用了很久了,虽然很利,但刃口都像弯月,往里弯了,一把比较新,可能还没有开到刃,不利,还有一把是有一个缺口的,那是过年时我爷佬斩猪骨不小心崩的口。我拿了那把不利的菜刀,磨了整整一个晚上,磨得我手起泡了,早晨的太阳照着我,有些刺眼。我用手指轻轻刮蹭刀刃,已经非常白非常利了,人影都照得到。于是我就握着菜刀,找董家报仇,闯进董家,董家少爷正在和几个不三不四的女人喝酒。我大喝,去死吧,挥刀冲过去照着董家少爷脖子砍,没想到我只顾砍人,没看脚下,被门槛绊倒了,重重地摔倒,痛得我爬不动,刀也脱手了,甩出好远。董家少爷趁机压住我,坐在我身上,用绳子把我捆起来,哈哈哈大笑,调侃我说:就凭你,也想杀我?董家少爷尽情地侮辱我,殴打我,毒骂我,还把他的屁股对着我的脸放臭屁。没想到没报到仇,反而给逮住了,受尽了侮辱,我真的想不如死了好。董家少爷把我吊起来毒打一顿,并扬言要把我送去官府法办,好在我命不该绝,正好那天遇到大少爷您,救了我。”
大狗淡淡地说:“那天我们刚要去劫董家,没遇上董家少爷,恰好遇上你在董家大堂吊着,奄奄一息,就顺便救下来。”
小五说:“大少爷,您一定要给我姐我爷佬报仇!”
大狗站起来,望着全南城方向,点点头,说道:“这样欺负我小五兄弟,这样的人渣活着世上,还好好地活在我眼皮底下,那是我谢德仁的耻辱。”
夜已经深了,极目远眺,微弱的星光下,群山的轮廓依稀可见,在夜色中越显得雄浑壮阔,无边无际。
黄石头寨大部分人闹了一晚,醉了,累了,在大厅横七竖八地呼呼大睡。大狗招呼小五休息。小五说出了闷在内心的事,舒服了许多,很快就睡着了,脸上露出了孩童般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