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狗跳下马,过来扶小五下马。小五小心地滑下马背。大狗把马背上的拐杖取下,递给小五,然后把两匹马的缰绳系在拴马石上。转身扶住小五,小五说:“哥,不用扶,我自己可以走进的家里的。”大狗没理会小五,还是扶住了小五的胳膊,推开了半门。小五一瘸一拐艰难地迈进门槛。
书文学文在院子,推着竹篾圆圈玩,见到大爷和小叔进来,惊讶地喊:“大爷,小叔!”转头向屋里喊:“大爷小叔回家啰!”
都在家,谢默潭谢默河二狗等都坐在厅堂围椅上,正在谈论解放军打到哪里了哪里又解放了,都担心大狗和小五的安全。猛然听到书文的喊声,喜出望外,一起涌来出来,见到大狗扶住小五的样子,感觉事情不妙,问:“小五怎么了?”大狗不说话。小五笑笑,说:“没嘛事,受了点伤。”可是笑得比哭还难看。二狗也过来扶小五,小五简直是给架了进屋,大狗二狗把小五轻轻放在椅子上,大狗叫二狗拿了一张毛毡盖在小五大腿上。二娇倒了一杯热水给小五。
谢默潭谢默河都默默地不出声。
小荷正在灶间忙活,听到小五回家了,跑了出来,见小五有异常,紧张地问:“小五,怎么啦你怎么啦?”小五说:“姐,没多大问题,就是左腿受了伤。”小荷赶紧掀开毛毡,用手一撩小五的左脚,空荡荡的,小腿以下都没了。小荷突然晕了过去,往后倒。小五大惊:“姐,你怎么啦?”大家过来扶起小荷,手忙脚乱地掐人中,谢默潭忙叫四娘拿精油擦在小荷人中和太阳穴。
小荷悠悠地醒来,哇的一声大哭。一边哭一边说:“小五你没了腿,以后的日子怎么办呀?叫我娘俩以后依靠谁呀?”小五听小荷的哭诉,显然小荷有身孕了,又喜又悲。小五忙说:“姐,不要伤心,身体要紧啊,肚子里的小孩要紧呀。”全家人都知道小荷有身孕了,都过来安慰小荷。
谢默潭待小荷情绪渐渐平复了,说:“今天我们全家都在这里,现在开一次全家会议,像政府说的民主会议。一是小五受伤了,有了残疾,回不了队伍了,今后必定在家里疗养,我的意思是,小荷可以放下家的杂务,专心照顾小五;二是小五受伤了,小五是英雄,咱们成了英雄的家属,是光荣的家属,小五以后就在家里专心养伤,不用操心家里任何事,家里有一口吃的,就不会少小五一口饭。二狗,现在你是当家的,你看这样行不行?”
二狗说:“没事的,小五一人,也吃不了几粒饭。”
谢默潭对谢默河说:“默河你的意见呢?”
默河说:“听哥的。”
谢默潭说:“好,大家都没意见,以后就这么办。大狗二狗,把小五扶进房间,小荷你的工夫由四个娘娘来做了。”
谢默潭没有问娘娘们的意见,显然谢家还是男人说一不二。大狗二狗两兄弟一左一右把小五架了房间,大狗二狗都比小五高半个头有多,所以架小五还是比较容易的。让小五躺在床上,小荷给小五盖上被子。大狗二狗都默默地出了房间,回了客厅,四个娘娘都嘴长,急着问大狗怎么回事,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大狗都不出声。谢默潭向娘娘们使眼色。
大狗默默地独自一人来到祠堂门前,仰头往上看,门顶上的木匾,鎏金的“谢氏宗祠”,从右到左四个字,笔力雄健,前面“谢”字真如一矫健的身躯在舞刀弄戈,笔锋间隐隐含有杀气。小时候大狗一直对这个“謝”很感兴趣,曾问二叔这是谁写的,二叔也不知道,问族里所有人都说久远了,不知道。大狗还常常按“謝”字的形意在大门口摆造型,还遭到很多人的嘲笑。
大狗跨过门槛,进入祠堂内,祠堂还是烟雾缭绕,神台上还有没燃烧尽的香烛,流着不少蜡泪,旁边摆着一大把线香。神龛上的祖先神位一尘不染,显然有人在常常擦拭。大狗拿起供在神台上的家法,这根褐色油亮的竹鞭,曾把大狗的背脊鞭笞得伤痕累累。大狗恍惚间,感觉祖先们都现身了,一个一个冷冷地凝视着他,仿佛在追问:“这几年,你都在干嘛了?”大狗放回家法,抽了三支线香,点燃,高举头顶,默默地说:“大狗上山做过土匪,下山做过保安警察,现在做了人民解放军。我从来就没忘记我是谢家的一分子,从来就没有做过违背良心的事,我这辈子杀了不少人,但我为的是天下百姓的福祉,问心无愧。”谢家祖先听了大狗的说话,颔首隐去。大狗拜了三拜,把线香插在香炉,默默地出来了。
站在祠堂门口,往左边看,就是谢家围楼。
谢家围楼默默地耸立着,射击孔还是透着一股寒气,石灰桐油糯米浆砌石墙,有一股沧桑感。曾在这里,大狗带人打跑了下岭寨的土匪们,解了谢家的急。
大狗走到围门口,站立,抬头往上看,石拱门上阴刻着两个隶体字“祥禧”。大狗手触摸着拱门花岗岩岩石走进围,踩着石子路,往围中央的水井走去,大狗的脚不小心崴了一下,幸亏没受伤。大狗蹲下,凝视着这些石头,一个一个都被踩圆了。眼前出现了一幅情景:二狗、颂琪都还小。木水盆装了热水,大狗用柴刀砍削山茶麸饼,麸饼屑掉到水中,有些飞出了木盆,二狗忙去捡,丢回盆里。大狗削完麸饼,伸手在水里搅,水啪啪响,很快就出现泡沫,水变成黄色的。大狗再端起水盆均匀地撒在石子路上,茶麸水由石子与石子间的土里渗入,很快,一条蚯蚓爬上来,另一条蚯蚓又爬上来了,太多了,几乎石子路上都布满蠕动的蚯蚓。大狗和二狗一条一条的抓住,放在竹筒里,颂琪却有些怕那些黏糊糊的蚯蚓,不敢抓。然后三兄弟就去潭坑河里钓鱼。钓竿也是三兄弟自己做的,很容易做,在山上砍一根黄竹,削掉竹枝即可,主要是没线和钓钩,颂琪就到家偷出娘娘们纳布鞋的粗针给大狗。大狗用火烧红针,用夹子夹住,按在竹竿上弯成钓钩模样。但还是缺线,一般的麻线不行,不够韧,一泡水,很快就没有用了。颂琪就偷爷佬谢默潭的钱,到澄江墟买了一些钓鱼用的胶线。三兄弟经常去钓鱼,虽然钓得不多,但乐趣无穷。每钓一只上来,颂琪和二狗都大喊大叫,兴奋不已。
大狗想到这,脸上露出了笑容。大狗探头到井边往下看,井壁是青砖砌的,长了不少青苔,水滴声在井内回响,非常清晰。井水清澈,照到大狗的人影,很清晰,胡子拉碴,很憔悴。有几只红鲤鱼在悠闲地游着,偶尔像受了惊吓一样一甩尾,快速游动一下,搅花了水面,大狗的人影也花了。
大狗这段时间一直都在做恶梦。总是梦见无数机枪子弹向自己飞来,射到自己身上,一颗一颗地钻进身体里面,却没有流血也不痛。身旁的谢大发黄三贵刘发财秃子哥也一样,子弹打花了他们的身体,鲜血把他们的衣服都染成红褐色的了,他们都在哭,都在喊疼,都在喊:“连长,救救我,救救我,我很疼我很疼!”他们的脸都变形了,狰狞可怖。一会又有无数炮弹落在身边爆炸,一会又见小五捧着一根血肉模糊的断腿过来,递给大狗,说:“哥,这是我的腿。”大狗每次都在梦中惊醒,大汗淋漓。
解放全南县后,大狗开会回来,对小五说:“小五,你不是天天都说希望自己能参加战斗吗?”小五说:“都怪牛副队长,把我绑了,要不解放全南也有我的功劳。”大狗笑了,说:“咱们部队接到了命令,马上开拔,打回广东,解放南雄县。”小五谢大发黄三贵刘发财秃子哥所有战士个个都很兴奋,都盼早日加入战斗。
因为独立团三营长鲁宏是南雄人,大狗他们连,不少是广东这边人,即使不是广东人也跟大狗来过好几次南雄县,熟悉道路,所以团部命令三营做前锋打头阵向南雄开进,大狗的三连做先遣队。
连队出了全南辖区,挺进南雄,全南和全南交界,是上百里的林区,山峰突兀,非常险要。刚进入南雄辖区,突然乌云密布,遮天蔽日,大白天居然如黑夜,大狗暗叫不好,但他不敢说,命令连队加快脚步,争取暴雨之前穿过这片林区。
刚进入林区,天空雷声轰轰,一声一声炸雷,震得大地摇动,一条条闪电,像巨大的火蛇撕开天边一线缺口。
“连长,连长,不好,山洪爆发了。”谢大发从后面赶过来,“山洪摧毁了道路,割断了咱们和其他连队的联系。怎么办?连长。”
“大家镇定,不要慌张。”大狗大声说,“注意警戒!找好掩体!附近可能会出现国民党军队。”
大狗话刚落,枪声大作,几个战士中弹了。大家迅速投入战斗,举枪还击。但是敌人子弹好像雨点一样倾泻下来。很快几十个战士受伤了,失去了战斗力。
小五、谢大发、黄三贵、刘发财、秃子哥一边开枪还击一边向大狗靠拢。谢大发说:“连长,咱们被包围了!小五、黄三贵刘发财秃子,保护连长!”
大狗大喊:“不用保护我。大家想办法突围。”又喊:“咱们还剩下多少人?”
谢大发喊:“可能还不够一个排的兵力了。”大狗喊说:“组织突围!”
大家集中火力,往外冲突,连突几次,都没有成功,还牺牲了一部分战士。大家归拢在一个土坑里,清点人数,还剩下十多人。而且大部分已经受伤了。
雨突然停了,云散去了,天色好像亮了。互相看,个个满脸血污,都像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检查弹药,几乎打完了。
也许敌人知道大狗他们弹药快打完了,停止了进攻,在那里哇啦哇啦的喊“投降”之类的话。
大狗看了一圈兄弟们,说:“兄弟们,怕死吗?”
“不怕!”
“都怪我,急于立功,把兄弟们带进了敌人的包围圈。”
“大哥,不怪您。咱们生死兄弟,自从跟了大哥上山,就想到了今天。”
小五突然哭了,说:“我想我姐!我不想死!”
“小五,要不要这样没出息?”黄三贵嘲笑小五。
大哥拍怕小五的背脊,说:“其实咱们谁都不想死,但是要看为嘛死的,咱们是为了解放南雄而战死的,就没嘛可遗憾的了。”
突然,天空有无数个手榴弹向他们土坑飞过来,第一个掉到了大狗身边,还嗤嗤冒着灰烟,谢大发猛地把大狗推到,小五和黄三贵都扑在了大狗身上,“轰轰轰轰……”几声手榴弹爆炸响过,大狗和小五嘛都不知道了。
“大狗!大狗!”背后有人在叫,大狗定定神,把头从水井里抬起来,回头看,原来是大爷和二叔站在背后急切地叫唤。
谢默潭见大狗带断腿的小五回来,不说一句话,神情恍惚,急忙找谢默河说这情况,谢默河也发现了,只是不知如何是好,两人都是看着大狗长大的,都知道大狗的性格,从来就没怕过事的人,现在成这样,一定出大事了,两人都非常担心大狗挺不过来。两个心里焦急,同二狗说了,看看有没有嘛办法开导开导大狗。
二狗说:“大爷二叔,大哥嘛样人来的?从小就是打架,就把吴家人打得哇哇叫,略大就上山做土匪,这两省三县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后来招安做保安警察,现在又做了解放军,参加过这么多大大小小的战争,可能倒在他枪口的人没有半百都有五十,还有嘛可怕的可担心的?”
两老人想想也是,但是不知为嘛,总是不放心,但又不知怎么办,只能远远地望着大狗进祠堂出祠堂进围楼,直到看见大狗头钻进了水井,半个人都钻了进去,怕大狗有嘛想不开跳进水井,才急急忙忙地走过来大叫。
大狗把头缩回来,转身见两位长辈担心焦急的样子,说:“我没事!”
谢默潭谢默河实在放心不下,过来一左一右地拉着大狗说:“回家吧!”
三人踏进家门时,二狗扬着一个牛皮信封说:“颂琪来信了,颂琪来信了!”谢默潭大喜过望,一把抢过来,拆开,一页薄薄的纸,写着密密麻麻漂亮的钢笔字。
谢默潭读道:
尊敬的父亲:见字如面!
阔别已有五年,五年来,颂琪无不在思念着您,孩儿总是想,您的白发是不是多了,饭量是不是减少了,身体是不是像以前那么强壮了?咱们家门前的桃花是不是开了?
颂琪这几年,为着中国革命事业,在外闯荡,九死一生,终于盼来了中国革命的胜利,看着红旗冉冉升起,总是无比激动。
父亲,家里的纸厂生意还好吧?二叔也岁数大了,干不动就不要干了,交给二狗哥吧。咱们村有没有进行土地改革?咱家这么多田地,父亲您就不要不舍得了,都捐出去吧!一辈子您也辛苦了。二狗哥有几个小孩了?我想我回家来侄子们都不认识我呀,就像诗歌里说的:笑问客从何处来!大狗哥回家了没有?我也很久没见他了,大狗哥现在的职务,应该是连长了吧?我没多久前开会,见到了大狗哥他们独立团的团长,团长很夸奖大狗哥的,夸大狗哥作战勇敢,是一个合格的革命军人。想来,大狗哥也很不容易,上山做土匪,被招安做国民政府的保安,现在已经彻底改造成了一个坚定的无产阶级战士,应该立过不少战功。看,咱家出了两个革命家,是一个人人羡慕的光荣的革命家庭。哦,还有小五,听说小五和小荷结婚了,都姓了谢姓,这是好事,咱家又多了人口。小荷自小在咱家长大,无父无母,很不容易,望小五和小荷都美满幸福。
父亲,颂琪已经组建家庭了,她是南雄人,告诉您一个好消息,很快,最多四个月,您就要做祖父了。您和二狗哥在南雄时见过的,她也是革命积极分子,受过良好的教育,我们现在都在省里工作,革命刚刚胜利,百废待兴,我们都有做不完的事,很忙很忙。刚刚秘书又来催开会了,就写到这里吧!祝咱们大家安安康康。
此致
革命的敬礼
颂琪 1950年4月16日
谢默潭擦擦眼角的泪水,问:“现在嘛时间了?”二狗掏出怀表看看说:“早上十点半。”谢默潭说:“二狗,我问的是嘛日子,日期。”二狗说:“哦,早上我还看了牛图日历,我记得已经五月多差不多六月了。……是五月二十日了,农历是……四月……初二……哦,是初四,看来这信足足寄了一个月。”
突然听到外面急促的马蹄声,一声响亮的“报告!”进来一个十多岁不够二十的后生解放军,还是满脸稚气,像小五刚跟了大狗的时候。后生向大狗敬礼:“报告谢连长,始兴清化大山全面剿匪战争打响,团部命令火速归队!”
大狗整整军容风纪,抖擞抖擞精神,进房向小五告别,出来门口,挥手向所有人告别,跳上马背,连抽两鞭,马匹吃痛,撒开四蹄绝尘而去。(全文完)
2018年10月23日初稿
2019年8月24日修改
2020年12月10日再次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