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狗随二狗下山,接了六个红军伤员上来,请来土郎中医治,但有些是枪伤,已经化脓,发烧了,吃了很多中药,根本不见好转,急得大狗哇哇叫,大声骂天骂地,可不能让红军死在黄石头寨上,这样怎么对得住二狗的?心里怎么过得去啊?
有个受伤比较轻的红军战士说:“这些草药不管用,必须有西药,打针的药水。”大狗说:“嘛西药?嘛药水?”红军战士比划着怎么样怎么样,但大狗就是不明白,红军战士说:“这样吧,你找那些画着十字的医院,问医生说消炎止枪伤的医生就知道了。我给你写几个字,按这个字找药吧,”红军战士叫大狗拿笔和纸来,大狗尴尬地说,没有。红军战士想了一下,说:“拿一点柴炭和白布来。”大狗叫人拿了根柴炭和一块白布,红军战士用正楷在白布上写了:“阿西匹林”四个字。大狗虽然没有什么文化,但毕竟上过私塾,也多多少少认识一些字,反正不认识也没所谓,照着这几个字来找就可以了。
大狗带了选了一个自己比较满意的后生仔跟自己下山,又来到全南县城,县城很小,找有十字的医院并不难,但难的是,穿这一身对襟衣服,这样胡子拉碴的,进这堂堂的医院还真不自在,总觉得别扭。
大狗对随从说:“小五,你看我这样进去合适吗?”
小五说:“二当家,不太合适。”
大狗抓抓头,说:“小五,你帮我想想办法。”
小五说:“二当家,我是全南本地人,走,小五带您去一个地方。”
大狗说:“去哪?”
小五说:“二当家你跟我去就明白了。”
小五把二狗带到了一扇门前,门上写着:“理发”两个大字。大狗看看这理发店还是比较高级的,有些犹豫,小五把他推了进去。
理发店的师傅热情地招呼大狗二人,问谁要理发,小五指着大狗说:“我家少爷。”大狗想,我怎么成了你家少爷了,但看到小五对他使眼色,只好按小五的意思坐在一扇大镜子面前的转椅上。小五指着墙上的画说:“我家少爷要理一个和这张画男士一样的发型。”大狗转头狐疑地望着小五,想说什么,小五对他眨眨眼,大狗只得把话吞了下去。
理发师傅给大狗洗头,理发,修须,刮胡,忙了好一阵,镜子里大狗好像在不停地变化,大狗自己都吃惊,镜子里的是不是我大狗呀?摸摸脸,揉揉眼,镜子里的人也同样摸摸脸,揉揉眼,是自己呀。
小五给了钱理发师傅,理发师傅连声道谢,恭送出门。
小五说:“这样还不行。少爷,跟我来。”把大狗带到一家裁缝铺,进店,伙计见有人进来,脸上立即堆起笑容,但看清是两个土里土气的后生后,立即减了几分笑容,说:“两位先生,要做嘛衣服呢?”
“西装。”小五霸气地说。
“还是中档或者抵挡呢?”伙计没有说“高档”,显然是没把大狗和小五放眼里。
“做高档的,给我家大少爷做一套。”
伙计吃了一惊,狐疑地望着小五,小五说:“没错,就是最高档的。”
伙计又对上全部笑容,说:“好,来,量量身材。”
小五推大狗过去量身材尺寸。量好后,伙计说:“爷,你是要赶紧呢还是慢慢?”
小五说:“赶紧,明天就要。”
伙计说:“爷,您在为难在下了。”
小五说:“通宵赶货,没商量。”
伙计说:“爷,您等等。”伙计走进后门,一会儿就和一个中年人走出来。小五认得他,他就是这间裁缝铺的老板。
小五笑说:“刘大叔。”
刘大叔仔细看了一下,想了一会,才说:“啊,你是豆浆小食店的小五。”
“是,刘大叔,我带我家少爷来做衣服了。明天一早就要。”
“小五,咱们是街坊,理应是要照顾的,只是明天一早就要,我一间店的人必须放下其他货,全力赶制,有些为难啊。”
“刘大叔,小五明白,刘大叔,你说说赶工费用。”
“增加一个大洋,这还是咱们街坊的情义。”
小五望望大狗,见大狗点头,就说:“好吧。”
小五带大狗到客栈住了一宿,一早就来取衣服。进店,伙计还趴在桌子上睡了,刘大叔还在烫西装。刘大叔烫完转身,看见大狗和小五,笑说:“刚刚完工,试试。”
穿上西装装白衬衫的大狗,更觉得身材挺拔,英气逼人,但看看大狗双脚,西装装配一对脏兮兮的布鞋,不伦不类呀,小五笑着说:“少爷,还差一点。”
进了鞋店,小五挑选了一双深棕色皮鞋给大狗穿上,小五左看右看大狗,啧啧称赞:“少爷,真是威武,帅气。”而大狗反而觉得一身的不自在,走路都有些扭扭捏捏。
返回医院门口,大狗觉得还是有不对劲的地方,大狗说:“我们嘛理由怎么找医生?”小五轻轻地在他耳边说了一些。大狗转到角落,抽出一把匕首,往自己左手掌插了一刀,鲜血流了出来,大狗扔掉匕首,右手捂住左掌,走进医院。
医生查查大狗伤势,说:“包扎后,给你几粒消炎药阿莫西林就可以。”
大狗说:“不行,我要打针,要打阿阿——匹林西。”
医生说:“阿西匹林,不用打,你的伤不重。”
小五赶紧说:“医生,我家少爷体质太差,有一次,给蚊子咬了一口,都发炎发热,差点没了命,后来到县城打了阿阿——匹匹-林,才好了。”
医生满脸不解,说:“你家少爷身体很强壮呀,不至于吧?”
小五说:“至于至于。”
推推大狗后脊,大狗会意说:“医生,您看我外表身强体壮,其实我内部全是病,从小就是,所有医生都说是这样。”
医生说:“好吧,给你开消炎针,不过这些西药很贵,看你像有钱人,应该付得起吧。护士护士,你把他带去那边打针。”
一个护士走进来,大狗一看,整个人都软了,差点站不起来,这是护士吗?这不是梦中的仙女下凡吗?大狗心怦怦直跳,在梦中还是在天上见过如此好看的妹仔?
“先生,过来这边打针。”柔软清亮,像干燥的田丘洒落甘雨。大狗傻了,居然没听清护士说什么,护士轻轻拍拍大狗的肩,“先生,这边打针。”小五戳戳大狗的脊梁,说:“少爷,护士叫你去打针!”大狗如梦初醒,跟着护士身后进了注射室,大狗在后面看着护士婀娜多姿的身形,又如入梦般。护士叫大狗坐下扒掉裤子,转身找针筒,一边说:“好的,先生,给你打消炎针。”
护士转过身,发现大狗握把手枪正对着她,枪口却在发抖,护士吃了一惊,但她马上镇定下来,说:“你干嘛?”水汪汪的像大海一样深邃的眼睛望着大狗,简直要把大狗淹没了。
“打劫”
“打劫什么?”
“消炎药。阿阿西匹匹林。”
“要阿西匹林干嘛?”
“救人。”
“救谁?”
“红军。”
“你是红军?”
“不是。”
“但你又说救红军的。”
“但我家里有红军。”
护士问,大狗答,一点抗拒力都没有,好像就应该这样回答一样。
大狗轻轻地推开护士,把那些针剂往口袋里塞。
“你知道要哪些具器吗?”
“不知道。”
“针筒。”
“哦。”大狗接过,
“棉签。纱布。”
“哦。”又接过。
“砂轮。”
大狗接过来。
“手术盒。”
大狗又接过来。
“酒精。”……
护士递一样他接一样,好像在他们是商量好了的,根本就不是抢劫和被抢劫的关系。
“这盒阿西匹林你已经拿了,可以了。”护士嫣然一笑,说,“阿西匹林也可以,最好是阿莫西林,也叫盘尼西林。”
大狗糊涂了,嘛叫“阿西匹林”嘛叫“阿莫西林”嘛叫“盘尼西林”?他掏出那张白布,看了看上面的红军战士用黑炭写的字,确认没错,说:“这里写的是阿西匹林呀!”
护士笑盈盈地说:“也许写字的人记错了啊。我是专业的。”
大狗想想,也是啊,人家是专业的,哪里会错?他说:“那你这里有没有那个阿阿莫……西林?”
护士找了一下,拿了一盒,打开看看,说:“这盒还有几支。这药水很贵重,一般医院都很少。”递给大狗。
护士想一想,说:“最好有些口服药。哦——这瓶是口服的阿莫西林。”
大狗接过,说:“谢了。”用白布卷起来所有物品,挎肩上拔腿就走。
“慢。”大狗听到护士的话,停来下来,满是疑问望着护士。
“你还有一样没带。”
“嘛没带呀。”
“没带我呀。”
“没带你?”大狗又糊涂了。
“你知道这些药怎么用吗?针怎么打吗?”
“是呀,怎么办?”大狗开始挠头了。
“我会呀,你带上我。”
“是哟。那我怎么带你?”
“你不是劫匪吗?劫我呀!”
大狗过来抓住护士的肩膀,感觉护士的肩膀柔软无骨,他不敢他用力,生怕弄痛护士,用枪指着护士的后背,出了注射室,大声喊:“打劫!打劫!我们是黄石头的土匪,打劫!”小五见状也拔枪护在大狗背后,大喊:“打劫,我们不伤人,只打劫,让开!让开!”
医院的人早听过黄石头土匪的厉害,吓得脸色都白了,抱头蹲了下去,有些人还往桌子下钻,根本没人敢阻挡,大狗和小五顺利地出了县城。
警察局的人接报后,慢吞吞来了,做了些登记问话,就走了,丢下一句话:“等消息。”估计这消息要等到地老天荒。
带护士出了县城,急急奔走一段时间,可惜护士小姐毕竟是妹仔,走一阵就走不动了。大狗把劫来到物品交给小五背着,觉得县城到黄石头寨太远了,带着护士,都不知嘛时候才到,于是就找了一家农户,费劲口舌,出了可以买两辆牛车的钱买了一辆,让护士坐上,自己和小五轮流牵着牛走。
起初一般的路牛车还能走,渐渐进入林区,山路又陡又窄,牛车走不了了,大狗不得不叫护士下来,把牛拴在一块草坪的小树上,牛团团转还能吃到草,不至于饿死。
大狗带着小五和护士,绕来绕去,把护士绕晕了。大狗不好意思地说:“护士,没办法,我们为了防止政府军来围剿我们,就弄了这么多名堂。”护士笑了笑,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大狗觉得自己又掉入酒窝里了,醉了,一会觉得自己喝醉了,一会觉得自己做梦了,一会觉得上了仙界,一会有觉得自己被水淹了,反正大狗觉得自己今天不是去抢劫,倒像人生经历了一次洗礼,重新活了一遍,整个人都变化了,从来没有体验过这么神奇的美妙的感觉。
到了黄石头洞下,护士根本就没这种体力爬上去,大狗急了,想不到办法,一直在拍自己的脑袋。
小五说:“少爷,有办法!”
大狗说:“嘛办法?快点说!”
小五意味深长地说:“少爷,你背护士上去呀!”
大狗一想也是,但又怕冒犯了护士,人家可是天仙下凡一样的细妹仔呀!大狗嘴里说:“你这是嘛狗屎办法。”
小五对护士说:“姐姐,你看我家少爷背你上崖怎么样?”
护士嫣然一笑,说:“你家少爷不愿意呀。”
大狗急忙说:“我愿意我愿意!但你要抱紧我,我怕你掉下来。”
小五说:“少爷,你用带子把姐姐和你绑一下,不就放心了。”
大狗不好意思地笑了,征求护士的意见,护士点点头。于是大狗背起护士,护士紧地抱着大狗的肩脖,圆圆的胸膛压在大狗的背上,吐气如兰,香气若有若无,大狗感觉整个人都要飞起来了,上软梯好像不用力,瞬间就上去了,放下护士,回头看小五,他还刚刚开始一只脚踏上软梯哩。
护士说:“你还真功夫还厉害呀!”大狗傻乎乎地笑了,心里比蜜还甜一百倍。
一会小五也爬上来了,上面的人收起软梯。护士说:“伤员在哪里?快带我去。”大狗说:“跟我来。”于是三人来到红军战士床前。
大狗对红军战士说:“兄弟们,我带人来看你们了。”轻伤的红军战士都站了起来,重伤的红军挪挪身子,点头示意。
小五把医用工具放在桌子上,摆了开来。
护士检查了一下红军重伤员的伤口,说:“感染了,要消炎。”叫小五递过酒精和棉签,棉签蘸上酒精慢慢清洗伤口,神情专注文静温暖,大狗看着护士非常立体的侧影,高高的鼻梁,略微凸出的红润的嘴唇,胸部自然凸出的弧形,当累了时,她站起来,伸一下懒腰,头往后仰,胸往前冲,腰往前弯,臀部往外鼓,又直又修长的腿,看着这情景,无比舒畅,感觉埋伏在自己体内二十多年的很多柔软的情感都噗噗往外冒,复活了,如春笋一样生机勃勃。
护士清洗伤口后,又给发烧的战士注射了阿莫西林针剂,那几个比较轻的没发烧的,只给服了几粒盘尼西林药丸,最后放心地说:“没事了,伤员身强体壮,很快就好了。”护士又说:“我走后,没人会注射呀。小五来,我教你。”小五望下大狗,大狗点点头,小五愉快地跟护士姐姐学习打针,怎么样消毒煮针,分辨药剂,小五还真是神了,一学就会。护士怕小五记不住,就掏出一支笔,说:“小五,找张纸,我写下来药剂的用法和注意事项。”
小五为难地说:“没有啊。我也不认字呀。”护士说:“你们这谁认得字。”大狗说:“我上过私塾,认得一些。可是没有纸。”大狗突然说:“啊,我想起来了,你写在白布上就可以了。”把白布掏出来,给护士。护士就往白布上写字,写一句念一句给小五和大狗听,大狗死死地记,怎么也记不全。
“给我看看吧。”旁边有个轻伤的红军战士说,“我念过书。”大狗和小五转头看,是那个在白布上写字的红军战士。
护士、大狗、小五觉得不错,就拿给红军看,红军战士照着白布念了一遍,虽然不是完全对,起码不会错那么多。护士就纠正一下,再念,对了。
弄完这一切,大狗叫人煮饭给护士吃,护士说:“喝点粥吧。”于是大狗叫煮粥。
护士三个手指捏着调羹,慢慢喝粥,动作优雅,小嘴轻轻地张开,小口小口地吃粥,看得大狗都傻了。大狗从小就在乡下长大,乡下的妹仔,都是大口大口地吃,嘴巴吧嗒吧嗒地响,哪有这种景致?
邓跳山听说大狗带有护士上山了,带人过来,夸奖了一阵,然后又走了。
大狗和小五又把护士送下山,找到牛车,看到这情景,忍不住笑了。水牛绕着小树团团转圈吃草,越转绳子越短,最后绳子剩下短短的一截,牛嘴对着小树,动弹不得了。
小五解开绳子,让护士姐姐坐上牛车,牵着牛向全南城走去。
快到县城时,天色将晚,大狗说:“护士,我们不能再送你了。你自己走回去吧。”
护士说:“好吧,我自己回去了。”
大狗看着护士,满眼的情绪,依依不舍的,好像有好多话要说。小五说:“少爷,我去那边看看。”走开了一边。
大狗看着护士,欲言又止。护士大方地说:“我叫严润玉,你叫什么名字?”大狗说:“我叫大狗。”严润玉咯咯地笑,说:“我问你正式的名字,读书用的名字。”大狗想了一下说:“读私塾时,先生给我写的是:谢德仁。”严润玉笑靥如花,伸过如玉般的手,要和大狗握手,大狗慌慌张张地握住,——真温润如玉般的手啊。
严润玉说:“再见,谢德仁同志。”严润玉转身走向县城,大狗恋恋不舍,偷偷地跟着走了一段,直到见两个女人,一老一少,看到严润玉后,紧紧拉着她,不肯放手,几乎带哭腔说话,不久又见有男有女几个找过来,大家围着严润玉,滋滋喳喳地说话。严润玉笑着说了不少,好像在安慰各人,还回头往大狗这边望了一望。一伙人就欢天喜地把严润玉拥进了城。大狗这才放心地回来找小五。两人觉得牛车没用了,就把牛车送给当地一家很穷的农家。俗话说“牛是农民半头家”,从天上掉下来一头大耕牛,这户农家自然是千恩万谢。
自此,大狗喜欢向别人说自己大名叫谢德仁,有“德”,品德的“德”,道德的“德”也有“仁”,仁义的“仁”,仁心的“仁”;胡子也要经常刮了,头发也要经常理了,每次下山,都要换上笔挺的西装,亮亮的皮鞋,还偷偷地远远地去看了严润玉好几次,——大狗二当家完全脱胎换骨成了谢德仁大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