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立冬这一天,北京的天气阴冷得仿佛掉进了北海的冰窟窿。北风从早上就开始“嗷嗷”地吹,感觉一群野狼在山顶嚎叫。地上的枯叶像被狮子追赶的羊群,一窝蜂争先恐后往前跑。
中午时分,雪开始下了,先是风里夹杂着盐粒大小的雪打到窗户上,发出“细细簌簌”的声音。渐渐地,雪粒变成了雪片,如柳絮随风飘舞,晃晃悠悠落到地上。风越吹越猛,雪越下越密,像连绵不绝的帏幕,从天上一直落到地上。慢慢地,屋顶白了,马路也白了,像盖上一层蓬松的毯子;雪落在树上,一团团,一簇簇,树枝变成了松鼠的大尾巴。
微信朋友圈里已经有人转发故宫雪景的照片,貌似在此时此刻,有人漫步在青砖之上、抚摸白玉栏杆、遥望巍峨宫殿,眼中金瓦白雪,红墙银衣,美不胜收。昔日的帝国,在此刻仿佛才显示出往日的威严。
有人还引用马致远《寿阳曲》中,“天将暮,雪乱舞,半梅花半飘柳絮”的句子来形容此刻的美景;也有人说“吟诗作赋赏雪景,聆听北平落雪声”,仿佛才子佳人般羽扇纶巾、远眺窗外、抒发感怀。
吟诗作赋是在写字楼空调间里干的事情,到了下班的时间,还是要考虑如何回家赶路的问题。
下午六点多钟,金融街上的人多了,三三两两从写字楼走出来。在金融街上班的人,大部分是不开车的。在北京开车堵得厉害,费时费油,停车费也贵得吓人。大家的选择,大都是地铁。在金融街南头,是复兴门地铁站;北头,是阜成门地铁站。于是,金融街的小白们将冬衣扣得严严实实,手揣在衣兜里,缩着脖子,疾步前行。人流自动分成两股,一股往南、一股往北。
只有金融街的高管们是坐车的。他们是既有钱又有闲的人,最主要的,是他们的身份不允许他们再和布衣的打工仔们一起挤地铁。这个身份,就好比得了高血压,上去了,就算吃药打针也不容易下来。
高管们的标配是黑色奥迪A6,一辆辆黑色的奥迪就像屎壳郎被水灌晕了一样,张牙舞爪地从地下车库冒出来,在雪地里留下深深的,长长的痕迹。
贾行君今晚闲来无事,既没人约他,他也没约到别人。女儿去广州上大学了,他不太想回家和老婆一起两看相厌,心想不如约行里人去吃饭。于是叫来王东,对他说:“你看看都谁还在,大家一起晚上吃饭去。”
贾行君是瓯北银行北京分行的行长,天津人,是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五官端正、嘴宽鼻阔的中年男人,今年四十七岁。他除了秃顶之外保养得还算好,自诩为喜欢运动和他老婆给买的韩国化妆品的功效。他是天津国企家属院长大的孩子,父母一辈子都是国企的员工,大学毕业就一直在北京银行圈里混,已经二十多年了。
瓯北银行是辽宁省的一家城商行,这几年发展得不错。趁着前几年经济环境和监管环境宽松,瓯北银行在北京、上海和广州以及沿海几个城市开设了七八家分行,看上去像那么回事。不料,当时分管金融的副总理把银监会主席叫去训斥了一通:“我就稍微没注意,你就让城商行开到了全国,他们的风险管理能力能跟上么?”
此后,城商行就断绝了在总部城市以外其他地方开设分行的可能。
瓯北银行北京分行开在金融街上,这条街充斥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银行、信托、证券,还有银监局银监会等金融监管机构,妥妥的金融一条街,金融街的名字也由此而来。
瓯北银行北京分行办公室主任王东,身材中等、浓眉大眼、眼明手快。他明白贾行君的潜台词,说谁还在,按惯例,是指分行几个中层一把手,其他人,是不在邀请之列的。
王东立马去各个部门溜了一圈,一会回来报告说:“行长,崔英、朱保国、高远、马高峰、李硕、刘志远和赵莉莉都没走,黄一帆没在,陈鹏在。”
贾行君想了一下说:“除了赵莉莉和李硕,把其他人叫上。你定个好点的地方,咱六点半出发。”
王东应声出去,赶紧在微信上拉了个群,通知那几个人先别走,一会陪行长吃饭,又赶紧定餐厅。
刘志远心里犯了嘀咕:“老贾轻易不和中层一起吃饭,今天有什么事呢?而且,跟他在一起太拘束,老贾酒量又大,跟他吃饭光剩喝了,丫的不去还不行……”
赵莉莉已经收拾完东西,正发愁这么大的雪怎么回家。这时,有人敲门,没等她回应,门被推开,进来一胖一瘦两个中年男人。她不认识他们,正疑惑想问你们是谁。两人也不客气,径直坐到她办公桌前的椅子上,说:“您是营业部总经理赵莉莉吧?我们是东城区公安局的。”说着递上了两人的证件。
银行这个坏习惯不知道什么时候形成的,明明就是个部门经理,却恬不知耻地自封为“总经理”。解放军的总司令称“老总”,银行的小经理也称“老总”,让人啼笑皆非。不知道银行的这些“老总”们都“总”了些啥。
赵莉莉脑子一懵,心里快速盘算警察找她干嘛。这个事?那个事……?不应该呀。
“北京天成贸易有限公司在你们银行做了保险柜业务吧?”胖警官问。
“嗯……是的,他们公司在我们营业部租赁了一个保险箱,”赵莉莉略微想了一下回答。
“你把他们公司当时做业务的全部资料调出来,我们要查一下。”还是胖警官在说话,脸却像白纸一样毫无表情。旁边的瘦警官无所事事地翻看手机,根据经验判断,胖警官是业务的主办。
赵莉莉应付过法院来查询账户,见识过权力机关的蛮横。这种事情,最好配合着先办了,以后有什么事再说。于是应诺着,走出办公室,看见办公区里大家都还在,轻手轻脚走到业务经办徐晓南跟前,低声嘱咐让她去拿天成贸易保险柜的业务资料。
王东这边,可能是今天天气不好,大家回家不方便,在外面吃饭的人比较多,房间特别不好定。其实也不能全怪天气,在北京尤其是金融街附近,为了公事或私事晚上吃饭的人太多,平时要临时定个包间也很不容易,何况今天下了大雪。他打了好几个电话,才从几个有协议的酒店客户经理那里抢到一个包间。
王东在微信上通知那几个人:“新荣记,金融街店,206房间。下雪不好开车,大家走过去,六点半到。”
大家收拾好东西,分头走了过去。六点半的时候,除了贾行君和王东,其余人都到了。
不一会,他俩出现在包厢门口。王东抱了一箱红酒,后面的司机小田抱了两箱白酒。
大家见行长来了,赶紧纷纷起身迎接。贾行君示意大家都坐下,径直往主位上走去,边走边说:“我怕我们崔总一个女士孤单,还叫了江宁。田勇嚷着要来,我也让他来了,我们正好是十个人。天冷,大家挤一挤暖和。外面下雪,他俩还得一会才来。我们不等他们了,我们先开始。”
今天来的这几个人,朱保国刚从武警部队转业到分行,还没任命;陈鹏是信贷管理部的副总,黄一帆是他的领导。其他人都是部门的一把手:崔英是人力资源部的、马高峰是零售部的,高远是票据部的,刘志远是项目审批部的。
有位伟人说过,“有人的地方就有山头”。瓯北银行当然也不能例外。马高峰、高远、崔英是贾行君的朋友或领导推荐的;王东是他老家的一个远亲;刘志远是副行长钱进招来的、江宁是钱进从原来建行带过来的;只有陈鹏和田勇是社会招聘来的。
贾行君对钱进招来刘志远当项目审批部总经理就很不爽,可钱进和总行主管风险的副行长汪海华是EMBA同班同学。钱进带着刘志远去见过几次汪海华,汪海华表示刘志远很适合做审批部总经理,回来钱进打着汪行长的旗号强烈建议让刘志远干这个职位。他胳膊拗不过大腿,也没办法。好在刘志远是在行长助理任伟手下干,没太有机会和钱进串通一气来欺骗他。江宁虽说也是钱进的人,可是干活还行,反正支行行长只要看紧一点,也不会出多大的事。
这些人都是贾行君来了分行后这两年逐步调整的,前任行长留下的班底已经面目全非。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新行长来了不调整一下怎么能显示新行长的存在?怎么能让大家知道自己手里的饭碗可不是铁饭碗,行长随时可以拿了去,好让留下的人乖乖听话干活。
崔英坚持要坐在靠门的地方。王东笑着说:“崔总,行长今天是专门请你吃饭的,我们都是作陪。你要坐到行长边上去,是不是,行长?”
美女从古至今都是稀罕物,人见人爱。你看曹操,不管人家结没结婚,但凡好看的,能弄过来都弄过来。从进化学的角度来说,为后代着想,找美女把优秀的基因传递下去,是人类进化过程中的本能。你看朱元璋长了个鞋拔子脸,但到了崇祯皇帝,也变成了珠圆玉润的英俊美男子。但绝大部分人都没有朱元璋那样的祖宗,没办法随意挑选美女来优化基因,只好先跟美女套个近乎,混个脸熟。于是,跟美女套近乎,也成了进化后的一种本能。
崔英就是这样的美女,她是浙江海宁人,典型的江南女子。身材娇巧,皮肤细腻,眉清目秀,还有俩浅酒窝。尤其是一双大眼睛,晶莹透澈,宛如两潭秋水。理着齐耳短发,显得清爽利落。她很喜欢笑,笑起来让人感觉阳光灿烂。即使不笑的时候,脸上也带着浓浓的笑意,看一眼,便是春暖花开了。
贾行君抽着烟眯着眼,不说话。
“你们抽烟太呛了,”崔英撅着嘴不想去。
“我让他们少抽,除了行长,你们几个,今晚都不许抽,啊,”王东一边说一边挤眉弄眼看他们几个男的一边推推搡搡把崔英推到贾行君右手边的座位上。
“大家赶紧坐,我来点菜,”王东给大家说。
众人都七七八八找座位坐下。
刘志远是项目审批部的,自恃比别人高一等,坐到贾行君左手边。刘志远的左手边依次是马高峰、高远和陈鹏。陈鹏找了个或者说是大家给他剩了一个靠门的位置。他的坐手边,空了两个位子。崔英的右手边依次是朱保国和王东。
王东点了饭店的特色菜,最后还点了几个硬菜:清蒸黄鱼、鲳鱼炒年糕、椒盐富贵虾,就让服务员赶紧上。
点菜的功夫,服务员已经把分酒器里倒上酒。男的喝白酒,手边一人一瓶;女的喝红酒,手边也放一瓶。崔英看服务员开红酒的时候酒瓶里竟然没有木塞子,像开啤酒那样把酒瓶打开,心里一惊。
贾行君看菜上了几个,拿起二两的分酒器,说道:“分行今年取得不错的成绩,跟各位的努力是分不开的。当然了,首先得益于总行正确的领导。今天我请大家吃个饭,大家不要拘束。咱还是手把一,各喝各的。我带三杯,咱们分三次喝完。”说完拿起分酒器喝了三分之一。
众人面面相觑,贾行君这个喝酒的进度虽说不意外,可还是接受不了。只有朱保国举起分酒器,一脸虔诚地说:“感谢行长,分行取得的成绩是贾行长领导的好。我们要紧跟行长的步伐,给分行的发展做更大的贡献。”说完也喝了三分之一。
其他人都没了选择,纷纷举了杯子说“谢谢行长,行长辛苦”,也喝了下去。
崔英喝了一小口,觉得这红酒怎么酸溜溜的,皱了皱眉头,放下杯子。贾行君看见了,说道:“崔英,你不能搞特殊啊,大家这一壶喝完,你的这一杯也要喝完。”
崔英看着自己眼前装进了三分之一瓶红酒的杯子,觉得它怎么这么大,就像个鼓足了气张大嘴的蛤蟆,隐隐犯了恶心。但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点点头说:“好,我尽力”。
刘志远感觉自己很有文化,总是好卖弄一下,说道:“今年的经济形势确实不太好。虽然前三季度GDP增速比去年有所回升,但是仔细分析看,实际社会总需求增速再创历史新低,月份规模以上工业生产空前下滑,而且资产外流依然严重,人民币跟随美元持续贬值。说不定往后看十年,今年是经济形势最好的一年呢。”
贾行君撇了他一眼,嘲讽地笑着说:“就你有文化是吧?上班时间还不够闹腾,吃个饭还不让人清净。”
刘志远讪讪地笑了笑,不做声了,下意识举筷子去夹菜,想把刚才的尴尬和这口菜一道咽下去。
朱保国嘴里含着一口肉,急忙把屁股往前挪了挪,举起左手说:“贾行长说的对,吃饭时间不谈业务,不谈业务。”
大家对朱保国这种复读机式的拍马屁方式不以为然,没有人附和他。
拍马屁跟说相声一样,有逗哏就得有捧哏,捧哏站着不说话,逗哏再说也觉得索然无味。朱保国见无人附和,也很无味地缩了回去。但他举胳膊那一下,崔英闻到了他腋下浓浓的狐臭味。这个味道是如此的浓郁,崔英差点吐出来。她不自觉地往贾行君那边挪了挪。
这时,贾行君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嗡嗡”响,是赵莉莉打来的。
“她怎么又在这个时候打电话?”他犹豫一下,按了下关机键,手机就不响了。
贾行君的三次举杯喝完了分酒器的酒,他把分酒器口朝下,一滴没倒出来,很得意地把酒杯放下,以胜利者的眼光环视大家。
“来,第一壶喝完了,大家赶上进度。”贾行君暂时变成了监酒官。
崔英强忍着恶心喝了半杯,实在喝不下去了,贾行君也没再强求。这会儿,时间才过去半个小时。
贾行君拿起第二壶,对大家说:“今年的经济形势不好,明年会有更大的不确定性。所以,形势越是不好,越需要大家同心同德、加班加点、共克时艰。”
大家都“嗯嗯”点头表示赞同。
说话的当口,有人敲门,服务员推开了门,引进一个人来,是田勇。
田勇是石景山支行行长,今年三十八岁,眉浓而眼小,脸瘦而鼻阔,身材挺拔,头发既多且粗,还有点自来卷,乱蓬蓬的,像顶了个鸟窝。他脑子活办法多,把客户维护得不错,做业务是把好手。去年总行搞转型,大力发展零售业务,石景山支行做得最猛。可是,其他支行都出了很多不良,从概率上来说,零售做多了出不良也正常,可是石景山支行一笔不良都没有。
对于贾行君来说,田勇就是理想的好员工,业绩好、风险低、没派系,对他这个行长的位子是不错的加分项,他很喜欢这个小伙子。他还让马高峰带着零售业务部去石景山支行取经给各家支行宣讲了几回。今天说是田勇嚷着要来,其实是他打电话给他的。要不田勇怎么会知道今天的聚会?
“田行长,来了?往这坐,”王东招呼田勇坐到陈鹏边上。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来晚了。路上不好开,耽误时间了。”田勇说着坐下。
“来晚了酒可不能落下。”贾行君说。
“不会、不会,我先吃口菜垫垫,回头都补上。”
马高峰举着自己的分酒器说:“田行长,你看清楚了,我们都喝了一壶了。”
中国人在酒桌上最在意的就是你和我谁喝的多,不管是多好的酒,生怕对方喝少了自己吃亏。这个是反常识的,如果是发工资,给自己发少了就跟自己酒喝多了一样感到不舒服。只有跟上级喝的时候,“您随意,我干了”成了用类似自残的方式表忠心的手段。
田勇吃了几口菜,端起分酒器,站起来。
“各位领导,我虽然来晚了,酒不能落下,我干一个。”说着一仰脖子,把二两白酒像往杯子倒水一样倒进嘴里。合上嘴,用手擦了擦嘴角,表情有点痛苦地分三次咽下去,算是赶上了进度。
朱保国鼓掌叫好:“好、好、好。田行长,咱俩第一次见,你好样的。”伸手和田勇握了握手。
“田勇,业务最近做得怎么样?”贾行君问。
“行长,形势不好,业务不好做,怕出风险,总行对不良考核那么严,”田勇哭丧着脸说。
“就是,你们做业务都小心点,现在这情况,别冲得太凶了,”崔英接话说。
“不做业务吃什么?”贾行君一脸不屑地说:“只有不好的行业,没有不好的企业。再不好的行业,还有龙头企业呢,还能都死了不成?”
“快别提了,咱行的资金价格高得吓死人,央企国企现在还要利率基准甚至下浮的贷款,咱行做不到呢。而且,总行制定授信政策的时候从来不考虑北京的实际情况,总是要抵押物。北京的客户授信金额大,一来没那么大金额的抵押物,二来多数是集团公司保证担保,在其他银行做都不需要抵押,三来咱行来得晚,要和别人竞争,授信条件还要比别人的好,哪有那么多的好事?”田勇说。
“总行授信政策一时半会怕是不好改。我觉得主要问题是咱行的贷款利息高,客户都是四大行和股份制银行挑剩下的,要不说风险高呢,”刘志远说。
贾行君撇了刘志远一眼说:“志远,话不能说那么绝对。你审的项目都是别人挑剩下的?”
刘志远立刻闭嘴了,这次连讪讪地笑容都省略了。
贾行君去卫生间的路上,碰见刘志远往回走,伸手搂住他的肩膀说:“志远,你以后在工作上还是要多用点心啊。你们任行长对你不是很满意,上我这说了好几回。不过呢,我对你还是很认可的。”
刘志远听得云里雾里,他对自己已经被贴上钱进的标签心知肚明,他对贾行君说的话都要好好想想。就像河里的水,如果要喝,得先沉淀一会,再过滤一下,要不然喝下去会要了小命的。
“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仅仅是说工作么?任伟到底说没说?咋说的?”刘志远心里一边想一边表示很受用的样子对贾行君说:“行长,我以后在工作上一定多用心,把工作干好。”
贾行君微微点着头,手还在刘志远的肩膀上。
“嗯,你和任行长要通力合作,有什么情况要及时说给我听啊。”
刘志远虽然喝了不少酒,但还是听明白了他的用意,那就是任伟做什么不靠谱的事他要给老贾打报告呗,也就是要看着或者说是监视任伟了。
“行长您放心,有什么情况我一定及时给您汇报。”
双方对上述的对话都很满意,贾行君又用力搂了搂他的肩膀,去卫生间了。
贾行君刚回到座位上,江宁也到了,她坐到剩下的那个位置上。
“江行长,你怎么越来越瘦了?”崔英问江宁。
“崔总,我一直在减肥呢。”
“你不能再减了,都瘦成麻秆了,”贾行君说。
“我也想再减几斤,瘦了穿什么衣服都好看,”崔英也说。
减肥是这些年女性朋友永恒的话题,好像不说自己减肥就OUT了一样。崔英还好,江宁已经瘦得皮包骨头,眼睛深深陷进眼窝,脸色蜡黄,四十不到好像五十多岁一样,晚上要看见准吓一跳。她还喜欢穿个高跟鞋,活像一只长腿鹭鸶。女性朋友胖点减肥爱美可以理解,但瘦成那样还嚷嚷着减肥,潜意识里是什么动机?搞不懂。
但江宁所在的望京支行业绩好,可谓是一白遮百丑。别看她是个女流之辈,做起业务来可不含糊:有冲劲、有韧劲,存款是所有支行里最高的。她对贾行君的行长位子也是加分项,也是贾行君喜欢的员工,所以,今天也叫她一起来吃饭,算是一种荣誉、一种精神奖励吧。美中不足的是江宁是钱进的人,对她还是要看紧点,让她多出力,别跟着钱进乱来就好。
既然是好员工,那酒就不能少喝。江宁说自己不能喝酒,但还是在贾行君的软硬兼施下赶上了崔英的进度。他给江宁说话的时候尽量避开直视——她形容枯槁,细看是一种折磨。
第三壶喝完的时候,大家已经乏了。朱保国打了个哈欠,不想哈欠这个小怪物像病毒一样人传人,马高峰、江宁、崔英几个一个个哈气连天。
贾行君故意往椅子上靠了靠,做了个伸懒腰的动作,右手放在崔英的后背上。崔英感觉到了,用力往后耸了一下左肩,他的手像触电一般迅速划开了。
贾行君看还没怎么喝就没了士气,心里有些不爽。喝了一口茶给大家说:“我年轻的时候,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累,白天去跑客户,晚上回来写报告,领导说喝酒,从来没有掉过链子,领导对我的工作能力和喝酒的冲劲都很赞赏。要不我提拔这么快,四十岁出头就成了分行副行长,是原来我们图州银行最年轻的副行长。我做了这么多年业务,从来没有一笔业务出现不良。为嘛这么说呢?是因为我对客户的选择比较到位,我的风险管控也很给力。”
贾行君在北京混迹多年,潜心刻意模仿,说话象极了北京人,只不过偶尔也会流露出一点天津的乡音,就像一个刷漆不均匀的鞋柜,不小心露出了底色。
酒后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估计比较费神,他缓了口气,喝了口茶,觉得茶凉了,示意王东给换一杯热的。王东去找服务员,险些耽误聆听行长后面的人生心得。
“你们年纪轻轻就在全国金融中心北京金融街有自己独立的办公室,这是多么光宗耀祖的事;你们有几个老家是农村的吧,你们的父辈想过自己的儿女能有这么大出息么?所以,不要老抱怨我们的待遇比华夏的低、比浦发的低。你们拿的费用和工资加起来不少了,要想着多给行里做贡献,形势越是不好,就越要讲奉献,要团结一致,共克时艰……”贾行君讲到自己心坎里,他的工资和费用加起来确实不少。
这样的话贾行君时常说,不过描述的艺术一次胜过一次。虽然大家耳熟能详,但还都强打精神坐直了腰板,一副认真听讲、若有所思、深刻领会的样子。
在员工反反复复认真学习的表情感染下,贾行君越来越觉得自己说的是至理名言,伟大光荣正确,讲起来越发不可收拾。房间里陷入一种奇特的安静模式,只有他一个人在演讲,别的声音,一丁点都没有。
这种尴尬的空气凝固了好久,终于有人有勇气打破僵局,像闷热的夏天突然一声惊雷,给渴望被救赎的囚徒打开一扇小小的窗,好让大家在心里喘口气。
田勇说:“行长,给您汇报个事。我们营销了个客户要做委托贷款,20亿金额,让法规部审一下合同。李硕提了三页纸的修改意见,在合同的细枝末节上翻来覆去折腾,结果让天津分行抢去了,合同都没改就把业务做了,白白让分行损失了二百万的中间业务收入。”
田勇这一番话是职场大忌,以现在职场八卦的程度,只要在公共场合说了谁谁的坏话,分分钟传到当事人耳朵里。但田勇相信以李硕的为人,今天在背后打他的小报告不会有人告诉他,就算告诉他,他田勇也无所谓。
“我听说了,李硕这么个干法可不行,回头把他调整到支行去,让他也感受一下营销的难处,”贾行君说。
贾行君演讲可能也累了,并不反感田勇打断他,还能说出这么暖人心的话。贾行君内心也特别反感李硕,但另一方面,他觉得李硕和谁都搞不到一起,反而能降低他们拉帮结伙的可能。
“说是总行投行部老总毛庆丰被带走调查了,”高远给大家说。
“啊、啊,快说说什么情况?”大家对此类八卦甚是感兴趣,一下又来了精神。
“他在总行做了三百多亿的股票质押贷款业务,都是他自己批自己放。他手里也有资金,中间出了不少问题,估计他在里面也没少拿好处,”高远接着说。
“总行的制度有问题,自己既是裁判员又是运动员,谁能受得了这个诱惑,”陈鹏第一次发言。
“拿客户的钱肯定是要出事的,但业务还是要做。不合规的我们可以设计方案让它合规,要不怎么说是‘做合规’呢,”贾行君说道:“不过这家伙被带走也挺好,以前多洋相,他比我小七八岁,那谱摆的,感觉‘老子天下第一’。我找他批过几个项目,费死劲了。”
贾行君突然觉得一个行长背后议论别人似乎不太好,接着说:“哦,咱自己人吃饭聊天,你们可别出去乱说。”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陈鹏感慨道:“也正应了那句话‘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
大家都喝多了,朱保国已经出去吐了一回,高远和刘志远头靠在椅子上睡着了。崔英老公发了好几条微信,说孩子睡觉找妈妈,让赶紧回来。所以对陈鹏酸腐的感慨并没有人回应。
田勇上洗手间出来,寻思这正好是个表现的机会,就顺带把账结了。一看单子是7600,心想这顿饭还真不便宜。
贾行君手把一的目标最终没有完成,他看了看这些残兵败将丢盔卸甲的样子,很无奈地示意王东去结账。
服务员进来指着田勇说,你们这位先生已经结过了。
贾行君看了看他说:“好好干”。
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但风似乎停了,大片的雪花安静地落下来,到处白茫茫一片。金融街上依旧灯火通明,道路旁边光秃秃的银杏树上压满了雪,“簌簌”往下掉。
江宁拉着崔英的手亲密地在酒店门口说话,不一会儿,贾行君的奥迪A6开到饭店门口,他邀请同路的崔英和陈鹏搭他的车回家。
贾行君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把王东拉过来悄悄给他说:“你订的酒有问题,上头,以后别喝这个了。”
王东尴尬地点点头,目送贾行君的车远去。
其他人打车的打车,坐地铁的坐地铁,纷纷散了。
贾行君到楼下给赵莉莉回电话,没人接,只好收了手机上楼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