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行君周一一上班就给任伟打电话让他来自己办公室。
任伟瞬间就出现了。
贾行君一看见任伟就皱眉头:任伟皮肤粗糙,尖嘴猴腮,才四十四岁,眼袋却像老头的一样耷拉着,比眼珠子都大,像长了四只眼。
更不能理解的是,大家同样穿的都是工装,不知道是不是任伟个子矮小的原因,他的外套永远都不合身,肥大得好像不是他的衣服;裤子永远提不起来,耷拉着挂在腰上;胡子也刮不干净,头发不知道是没洗还是没洗干净,总是油腻腻地一缕一缕服服帖帖趴在头皮上。贾行君恨不得每次见任伟都问他昨天洗头了没。
贾行君拿出笔记本撕下一页递过去,说道:“总行推荐了一个业务,你找江宁经办一下,找电话上这个人,肖总。一定要办好了,要快。给她说是总行推荐的,但不要说我,你明白么?”
不知为什么,贾行君的第一反应是找江宁经办。是她业务能力强?还是因为她是钱进的人?可能兼而有之。
任伟双手接过纸条,看了一下,说道:“业务推动是钱行长分管,是不是让他找江宁更好呢?”
贾行君不耐烦地摆摆手说:“任伟,让你办什么事就赶紧去办,别问那么多为什么。”
他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老钱的水平你又不是不知道,总行交办的业务,让他办要办砸了的。你要给江宁多出出主意,设计设计方案。而且,老钱和江宁是一伙的,让他俩搞在一起我怎么能放心呢。”
任伟点点头,把纸条放进口袋里说:“我明白了,行长您放心,我一定把这个事办好。”
任伟起身的时候,贾行君假装为难地说:“还有个事我纠结了半天,还是告诉你吧。你手下那个刘志远,你们俩没什么过节吧?我怎么听说他在外面吃饭的时候骂你来着,还骂得很难听。说你是奸佞小人,只会跪舔领导,对员工吆五喝六、对上对下两张皮,就像个太监……说实在的,骂得太难听了。”
任伟的脸气得瞬间像放映完的电影幕布,全白了,不由自主坐下,脑子飞快地旋转,回想他和刘志远之间的不愉快。
“行长,刘志远的人品确实有问题,就算我平时在工作上有点急躁,让他觉得不舒服,但在背后骂这么难听的话就太过分了。”
贾行君见药效挺明显,就以行长的身份说了几句宽慰的话,让他俩互相谦让,以工作为重。
“谢谢行长,我知道了,”任伟起身点头出门。
任伟是河北河间人,在行里没背景没靠山。小时候学习有点吃力,回忆说高考就像在漆黑的烟囱里匍匐往前爬,唯一的希望是爬出烟囱。他好不容易爬出来,考上了唐山学院。本科毕了业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又钻进烟囱,考研考了三年,终于考上对外经贸大学的硕士。
任伟参加工作后勤勤恳恳、小心谨慎,好不容易混到这个职位,他还是很珍惜的。他觉得,在分行一定要跟一把手搞好关系,要听行长的话,成为行长的左膀右臂。行长在业务上离不开自己,自己的饭碗才能端得稳。
但任伟没想明白的是人与人之间有太多的套路,贾行君给他说这些不是觉得他是得力助手,就像有人喊你去做伴郎,你以为是你俩关系好,其实是因为你长得比新郎丑。
任伟回到办公室,肚子气得鼓鼓的,脑子里想了一百多种弄死刘志远的办法。平静了一会,他拨通了江宁的手机。
“江宁,有个业务的事,你马上来分行找我一下。”
江宁从望京赶过来的时候已经快中午十二点了,任伟把那张纸递给她,说道:“总行介绍了个业务,挺急的,你去经办一下。”
这是江宁第一次接到任伟介绍业务,她觉得有必要把事情先说清楚,便笑着说:“谢谢任行长给我介绍业务,我一定抓紧去办。不过客户经理也挺辛苦的,不知道您对业务费用的分配有什么指示?”
江宁这样问是有道理的,分行的潜规则是推荐业务的和经办业务的各得一半。可是她给钱进办的业务,钱进一个子都不给,全要了回去。
她自己倒不是特别在意费用多少,可是手下的客户经理要养家糊口,同样的要去尽调、写报告、放款和做贷后,还要承担信贷责任,有些有费用有些没费用,她没法给客户经理张这个嘴。
任伟心想刚才光顾着忙了,费用的事忘记问了,便说:“你先去办,我再考虑一下告诉你。”
江宁走后任伟赶紧出门找贾行君,刚到行长办公室门口,见贾行君要出门吃午饭,就问行长,业务费用怎么分配?贾行君心想刘晖那边还是要打点的,就说:“一半吧。”
任伟回头就告诉江宁按规矩来,给她一半。
江宁中午顺路做了个美容,下午回到支行,叫来客户经理成杰,递给他这张纸,让他联系一下这个客户,尽快做尽调。
成杰为难地说:“江行,我手里已经有好几个项目,忙不过来了。”
“你手里现在有几个项目?”江宁问。
“已经有两个,春华石化和鑫泰建筑。江行,我现在天天加班,每天写到十一点。评审那边事也多,一会让用这个模板,一会让填那个表格,说么还不一次说完,跟蜘蛛拉丝似的,特别烦人。”
“你再坚持一下,张琳再过三个多月休完产假就回来了。你联系下客户,安排下时间,明后天我们一起去看看。”
江宁也没办法,她的支行总共就四个客户经理,张琳还休产假了,她没有撒豆成兵的本事。王世文干零售一个人也忙得够呛,赖涛大学刚毕业,也只能做一些辅助的工作,跑跑客户取取材料、在合同上盖章、给成杰打个下手啥的,对公业务报授信写报告就全指望成杰一个人。
支行整天要应付各种各样的任务指标,还有安全保卫、柜台业务、文明服务等等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事,上面有十八条线牵着,有一个办不好都是大事。
前几天一个客户买理财,不知道分行给装的监控怎么回事,只有图像没有声音。晦气的是这个客户买了又要退,退不了,客户投诉到银监局,银监局检查说“双录”执行不到位,还给总行发了通报,说要严查重罚。支行行长这个倒霉的差事谁愿意干谁来干,怪不得大家都喜欢往分行往总行去呢。
成杰又接了一个活,赶紧回工位去忙。虽然江宁给他派的活多,可江宁还算大方。他自己营销的客户,江宁分给他70%的绩效和业务费用;江宁营销的客户让他来做,分给他50%;别人介绍来的业务,江宁分一半,也再分给他一半。钱进比较抠门,他介绍的业务不给费用,江宁就另外拿别的费用来补贴给他。这样下来,他一年拿到手的钱,也有四五十万,比起其他支行的客户经理,比如跟自己同时入行的聂志平,不知道要强到哪里去。
聂志平是石景山支行的客户经理,来瓯北银行也已经快五年了,田勇是他的行长。
聂志平的人生经验就是:干客户经理,就是看业绩。业绩好,才有费用维护客户、维护分行相关部门,才能做更大的业绩。有更大的业绩,才能提拔,这才是良性循环。
不过不能出不良,现如今,出了不良简直就是一生的污点,就像豆腐掉进煤灰里,根本弄不干净。聂志平虽然没干出不良,但也没营销来什么像样的客户,所以,如今他还是一个普通的客户经理,提拔的事就不用想了。
尽管聂志平的想法具有相当的普遍性,但这种想法是值得商榷的。按照彼得原理,应由专业的人干专业的事,并不是所有业绩好的客户经理都适合干支行行长,客户经理做好营销可能比做自己不擅长的管理更适合。
但问题就在于,中国人根深蒂固的官本位文化和支行行长对资源的垄断,巨大的社会地位差异和收入差异,让客户经理对支行行长这个位子趋之若鹜。有些银行搞的员工专业序列晋升通道,也成了走行政序列失败的员工无奈的一条退路而已。
上级压榨下级,就像大孩子欺负小孩子,很多时候是不需要理由的,也是避免不了的。田勇营销的客户让聂志平经办,才分给他百分之十的业绩和费用;聂志平自己营销的客户,田勇却以支行公共开支客户维护为由分走七成。
聂志平现在一个月拿到手的不过五六千块,在北京这个收入已经很差强人意了。而田勇的收入,是他的几十倍甚至更多。这五六千块,去掉房租和吃饭,所剩无几。除了行里发的工装,他一年四季的衣服,只有数得清的那么几件。除了公事应酬,他几乎不在外面吃饭。逢年过节、父母生病,他都要给家里拿钱。
聂志平从来不愿给父母说自己的不容易,总是说自己挺好的,就是工作比较忙。父母也很欣慰:银行上班虽然辛苦,但是体面,收入也高,比在老家县城混强多了。他很庆幸家人有这样的误解,这样,就可以把自己的无奈和自卑包在厚厚的壳里,就可以少让父母为自己担心。
聂志平现在手上的项目是唐山广利钢铁有限公司,是田勇营销来的新增客户,打算报6个亿的授信。田勇尽调的时候自己一个人去了,聂志平也懒得跟过去当跟班。听田勇说企业设备多先进,盈利能力多强,他觉得危巢之下安有完卵,一个产能过剩行业的企业,能好到哪里去。
他按照田勇给的企业财务的电话,要来了报表和公司简介,篡了一篇调查报告,不管好不好,报给了分行。
成杰跟纸条上的肖总通了电话,说明来意,对方很热情,邀请他们明天去公司坐坐、考察指导。
第二天早上,成杰和江宁去肖总的公司。开的是江宁的黑色进口陆虎,成杰开车,江宁坐在后排。成杰搞不明白江宁又瘦又小,干嘛买这么大的车。江宁自己开车的时候就像一只猴骑在骆驼上,比例很不协调。
肖总的公司在密云,距离密云水库不远。车开了将近一个半小时,到了楼下,一个皮肤黝黑精瘦的中年男人带着几个人在等候。他留着板寸,戴着金丝边的眼镜,脖子上的大金链子仿佛要从大衣领口蹦出来,握手的时候露出明晃晃的金表,这个人自称姓肖,叫肖侠。
在一楼大厅里,江宁看到公司的名字是“北京长青文化旅游有限公司”。
到了三楼会议室,分主宾落座,互相寒暄了几句北京的天气和北京的堵车,肖侠便开始介绍他的项目:“我们拿了一块地,两万……呃。”
“21470平,”后面一位女士补充说,这位女士三十岁上下年纪,相貌姣好、打扮时髦,脸上涂了厚厚的粉。
“对,21470平,我们要建造一个五星级酒店,建筑面积17万平,工程造价20亿。建成后,这个酒店将成为密云区设施最齐全、面积最大、最豪华的酒店。这个项目也得到了市政府和区政府的大力支持。下面由李玲总经理给两位介绍一下具体情况,”肖侠说。
刚才搭话的美女打开电脑开始演示。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华丽的PPT,不仅有绚丽的画面,还有震撼的音效。
李玲用清脆的嗓音伴随着PPT的画面展示了酒店的坐落、效果图、前期投入,后面还附了一张表格,详细计算了酒店运营后每年的利润总额、投资回报率和静态回收期。显示股东投资到位10亿、目前四证已办理完毕,需要融资10亿。投入运营后,每年收入9亿,利润近3亿。PPT最后展示的是各级领导来公司参观指导的影像。
最后,李玲的信心从脸上厚厚的粉里透出来,她踌躇满志地说:“我相信,我们这个项目在贵行的大力支持下,一定能成为密云区乃至北京市的标杆项目。谢谢。”
说完,李玲自己先鼓起掌来,会议室里在座的长青文化公司的人也热烈鼓掌。感觉李玲不是在介绍项目,而是在给酒店落成剪彩。
江宁和成杰在这热烈的气氛中,也稀稀拉拉地拍了几下。
江宁看了,觉得项目没什么硬伤,符合行里的准入标准。就算开发贷款额度紧张,这也是任伟介绍的项目,额度让他自己去协调。开发贷款期限不能长于三年,到期后转经营性物业贷款就是了,可以再放十年八年。
江宁问了她关心的问题:“肖总,您这次融资的成本是多少?”
虽然说是任伟的业务,但肯定的是,贷款利息越高行里挣得越多,支行的绩效考核也就会越好。
肖侠面带微笑地说:“融资成本嘛,当然是越低越好了。不过,还是要遵循市场价格和贵行的政策。”
江宁一听心里就有数了,肖侠这么说就是好商量的意思,于是提出去项目地看看。成杰拿出一张授信清单表,让李玲准备一下资料,盖公章寄给他。
李玲用涂着血红指甲油的纤手拿过来看了看,主要是工商登记的全套资料、股东投入的凭证和公司的银行流水、四证、近三年报表等,笑着向成杰做了一个“OK”的手势。成杰也微笑着点了点头。
项目工地距离公司不远,工地后面就是广袤无垠、波光粼粼的水库,鸟儿快活地在天上飞,果然是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工地上只有几个工人在忙碌,并没有见到机器轰鸣、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江宁把她的困惑告诉了肖侠,肖侠镇定自若地说:“一呢,现在是冬季,因为防雾霾北京不让施工;二呢,项目要挖很深的坑,太深有冻土不好施工;三呢,是股东投资刚到位,四证也刚办下来。过了年开了春就施工。”
江宁没有困惑了,准备告辞。肖总恳切地挽留吃午饭,李玲又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客气地拉着她的手——一个美貌丰润,一个瘦小干瘪,说她们俩特别有缘分,看上去年龄也相仿,正好中午一起吃饭好好聊聊。
“江行长,你是哪一年的?”李玲问。
年龄对女性朋友来说,是一个讳莫如深的禁忌话题,多大的女人,都可以自称“我们女孩子”,穿衣打扮也毫无规律可言,都是要把真实的年龄隐藏起来,永远不想让你知道。更何况李玲貌美显得年轻,江宁就更不能说自己的真实年龄了,便冷着脸说:“我比你大。”
在业务上,江宁有自己的原则,那就是绝不和第一次见面的客户吃饭,免得吃人的嘴短面子抹不开丧失了原则,况且今天是任伟介绍的客户。
而且,江宁不喜欢这个李玲,和她在一起有压力,不舒服。就推说中午约了客户,他们已经在去支行的路上。以后来日方长,先把项目做成。对方见状,也不再挽留。
在回去的路上,江宁给任伟打电话,说了说情况,觉得项目还不错,应该可以做。任伟说那就赶快上报吧。任伟又赶紧给贾行君汇报,贾行君说“好,抓紧。”
成杰手里那两个项目,北京春华石化已经做了一年,是个续授信业务,今年打算从6个亿增加到10个亿。成杰知道春华石化是钱进的,他去过企业,知道是做石油制品加工的民营企业,经营还说得过去。
第二个北京鑫泰建筑公司刚做了一年就逾期了,江宁因为这个事还让行里给弄得降职了,从行长变成副行长(主持工作)。加上长青文化旅游就有三个项目。
成杰拿到李玲寄过来的材料看的时候,发现公司董事长是一个叫邓凯的人,就问肖侠在公司是什么职务。李玲说邓凯就是挂个名,公司实际负责人是肖侠,但肖总不在公司担任职务。成杰觉得这种事在民营企业也不意外,便不再问什么。
江宁一天来催六遍,问调查报告写好了没。成杰夜以继日地写啊写,边写边骂行里的调查报告格式太变态:企业的八辈祖宗和前生来世都要一一罗列;各种公式里要填入历年的经营数据,来计算企业的经营能力;还要做到没有风险点创造风险点,再创造解决风险点的措施,因为审批部说了,不存在没有风险的企业。大家为了避免创造出风险没办法防范,只好先创造出防范措施,再创造风险点。
成杰加了一周的班终于把纸盒糊好了,交给江宁。江宁看都没看就提交给审批部,因为斗争经验告诉她,审批部终归是要提很多问题的,自己改了也白搭。就像孩子怎么表现老师都不满意,那孩子索性就破罐子破摔,让老师天天批评自己改正就好了。
江宁让成杰别来支行上班了,直接去分行,天天盯着评审员,有问题现场反馈。
成杰不乐意去,因为去了审批部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评审员看上去都在忙,对客户经理爱答不理的。而且,评审员问的问题太高深,听不懂,回答不了,还要被嘲笑。江宁的嗓音突然高了八度,成杰骇而急走。